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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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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一門三右派(父親和兩個哥哥),我必須要自己走自己的路了。1963年10月,我偷走戶口本,瞞着母親,報名去北大荒屯墾戍邊。北京市王崑崙副市長親自到北京站為我們送行。在北大荒八五二農場場部,近200名知識青年分為6個小隊,組成為期半年的學習班。我被委任為第三小隊隊長。

在歡迎晚宴上,我們被招待一頓牛肉餡餃子。不料,當夜,全體知青全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中毒症狀。起初誤認為是階級敵人搞破壞,折騰一陣,未見任何證據,最終真相大白,原來包餃子的麵粉有問題。第一次吃有赤穂病的小麥磨成的麵粉,往往出現頭暈、噁心甚至嘔吐的症狀。經常食用者,症狀逐漸轉輕。赤穗病麵食,當地的貓狗都不吃!然而,為了保質保量完成上交國庫的任務指標,好的麥子都上交了。

我們吃這些貓狗不食的麵粉,算不算是一種無私奉獻呢?這樣的疑惑只在腦中盤旋了幾分鐘,我便認定,此時正是身體力行獻身主義的大好時機!生命都可奉獻,何惜頭暈嘔心!這是我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自己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的首次思想實踐。在接下來近兩年小麥赤穗病大爆發的時間裏,在生產隊大食堂,玉米面或大碴子竟成了病號飯中的首選。我每天吃着赤穗病麵食,扛不住了就用剩餘的工資買月餅,卻從來沒有裝病冒領過病號飯。

白雪皚皚,天寒地凍,冰封不住知青的激情。整天除了政治學習、改造思想,就是戰天鬥地、忘我勞動。奮勇向前、激情澎湃的《抗日軍政大學校歌》和《勘探隊員之歌》,構成我們知青學習班的主旋律。

1963年12月,學習班全體知青去距總場50公里的五分場參加勞動。一望無垠的積雪深可沒膝,康拜因連稈收割的玉米,每隔三四十米就是一堆,遠遠望去,就像大海的波濤。我們每三四個人一組,圍着茅屋般大小的玉米堆,徒手從積雪中扒出玉米稈,然後掰下玉米穗,堆成一堆,等拖拉機拉着雪耙犁過來再裝車,玉米稈則邊掰邊燒。

嚴冬的北大荒,氣溫往往在零下二三十度。如果刮「煙炮」,則狂風四起,雪霧彌天。而且一刮就是三天,當地俗稱「風三」。我們這些從北京初來乍到的知識青年,根本缺乏起碼的禦寒知識和準備。在短短六七天的奮戰中,加之趕上「風三」,近200名男女知青大部分都被不同程度地凍傷,可是卻沒有一個缺勤溜號。第六小隊的馬大力,身高一米八,大眼睛,皮膚白晰(父親是傅作義手下兵工廠廠長兼總工程師,國民黨少將軍銜),右腳雖嚴重凍傷,卻發揚戰爭年代「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站不住了就跪着,一直堅持到最後。回總場當天,他便住進醫院,被確診為二級凍傷!

來年開春,我與另外3名知青被分配到離總場30公里的一分場六隊。住的是昏暗的草頂土坯房,點的是冒黑煙的柴油燈。早晨起來,鼻腔、口腔里都是黑的。六隊有百餘戶人家,近2萬畝耕地,還有待開墾的一望無邊的荒草地。東邊是逶迤的完達山,南邊有一條蜿蜒的溪流,西邊北邊是鋪向天際的黑土地。

來到這裏後的第一個休息日,一位老職工(山東貧農)殺豬賣肉,我們4個知青為改善生活,湊錢買了4斤豬肉。回宿舍細看,好豬肉里竟夾裹着半斤多帶皮的囊膪。這種看來司空見慣、無足輕重的小事,當時竟對我造成極大的震動。從學校到媒體再到學習班,所宣傳的工人階級、貧下中農,全是純樸真誠、是非分明、立場堅定、道德高尚的模範,我們知識青年要向他們學習,接受他們的再教育,可是眼前的這一幕卻讓我錯愕。那時的我,是愚昧、無知、單純而又篤信神祇(毛神)的信徒!被洗腦、被矇騙、被愚弄的,又何止我一人……

我身強力壯,又表現優異,很快被調到機務排。一次開荒時,我的左腳被五鏵犁路輪半軸的鴨鐵壓傷。腳面被壓開,掉了一個小腳指頭。由於感染奇形壞疽,險些截肢。分場領導建議我可因傷殘離場回京。我沒有考慮,認為是小題大做。蘇聯小說《無腳飛將軍》裏的無腳飛行員阿歷克賽的剛毅形象激勵着我。未等傷愈,我便冒着嚴寒,自告奮勇到排水工地挖溝開渠。疼痛、勞累和寒冷磨礪着我的意志,保爾克察金冰雪泥濘中築路的形象是我心中的榜樣。

工地上絕大部分人都住在地窨子裏。平地下挖兩米左右,兩面用樹枝、茅草、蓆子搭成地鋪,中間留一米多寬的過道,安上燒柴取暖的火牆,再用長園木、樹枝茅草搭成人字形封頂,就建成了一個地窨子。每天天不亮,我們就頭頂寒星出工,傍晚才收工。地窨子裏只有幾盞煤油燈。在被窩裏,就着昏暗的燈光,我竟能天天堅持看《毛澤東選集》,寫日記!

年終,我被評為五好職工,並被選為團支部宣傳委員。

在指導員馬吉海的支持下,我為團員和有興趣的老職工宣講哲學基本常識,深入淺出地介紹毛澤東的哲學著作。在一次團小組會上,我照本宣科地宣講時事政治。談到三面紅旗大躍進時,河南「盲流」來場的孫立國卻頗有微詞。我第一次從孫口中聽到「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人、人吃人,真不止是石破天驚。我還第一次聽到了畝產萬斤的放衛星鬧劇後面的悲慘和血腥,和「反瞞產私藏糧食」運動中對已處於飢餓狀態的農民進行的搶奪和殘害。起初我有些將信將疑,甚至認為孫立國是農民意識,思想偏激落後。此後在勞動閒暇,我又親耳聽到另一個河南「盲流」的兒子狗剩兒講道,他的哥哥吃野菜中毒浮腫而死,妹妹挖野菜時倒斃,母親浮腫不治而死,全村十室九空!

狗剩兒跟着父親,晝伏夜行,逃出了公社民兵的堵截。夜裏偷得縣種馬場的10多斤馬料,連吃帶賣,終於得以活着跑到北大荒!孫立國和狗剩兒都是三代貧農。在我眼裏,他們都是老實人,無論如何應該不會故意製造這種只有「階級敵人」才可能製造的謠言。我確信他們講述的都是真實的。但我仍認為,他們說的只是個案,不具有普遍性。在新聞封鎖、輿論矇騙和暴力鎮壓下,那時的我不可能知道全國餓死了三千多萬人!

其實我自己也親身經歷了京城的大躍進,餓過兩年多肚皮。那時,我們北京分司廳中學在勞動生產基地有半畝實驗田,學校黨委召開「放衛星」大會,誓言要種出畝產20萬斤的小麥。我清清楚楚記得,半畝地真的掘地3尺,而且是3米!然後墊一層土鋪一層糞肥,再墊一層土鋪一層肥,最後密播小麥種。因撒種太多,來年小麥密密麻麻全長成了「草」。除了地邊,幾乎顆粒無收!

1958年的全民大煉鋼鐵,我校領導號召全體師生捐鐵捐柴。我把家中木箱上的銅合頁拆下上交,險遭母親暴打。上千師生上交的廢銅爛鐵和木柴堆在操場,然後放在土爐灶中進行冶煉。我負責拉風箱。操場上火光沖天,煙霧繚繞,喧聲四起,好不熱鬧。大干夜戰兩天一夜,燒成幾塊合金鐵疙瘩。然後繫上紅綢,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簇擁着送到教育局,為年產1070萬噸鋼「添磚加瓦」!

聽了孫立國和狗剩兒令人驚厥的「海外奇談」,再結合自身在大躍進時期的親身經歷,我開始獨立思索,並得出一個結論:毛主席黨中央也會犯錯誤。但是對毛主席的英明偉大,我仍然深信不疑。我認為那些錯誤、失誤,大多是由於在執行過程中出了偏差,是前進中的失誤,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何況還遇到亘古未有的自然災害和蘇修逼債!我仍然認真學習《毛澤東選集》,《毛選》四卷反覆看過多遍,讀書筆記寫了好幾本。毛主席仍然是我崇拜的偶像。

現在水落石出了。不僅不存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據已解密的蘇聯和中國檔案資料,也壓根兒不存在「蘇聯逼債」問題。實際情況是,赫魯曉夫得知中國出現大量餓死人的慘劇後,馬上召開蘇聯政治局會議,決定立即援助中國50萬噸食糖、300萬噸糧食。同時急令蘇聯駐華大使與周恩來溝通,協商援助事宜。周向毛匯報,卻遭毛一口回絕,說哪怕全中國人都餓死,也不要赫魯曉夫的一粒糧食,我們中國黨和政府是有志氣的。不但不要蘇聯的援助,還務必要趕着把欠蘇聯的債還清。毛澤東甚至對其保健醫生李志綏、秘書田家英說:中國有幾億人口,餓死幾千萬人算不了什麼。讓婦女敞開生孩子,餓死幾千萬人,過幾年又能補回來。不能吃赫魯曉夫的嗟來之食!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六期,2010-10-16)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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