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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年年盼鵲橋

—憶我的同事康翊和傅鳳華

作者:

我要講的是一對恩愛夫妻的悲慘故事。男主人公叫康翊,女主人公叫傅鳳華,都是我的同事。

老康解放初期是個中學生,一味追求革命,抗美援朝時參加了志願軍,在朝鮮多立戰功,並加入了共產黨。戰爭結束後,他在1954年以調干生的資格進入北京大學俄語系學習,時年二十二歲。北大一般的調干生學習都比較差,但老康不同。他天資聰明,有學習語言的天賦,各科成績在班上都名列前茅。像他這樣「又紅又專」的同學,畢業後肯定前途無量。但他喜歡獨立思考,遇事總要問個為什麼。在批判胡風肅清反革命運動時,他有些不理解,但考慮到自己是黨員,終於沒有公開表示反對。到1957年反右時,他反對給響應毛主席號召對黨支部和個別黨員提意見的同學劃右派。這回可好,你不同意給同學劃右派,那你就是右派。他就這樣戴上了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被留校察看,並開除了黨籍。

這時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是北京另一所大學的學生,就是我們故事的女主人公傅鳳華。傅沒有因此看不起他,而且因為他能主持公道,對他的愛情之火更為熾烈,仍打算等她畢業後就與老康結婚。聯想到當年政治上的高壓,人人對右派避之唯恐不及,能有這樣的女朋友是多麼不容易呀!

輾轉到了1960年代初,由於餓飯政治上有所放鬆,老康的右派帽子也摘了,但被貶到東北某地當小學老師(俄語沒用了),傅鳳華則被分配到北京戲曲學校做文化課教師。這時,他們倆人結婚了。

短短的婚假以後,老康回了東北,傅老師則開始了漫長的為「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的努力。後來,當我和傅老師成為同事,她告訴我,在那段時間裏,她不知找了多少次學校領導和北京市人事局,都不能解決問題。一次,在市人事局,辦事人員竟說:「你愛人是右派分子,不能調入北京。」傅說:「他已經不是右派,摘掉帽子了。」那位辦事人員說:「摘掉帽子還是右派,只是『摘帽的』右派而已。」一時氣得傅說不出話來。

從此,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恩愛夫妻能到一起。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1965年,問題有了轉機。傅老師答應了她離開北京,換取夫妻都調到第三地——唐山,這得到了北京人事局的同意。那時,唐山市教育局的負責人,找到與他有特殊關係的高教部的負責人,聲稱唐山極缺中學教師,不補充人就開不了課了。於是,數以百計的北京和外地的大學助教和中學教師被調到唐山,僅當時我所在的唐山五中就來了十多位。其實,當時唐山並不缺中學教師,調來的人沒法安排工作。那位教育局幹部只是想利用關係儲備些中學教師而已。傅老師就是這樣調到了唐山,當然也失去了北京戶口。但東北那邊老康的領導忽然變了卦,說老康是小學老師,不宜調到中學,還需再考察一下。共產黨的幹部就是這樣出爾反爾,不講信用的。傅老師聽到這個消息被氣哭了,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她只好在唐山再跑上跑下爭取快點把老康調來,就是教小學,也可以在唐山教嘛。

她又跑了近一年,剛剛有點眉目,就來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得,一切服從革命需要,「人事凍結」,傅老師白白失去了即使在現在也很重要的北京戶口。而且禍不單行,康老師因為右派問題又被「群眾專政」,連一年兩次的寒暑假也不能團聚了。

這時,他們只有干認倒霉了。從文革時代過來的人都知道,不用說他們,就是兩個「紅五類」,也不敢在這時提出工作調動問題呀。這樣一等又是五年。1971年林彪事件後,政治上有些變化,群眾都沒有當年的革命熱情了,夫妻分居問題又可以提出來了。而且就我們小小的五中,分居問題就解決了七八對。有的老師調到配偶所在地,比如天津、廣東、山東等地,也有配偶調到唐山的。可傅老師的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她托關係,找門子,送上「炸藥包、手榴彈」(指點心和酒),整日團團轉,又忙活了好幾年(同意傅、康調到第三地的是文革前的領導,文革時已不算數,一切都要從頭來。而且那時的當權者腐敗之風日盛,不送禮,沒有關係是辦不了事的。誰說毛澤東時代的官員清廉!)。

據傅老師說,她的事直到鄧小平出來輔政後才稍有轉機,但又跑了一兩年。不知送了多少禮,託了多少人情,直到1976年初,終於把老康盼來了,他被調到唐山市東礦區的中學工作(聽說,北大畢業的牌子也起了點作用)。

這個喜訊着實讓傅老師高興了好一陣子,不僅她,我們作為同事也為她高興。

老康來唐山前,我們幾個傅老師的好朋友幫她粉刷了房子,買了必要的新家具。

終於等到了老康來,我們還補喝了他們的喜酒。大家想,總算苦盡甘來了,當時雖然物質生活差,工作又累,但夫妻恩愛,日子也過得其樂融融。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半年,就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傅老師不幸在地震中遇難,而康老師和他們的女兒僥倖存活。盼了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家瞬間就破碎了。我記得地震後十天我由北京回到唐山(那時正值暑假,我回家度假倖免於難),老康總是眼睛發直,不哭也不說話。那時時興所謂「重組家庭」,別人給他介紹因地震喪偶的女性,他一概不理,至今仍然孑然一身。

今天是唐山地震35周年的日子,亦即傅鳳華35周年忌日,寫下以上文字以為紀念。

2011年7月28日夜

《記憶》2014年6月30日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記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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