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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敵人在撒尿,這時,他怎麼也無法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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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已經習慣隔着戰壕射擊敵人,但今天在休戰的間隙,我剛好看到敵人在撒尿,這種人所共通的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好像一下子點醒了我,讓我意識到敵人跟我一樣。面對一個在撒尿的人,我怎麼也無法開槍。據說,這是一戰時一位士兵在日記中記錄的一件事。

這個故事,蘊含着一個令人感嘆不已的問號:

古往今來,戰場上的士兵,使用各式的冷熱兵器,以奪取對方的性命為目標;但在現實中,他們中的不少人可能是一個連小動物都不忍傷害的悲憫之人。而在戰爭的場景之下,殺戮成了他們的使命和終極意義之所在。在硝煙散去之後,他們或成為炮灰或成為倖存的英雄。這是一種怎樣的巨大反差?

前些天,看到上海紐約大學哲學助理教授袁源的一個演講,題目是:對很多士兵而言,殺人的恐懼,甚至勝過自己被殺的恐懼。她還講到另外一個故事:

阿富汗,美軍海軍陸戰隊的一個小分隊被困在了一個溝壑里,遭遇從一個土坯房裏發出的猛烈的射擊。在獲取了隊長的批准後,下士喬瑟夫·西安諾將火箭炮發射器舉到肩頭,瞄準土坯房開火,炸掉了大半個土坯房。當塵埃落定後,他們才發現,塔利班把婦女和兒童拉到了土坯房裏作為人體擋箭牌。據喬瑟夫的戰友回憶,當時喬瑟夫只是一個人靠着牆,默默地無聲哭泣。喬瑟夫退伍以後無法回歸到正常的生活,夜裏也常常受到噩夢的折磨。退伍的幾個星期後,他開車撞上了電樁,死的時候才23歲。

上面的兩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是,人性在戰爭中呈現的忽暗忽明的狀態。這或許可以說明人性並不是一個僵硬不變的東西。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在理論上進行解釋。也許人性是一種潛在於人們內心的一種東西,在不同的情境和條件下,其中的某些部分會被喚醒,而其他的部分則處於沉睡的狀態。比如,在前一個故事中,當那個士兵看見敵人撒尿的時候,喚醒了他的同類意識。

這裏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這個同類意識的喚醒過程是怎樣的;而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的這個同類意識的湮沒過程是如何發生的?

理解這個問題很重要。哈馬斯以色列的突襲發生後,一幅照片在網上廣泛流傳:一群武裝分子,將一位被虐殺的女性的衣服剝光後放在車上遊行。我們不在整體的意義上說這場衝突,就以這個具體的時間來說,一位女性無辜地被虐殺,然後侮辱性地遊街示眾。這裏一個直接的問題是,他們為什麼下得了手?

社會學家鮑曼在一次訪談中談到類似的問題。鮑曼的話有點晦澀難懂,我將他的意思轉述如下:我們現代幾乎所有的技術似乎都在做一件事情,即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開,避免人與人之間一切可能的接觸。我們將這樣的做法看做是進步。這樣,我們在做事情的時候,特別這些事情涉及他人的時候,我們就能毫無顧慮。實際上,在我們直接面對一個具體的人的時候,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有這樣那樣的顧慮。

這裏體現的是鮑曼所強調的一貫主題:現代性,通過像工廠技術和官僚制那樣的創新,尤其是通過一種現代的觀念,使一種工業化式的屠殺成為可能。因為這種工業化的屠殺,抽離了具體的人的內容。據此來理解,可以說,敵人撒尿這個動作,是將具體的人帶回了他們在戰場上的敵人這種關係之中。

實際上,這個過程要更為複雜。下面的幾個因素都會在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第一,服從,降低了施暴的焦慮。面對諸如此類的暴力,人們通常的疑問是: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面對他們的同類,特別是老人和婦女,怎麼下得了手呢?這裏所說的是人們在施暴時的焦慮感。暴力行為的發生,需要在心理上有降低焦慮感的機制。

由此可以解釋阿倫特的平庸之惡何以會發生。我們知道,德國有的納粹士兵曾殺人如麻,但在戰後接受審判時,他們其中的許多人表情冷漠,並辯解說,他們對那些人的死亡不應當負責任,因為他們只是"簡單地執行上級命令"。

第二,建構,將對象從同類中剝離。俗話說,人都有惻隱之心。這其實說的同類之間所具有的同情與憐憫。這種情感建立在同類或"我們"的認同之上。我不知道在動物之間是否存在類似的感情,但它們表現出的行為似乎可以說明這種情感的存在。

這裏所說的建構則是對這種認知和情感的破解。比如,他們是敵人,是壞人,是罪犯。就是說,他們已經不是我們的同類。這樣,對此類對象實施暴力,下狠手,就不是對同類的殘忍,甚至是對同類的保護。在從事經常對他人實施暴力的職業中,這種對對象的建構是必須的,不然,很難消除施暴中的焦慮感。

第三,神聖,壓倒了焦慮和內疚。與上一點相聯繫,這種建構,不僅僅是對施暴對象的建構,也包括對施暴目標的建構。我為什麼對你實施暴力?因為你是敵人,你威脅或者損害了某種神聖偉大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使自己的殘暴行為具有一種正義感。這種正義感可以壓倒施暴時的內疚和緊張。

第四,在凌辱同類中獲得的優越感。在殘暴的行為中,還有一種情況特別值得人們玩味,即底層人對底層人施暴。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情形:城管毆打攤販,有時打得很厲害。這時有人會說,無論是攤販,還是城管,其實往往都是底層人,怎麼底層人打底層人會打得這麼狠呢?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由此獲得對比同類的優越感。

分析這些機制的意義是在於:善良的人們總是幻想通過喚醒施暴者的人性和惻隱之心來減少社會中的暴力,但上面的分析表明,如果不能破解這些機制,所謂的喚醒是沒有意義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立平坐看雲起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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