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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思聰出逃記 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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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師賈俊山和針灸醫生倪景山的幫助下,馬思聰和女兒喬裝成工人模樣,馬思聰還特地戴上了一副外科醫生用的紗布口罩。父女二人在西直門外一個臨時車站會合,登上了南去的火車。所有北京的東西完全放棄,隨身只帶了一把提琴。馬思聰的出逃,連累親戚朋友數十人受到株連,他的岳母、侄女、廚師被迫害致死……他的二哥、上海外語學院教師馬思武不堪折磨,跳樓自殺。

馬思聰和時任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的趙渢在「文革」中挨批鬥

1940年5月,是馬思聰人生的一次轉折,他受邀參加了在重慶嘉陵賓館舉辦的晚宴。這一年他才28歲,但已經在音樂界嶄露頭角,成為周恩來重點關注的統戰對象。馬思聰在晚宴上剛一出現,周恩來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用那雙充滿魅力的大手,和馬思聰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抗戰勝利,毛澤東赴重慶談判,頻繁會見各界要人,其中一次由胡喬木作出安排,將馬思聰用專車接到紅岩村去,在親切的氣氛中,討論了音樂的普及和提高的問題。

1947年,馬思聰在香港擔任中華音樂學院院長時,完成《祖國大合唱》的創作。馬思聰採用陝北眉戶民歌的基調,鋪就開篇的旋律,象徵光明從延安而來。

1948年夏天,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親臨馬思聰住所拜訪,邀請他到美國講學。司徒大使說:中國要落入共產黨之手了,他們只要扭秧歌、打腰鼓,不要貝多芬、莫扎特;美國政府盛情邀請馬思聰先生到美國大學任教;五線譜是世界語言,希望在美國聽到馬先生的琴聲。

數日後,馬家迎來了另外一位美國人紐頓。紐頓受司徒雷登大使的委託,已為馬思聰聯繫好了在美國任教的大學,聘請他前去擔任音樂教授。他專程來訪,是請馬思聰定下時間,以便替馬思聰全家預定飛往美國的機票。

面對情意殷殷的邀請,馬思聰選擇了留下。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4月,馬思聰受邀北上,從香港經煙臺抵達北平。7月,馬思聰被選為全國音協副主席。這一年他37歲,英氣勃勃,躊躇滿志。作為特邀代表,他登上天安門城樓,出席了建國大典。音樂家的才氣加上滿腔的激情,促使馬思聰譜寫完成了《歡喜組曲》。

那時候的馬思聰確實是歡天喜地的,他成了高層的貴賓。日理萬機的周恩來騰出時間專門約見馬思聰,請教如何在一片廢墟上發展音樂事業。馬思聰回答說人才第一,而培養音樂人才,必須要辦學校。不久,馬思聰隨周恩來訪問蘇聯歸來,即被政務院任命為中央音樂學院院長。

但後來的一切,開始出現不可逆轉的變化。57年反右,他靠自己的小心謹慎躲過一劫。63年,西方音樂被禁止,不能在公開場合演奏,他只能每天與妻子兒女消磨時光。還在大約10年前,他已經領着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薪水,卻不能行使院長的職權。他很憂傷的發現,人家讓他繼續擔任院長,不過是用他來撐撐門面。院裏的實權,實際早已操在擔任副院長的黨員幹部手裏。對此,他毫不計較,淡然處之,只求平安無事。

1966年,文革剛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它會突變為後來那樣的瘋狂。馬思聰更想像不到,他會因此而遠走美國。就如同一位朋友安慰他的:「你從未寫過什麼文章,也沒有說錯過話,你用不着擔心。」

然而隨着運動往前發展,他才知道,這次是真的躲不過了。到了6月初,他被學生貼出大字報,鋒芒所指,一夜之間,一向與世無爭的他,竟然成了「資產階級反動權威」、「三名三高的修正主義分子」。

6月中旬,文化部系統藝術院校的「黑線人物」500多人,有院校領導、知名教授、畫家、音樂家、導演、名演員、作家,都被集中到北京郊區的社會主義學院。在這兒,馬思聰同所有人一道,在長達50多天的時間裏,被迫每天學習有關文件,不停地寫交待材料和揭發材料。

到了8月9日上午,一輛貼有「黑幫專用」標語的卡車,把馬思聰等10多位中央音樂學院的「黑幫」押回學院批鬥。剛下卡車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一桶漿糊就倒在了馬思聰頭上,緊接着一張大字報貼在了他的身上,一頂寫有「牛鬼」的紙糊高帽扣在了頭上,前胸後背分別掛上一塊牌子,前面寫的是「資產階級音樂權威——馬思聰」,後面寫的是「蛇神」。學生們交給馬思聰和其他每個人一面銅盤,一根木棍,命令他們邊走邊敲。

紅衛兵押着馬思聰等人在學院內遊行示眾,狂熱的學生們高呼口號,叫罵不停,對着馬思聰等人拳腳相加,口吐唾沫。鋼琴家劉詩昆的手腕就是在這次遊行中被扭傷的,這使他後來很長時間都無法彈琴。

這一天,遊行示眾達數小時之久。遊行結束後,馬思聰等人被關押在校園後面的一排小房子裏。關押馬思聰的房子有一面全是玻璃,紅衛兵說,馬思聰是動物,應該像動物一樣被展覽。

被關押起來的黑幫,按規定每天早上6點起床,學習、勞動、掃廁所、寫檢討、歌唱自認有罪的歌曲:「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必須由人民監督,因為我是人民的敵人。我必須坦白,如不坦白,將我碎屍萬段。」

紅衛兵強迫黑幫們一遍又一遍敘述自己的「罪行」;有時,喝令馬思聰他們在地上爬;有時,讓他們在烈日下低頭暴曬;甚至施加暴力,拳打腳踢、用皮帶抽打。一次,一個紅衛兵拿着一把尖刀,對着馬思聰吼叫:你要老實交代問題,要不然就拿刀子捅了你。

有天,馬思聰在草地上拔草,一個造反派走過來訓斥他說:你還配拔草,你姓馬,只配吃草。

馬思聰的家,也未能倖免,紅衛兵把寫有打倒馬思聰的大標語,貼滿門窗和圍牆,大門只剩下一米高的洞口,人進出只能像狗一樣地鑽進鑽出。造反派還責令馬思聰的夫人王慕理,每天打掃街道,每天寫一份揭發馬思聰的罪行材料,威脅說:「如不老實,死路一條。」

情勢愈來愈緊急,要麼坐以待斃,要麼出逃尋求一線生機。王慕理和女兒馬瑞雪,決定先行離開,在廚師賈俊山的幫助下,與兒子各走一途,倉促離京南下。她們先來到南京投靠王慕理的妹妹,很快,中央音樂學院的「造反派」得到消息追到南京,母女二人只好被迫逃往廣州投靠親友。在廣州,一再受到追查的王慕理無處躲藏,十分恐懼,感覺再這樣下去一家人性命難保。危急之中產生了到香港暫避的念頭,王慕理委託哥哥王友剛幫忙設法,又讓女兒馬瑞雪潛回北京,動員父親一同出逃。

11月,馬思聰肝病復發,造反派批准他離開牛棚回家居住。進門一看,發現自家的四合院已經搬進了四五戶人家,馬思聰只得一人住在一間潮濕的偏房裏。12月下旬,馬瑞雪潛回北京,見到了滿頭灰發而又神情憔悴的父親。聽了女兒的出逃計劃,馬思聰毫不猶豫表示了反對。最終,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爭執,身處絕境的馬思聰終於同意跟隨女兒南行。

在廚師賈俊山和針灸醫生倪景山的幫助下,馬思聰和女兒喬裝成工人模樣,馬思聰還特地戴上了一副外科醫生用的紗布口罩。父女二人在西直門外一個臨時車站會合,登上了南去的火車。所有北京的東西完全放棄,隨身只帶了一把提琴。

來到廣州,一家四口團聚後,住在郊區丹灶的親戚家裏。當時廣州、深圳等地,有一條到香港的「偷渡線」,一些「蛇頭」為謀取暴利,在冒險組織偷渡。

很快,馬思聰的失蹤引起了學院紅衛兵的懷疑,向公安局作了報案。發動人員在馬思聰的親友中查找。風聲越來越緊,擺在馬思聰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被揪回北京繼續接受批鬥,其結局不是被打死就是像作家老舍一樣自殺;另一條路是偷渡香港,遠離內地的混亂局勢。這條路儘管也存在巨大危險,萬一被抓住性命難保,但偷渡成功則全家安全。經過一番激烈的權衡,馬思聰選擇了出走。

1967年1月15日夜,通過中間人,馬思聰繳納了5萬港幣,帶着妻子、兒女,登上了新州漁輪廠的電動拖船「002號」。偷渡的組織者是廣州某街道服務站的工人何天爵和原「002號」拖船的司機何炳權,船是他們偷出來的,乘坐者共5戶13人。1月16日晨,拖船在香港大嶼山靠岸。眾人上岸後,拖船便被丟棄在九龍油麻地水師塘的岸邊。在晨光熹微中,蛇頭把帶上岸的乘客們藏進一個廟堂,吩咐說:「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去打電話!」蛇頭走進附近一所學校,給住在九龍旺角道的家人撥了電話。當蛇頭回到廟堂,天已大亮,卻不見了馬思聰一家人。

小心謹慎的馬思聰,上岸之後便與蛇頭分道揚鑣。他不願讓蛇頭知道他去九龍,更不願讓蛇頭知道他躲在九龍什麼地方,他怕走漏風聲。馬思聰一家上岸後,躲進了岸邊一個潮濕陰冷的岩洞。直到蛇頭帶領乘客們上車遠去,馬思聰這才從洞裏走出來打電話。

誰知撥通了九龍的電話,卻無人接聽。馬思聰只好回到長滿青苔的岩洞。出走時兩手空空,沒帶一片餅乾、一塊麵包,身邊又沒有一張港幣。一夜的驚恐交加,一天的饑寒交迫,弄得馬思聰一家非常狼狽。後來還是向當地人賒了一塊麵包,把早飯、中飯、晚飯一起吃了。傍晚時分,總算打通了電話,在濃重的夜色中,汽車來了。馬思聰一家上車的時候,都顧不得拍去衣褲上的泥漿。

躲進九龍後,為避免暴露行蹤,馬思聰一家未曾走出房門一步,就連馬瑞雪好奇地掀開窗簾的一角,想看看窗外的景色,都被馬思聰制止。儘管如此,危險仍在時刻逼近。如果港警抓住了蛇頭,他供出馬思聰的大名,那將會把他避難的美夢擊得粉碎。而到達九龍的第二天,「002」號拖船的照片已經出現在了香港的報紙上,馬思聰意識到必須儘快離開香港。

然而,除了香港、九龍,他能到哪裏去呢?

去法國嗎?奧別多菲爾教授和畢能蓬教授已多年沒有聯繫,連是否尚在人世都不知道。去英國嗎?除了傅聰在倫敦之外,別無熟人。去日本嗎?那兒舉目無親。

思來想去,馬思聰選擇了美國。可要去美國,談何容易!不用說他手裏沒有一張出國護照,就連他中央音樂學院的工作證,因為怕途中發生意外暴露身份,也在踏上拖船之前銷毀了。

放眼身邊,惟一的財富、也是惟一的「證明」,就只有那把跟隨他多年的小提琴了。這是出自十六世紀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工匠斯特拉地瓦利之手的稀世珍品。斯特拉地瓦利一生製作了一千一百把小提琴。他製作的小提琴,材質講究,造型美觀,更重要的是,提琴的音色格外醇厚圓潤、優美流暢,具有穿透性。經300年流傳之後,斯氏小提琴在世界上已經所剩無幾。美國小提琴大師梅紐因手中所持的一把斯氏小提琴,據說價值五萬美金。馬思聰手中的斯氏小提琴,是幾十年前一位名叫哈廷伯的七十多歲的俄國小提琴家轉讓給他的。從此,無論馬思聰走到哪裏,手中總是拿着這把彌足珍貴的名琴。這次出走,他拋棄了一切,只將這把小提琴帶在身邊。

抵達九龍的第二天晚上,馬思聰托親友找到了跟馬家有點瓜葛的南希小姐。

聽說馬思聰到了香港,想去美國,南希小姐大吃一驚。當她把消息轉告美國駐香港領事時,領事先生也大感驚訝。美國領事擔心九龍那個自稱是馬思聰的先生,會不會是一位「馬扁」先生?

美國領事挑選了一位對音樂內行的官員,驅車前往九龍,面晤那位自稱馬思聰的中國音樂家。

這個人身邊沒有任何證件,不合身的西裝還是剛借來的,但這個中國人睿智的目光足以表明他的教養。他操一口純正的法語,也能用英語對話,表明他的文化修養非同一般。

領館官員吐露了對音樂的興趣。眼前的中國人打開琴匣,拿出那把油漆斑駁的舊琴,演奏了一曲舒伯特的《聖母頌》。琴聲纏綿悱惻,溫柔動人,一聽便知演奏者是位一流的提琴家。

一曲奏畢,高鼻樑、藍眼珠的美國人,忽然說起一口流利的漢語,以標準的北京口音問道:「馬先生,你知道李永剛嗎?」

「哦,我認識他。」馬思聰說道,「他是我在南京中央大學教書時的同事,現在他在香港?」

「不,不。他在台北任教。」美國人又問道,「請問,馬先生知道紐頓這個人麼?」

「知道,當年美國駐廣州的新聞處處長。」

僅憑這兩句對話,美領館官員對於馬思聰的真實身份,已經確信無疑了。

當晚,美國駐香港領事館向華盛頓發出密電,報告中國音樂家馬思聰要求前往美國的消息。

翌日——也就是馬思聰抵達九龍的第三天,他和家人依然閉戶幽居。但一場關於他的談判,正在幕後緊張地進行着……

香港屬英國政府管轄。手中沒有任何護照的馬思聰一家,要想從香港前往美國,必須徵得英國當局的許可。美國領事向香港政府提出了引渡馬思聰一家的要求,香港方面這才從美國領事口中獲知了馬思聰在九龍的消息。

按一般慣例,在引渡之前,必須由港方對馬思聰一家進行必要的審查、盤問,而且還要全面檢查身體,以便判定他們從中國大陸出走時是否帶有傳染病菌……只有履行了這些查驗手續之後,港英當局才能給馬思聰一家發放證件。然後再與美國領事具體磋商引渡的條件和途徑。

如果按此程序,光是各種審查與體格檢查,就要花費一段時間。

美國領事擔心夜長夢多,希望從速辦理相關手續。但香港管制權在英國人手中,不得不聽命於它。

隨後事情突然發生變化,不知道是英美磋商走漏了消息,還是美國故意把消息捅給了新聞界,總之,在馬思聰到達九龍的第三天晚上,香港新聞界便獲知了這一爆炸性新聞。

1967年1月19日,香港幾十家中英文報紙,都在頭版頭條位置,以黑體鉛字刊登醒目標題《中國著名音樂家馬思聰逃抵香港》。幾乎每一家報紙,都開列了馬思聰的頭銜:「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不少報紙還重新刊登了「002」號拖船的照片,說馬思聰於四天前與妻子、女兒、兒子一起乘這艘拖船潛往香港……

事情急轉直下。正當馬思聰一家閱報後呆着木雞、忐忑不安時,門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

兩部漂亮的轎車停在門口,進門的是南希小姐和兩位來過的美國領事館官員。雙方稍事寒暄,馬思聰一家便坐進轎車,直奔溫莎大廈。

坐在沙發上的美國駐香港領事一見到馬思聰,立即站了起來,伸出棕色汗毛的大手,用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道:「歡迎,馬先生!」領事滿面春風,向馬思聰宣佈:「馬先生,馬太太,略備一桌薄酒,為你們洗塵壓驚。午宴之後,我們一起去飛機場。」

「去飛機場?飛哪裏?」馬思聰驚訝地問道。

美國領事放慢了講話的節奏,把他要說的每一個字,清晰準確地傳達給了馬思聰:「飛往華盛頓!」

馬思聰一下子愣住了!幾天來一顆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在午宴上,美國領事一邊熟練地用象牙筷為馬思聰添菜,一邊談笑風生。三杯下肚,他說出了「幕後消息」:自從今天上午香港各報一片譁然之後,他給香港方面掛了電話,詢問總督先生是否看過今天的報紙?他直截了當提出:談判該結束了吧?如果讓馬思聰繼續留在九龍,誰也無法保證他的安全,必須立即離港赴美。至於各種審查、體格檢查,可以在美國補辦……

當天下午,一架飛機在香港啟德機場凌空而起,飛向大洋彼岸的美國。

剛抵達美國的馬思聰一家

馬思聰的出逃,連累親戚朋友數十人受到株連,他的岳母、侄女、廚師被迫害致死……他的二哥、上海外語學院教師馬思武不堪折磨,跳樓自殺。

1984年12月31日,中共公安部作出《關於對於中央音樂學院黨委為馬思聰「叛國投敵」案平反意見的決定》;1985年2月6日,文化部發出《關於給馬思聰平反的通知》。2月12日,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書記等一起署名,向身在美國的馬思聰先生發出公函。農曆臘月二十九,馬思聰收到「對馬思聰冤案徹底平反的通知」。

馬思聰是幸運的,賴世道昌明,19年後他等來了一紙公正的結論。然而他也沉痛,那些因他出走而無辜死去的親人,他何以面對?又情何以堪?

2021-01-31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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