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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六集紀錄片《陌生人》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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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者註:8月13日,柴靜在平台發佈了由自己出品的全新紀錄片《陌生人》的預告片,在預告片發佈僅一個小時後,便遭平台刪除,刪除的理由是,視頻因違規無法播放,"經用戶投訴並經平台審核,此視頻涉及違規內容"。】

2017年,因為我先生的工作,我們全家遷往西班牙巴塞隆拿。離開北京前,我把所有以前採訪穿過的西裝都送了人。對我來說,這是個解甲歸田的動作,我要去一個陌生的國家,不再工作,只是生活。我們住到了人流密集的蘭布拉大道邊上,它代表我想要的遊客式的生活:與人互不相交,各行其是。

一個月後恐怖襲擊發生,打破了這種幻覺。就在蘭布拉大道上,22歲的襲擊者駕駛貨車,以Z字形沖了800米,撞擊一百多人。他不可能看不到女人和孩子,聽不到尖叫和人落在擋風玻璃上的聲音,但他停下車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車底盤下的人太多,無法再往前開。

蘭布拉是我先生回家的必經之地,恐怖襲擊發生時我有十五分鐘聯繫不上他,緊張感攥緊我頭皮可以把我拎起來,腳底的汗卻把我粘在地板上。

當晚巴塞隆拿從沒那麼寂靜過。我女兒睡得很不安,小手指輕輕抽動。我握着它,一邊看新聞。凌晨時我從床上彈坐起來,手機短訊說:新的襲擊發生。五人拿着刀斧砍向路人。我推醒我先生,他臉上像痛苦也像悲慘的笑,那是荒誕的表情。他說"不可能吧。"

這一天還沒過完,至少十四人死了,130多人受傷。

第二天我們走上蘭布拉時,讓我震驚的不是看見了什麼,而是什麼都沒看見。這條歐洲最繁華的步行街上空空蕩蕩,連鴿子都消失了。遇難者存在過的唯一痕跡是地上畫着的綠圈,其中之一代表三歲的男孩哈維,和我女兒一個年紀。我先生半蹲在地上看那個綠圈,如果當天稍早幾分鐘,他也會在這條街上,戴着耳機,扛着沉重的箱子,那輛車如果從身後來,他會什麼都聽不到,也無法閃躲。

五天後我帶父母去法國旅行,我們打算去的每個景點在過去一年裏都發生了襲擊,這個世界到了在鏤空的艾菲爾鐵塔周圍建起防彈牆的地步。回到西班牙,我們想搬去海邊小鎮Salou生活,但去了才知道我們住的賓館是本拉登的特使與911劫機犯會面的地方。我進入那個512房間,陽台上兩把椅子正對着暗黑的天井,他們會面的目的是確定襲擊目標,七周後飛機撞向了雙子塔。

恐怖主義在歐洲紮根之深,之廣,之早,遠超我想像。

最讓我震驚的是襲擊者的臉。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我會認為他們是學生。他們攀岩,在沙灘吃烤魚,穿着法國足球隊隊服。沒有一個人有恐怖主義前科,沒人在海外受訓,他們長大成人的地方沒有種族衝突紀錄,幾乎沒有失業人口。這些移民第二代比父輩更有語言、技能、有工作、受良好教育、更融入西方,恐怖主義為什麼恰恰動員這一代?

沒有答案。結果是一個社會被嚴重撕裂,我聽到了陰謀論,看到了極右的崛起。全球範圍內多數恐怖襲擊遇難者是穆斯林,他們成了雙重受害者。這是恐怖主義的真正目的:破壞社會結構,讓鄰人相互恐懼。

我想跟身邊人談談我的困惑,因為我只知道恐怖分子不是什麼,但他們是什麼?但人們總說"談恐怖分子他們就贏了,繼續生活是最好的報復,把話語留給受害者。"

但受害者的家人無法繼續生活。六個月里哈維父親敲了每扇門去問兒子為什麼而死,聽到的只是沉默。他瘦了很多,鬍鬚白了,看上去筋疲力盡,"什麼時候人們才開始尋找真相?只能我去做嗎?一個死去的三歲男孩的父親?我受過什麼訓練呢?"

他話里無助的憤慨刺痛了我。襲擊者死了,支配他們的東西還活着,每個人都可能是它的受害者。我想知道的真相我應該自己去找,因為我是那個受過訓練的人。

兩個月之後,我開始這個片子的調查。採訪在五個國家進行,此前我幾乎從未用英文作為工作語言,同時還要處理大量西班牙語,法語,荷蘭語,阿拉伯語的材料。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完成這件事,如何完成,在哪裏播出,這意味着它只能依靠個人資金,極小的團隊和侷促的製作條件。在漫長的五年中,這件事不只是我的工作,也成了我的生活。很多夜晚,在離家萬里的大陸上,從稿子中抬頭,看到明月廣照大地,我找到我的歸屬。

今天這個六集紀錄片和一本書完成了。片子將在8月17日播出。如果能我會發在這裏,如果不能,請移步Youtube賬號@chaijing2023

責任編輯: 李安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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