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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中,沒有不撒謊的官員和將領(圖)

易中天鴉片戰爭的失敗大部分歸結為「從至尊天子到尋常百姓,都喜歡聽謊言,或者說喜歡聽好話、「吉利」的話、歌功頌德和「鼓舞人心」的話,至於這些話是否真實,或者有幾分真實,則是第二位的事。」

我覺得之所以大家都願意撒謊,也願意聽謊話,根本原因是謊言可以帶來利益,同時避免因為「不合群」導致被排擠。這形成了一種體制上的共生關係。就像「羅剎海市」裏面寫的一樣。大家都以丑為美,慢慢的就變得習慣了。那麼,為什麼連至尊天子也要加入這樣一場愚蠢的遊戲中呢?這是因為,撒謊的代價並不會由撒謊人承擔,更不可能讓皇帝受到影響,而是被轉嫁到萬千小民身上。至於平民百姓在天子眼中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罷了。

總之,當人只享受權利不承擔責任,撒謊還會有什麼負擔嗎?

當撒謊變成一種表忠誠的形式的時候,在同一個漩渦里,沒有人可以真的穩坐壁上觀。不會撒謊的人才是異類!

鴉片戰爭是中國人的錐心之痛。

不過,認真說來,痛,是後來的事。當時好像不怎麼痛。不但不痛,相反,1841年的那個夏天,「戰敗後的廣州,並沒有像通常那樣死氣沉沉,而是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地互賀升遷」。

首席指揮官奕山,被欽命「交部優敘」,賞白玉翎管。其他官兵人等,則優敘的優敘,升官的升官,補缺的補缺,換頂戴的換頂戴,正所謂「彈冠相慶,共沐天恩」。因為負責這次戰役的奕山在奏報「戰功」的同時,還一口氣保舉了「有功之臣」共五百五十四人,幾乎囊括廣州所有官員。

這可真是「勝利者的歡宴」。

然而事實又如何呢?奕山一夥嚴重讀職,既戰敗,又違旨。

奕山的職銜是「靖逆將軍」。「靖逆將軍」不是「撫遠將軍」,他只能「剿」消滅英軍,不能「撫」停戰言和。

道光皇帝給他下達的命令,也是「大兵兜剿」、「擒獲夷酋」,「務使該夷片帆不返」。為此,皇帝下令調集湘、贛、鄂、桂、滇、黔、蜀七省大軍供其驅使,還慷慨地一次性撥款三百萬兩充做軍費。這次戰役的前敵指揮部也陣容強大: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奕山,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隆文,湖南提督楊芳,四川提督齊慎,原刑部尚書、現任兩廣總督祁塤,一共五位大員。

道光皇帝決心之大、期望之高,可見一斑。

可惜事與願違。「英夷」不但沒有被「一鼓蕩平」,清軍反倒一敗塗地。「夷酋」不但沒有「束手就擒」,反倒指名道姓地要奕山親自出面談判,而且開出的價碼中,竟然要求奕山等人率兵出城,駐紮在廣州城外兩百里處。

最後的結果是,奕山不但全部接受英方所開條件,還提前兩天繳清了六百萬元的「使費」,總算是從英軍的炮口下「贖」回了廣州城。至於兩國之間恢復通商,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停戰是違旨的,談判是違旨的,同意通商也是違旨的,賠款就更是喪權辱國,然而卻獲得了嘉獎。這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奕山向皇帝撒了謊。就在廣州城降旗高掛的5月26日,奕山給道光皇帝上了一道奏摺,歷數清軍在5月23日至25日的「赫赫戰功」,宣稱擊沉、焚毀英軍輪船、兵船各一艘。6月4日,即停戰協定達成九天、英軍退離廣州之後,奕山等人又上一折,聲稱英軍頭目夷目在城下「免冠作禮」,懇請「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准通商」。只要給他們這兩項「恩典」,「英夷」們就「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台,不敢滋事」。其實所謂「商欠」,就是那六百萬元的「贖城費」,奕山等人早在5月31日就交清了。而通商則是事實,奕山和先期到達的參贊大臣楊芳等人早就默許,不聞不問,只不過道光皇帝還蒙在鼓裏而已。於是,這個冤大頭皇帝便在上諭中「寬宏大量」地說,那些野蠻人(該夷)原本「性等犬羊,不值與之計較」。現在,天朝已略示薄懲,英夷又作禮乞恩,你們辦事也不容易(朕諒汝等不得已之苦衷),那就恩准通商賞還商欠吧!奕山一看謊言生效,又在7月14日出奏,聲稱「英夷」聽宣,感恩戴德,「額慶歡休,免冠感伏,聲言永不敢在廣東滋事」。

這一結果,雖然離「片帆不返」,「一鼓蕩平」相去甚遠,但「永不滋事」還是皇帝願意聽的,奕山等人豈有不加官晉爵之理。

事實上,在整個鴉片戰爭史上,我們很難找到完全不撒謊的官員將領。

兩廣總督鄧廷禎撒謊,兩江總督伊里布撒謊,欽差大臣琦善撒謊,參贊大臣楊芳也撒謊。當然,楊芳的撒謊和奕山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結果,最敢撒謊也罪孽最重的奕山交部優敘,賞白玉翎管。

撒謊水平次於奕山的楊芳「革職留任」(原因在於多少講了點真話),相對誠實的林則徐(基本不撒謊)和琦善(後來才撒謊)處分最重——林則徐遣戍伊犁,琦善判斬監候死緩。這可真是誰不撒謊誰倒霉!

當然,也有因撒謊而倒霉的。1842年2月24日,英軍主動撤離舟山,伊里布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了定海縣城。而且,接收這座空城的,其實只有三個人——伊里布的家僕張喜和兩個下級軍官。然而,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摺中,伊里布卻自吹自擂,大表其功,甚至不惜編造情節,但這「真實的謊言」卻激起了道光皇帝的雷霆大怒——「伊里布著革去協辦大學士,拔去花翎,暫留兩江總督之任,仍帶革職留任處分,八年無過,方准開復,以觀後效』!

讀《天朝的崩潰》一書感觸最深的,就是在整個戰爭過程中前方將帥的不斷撒謊。可以說,在這場「鴉片的戰爭」中,謊言成了麻痹和麻醉清廷君臣的一劑鴉片。只不過,他們不認為是鴉片,也不管它叫鴉片,而叫做「天朝體面」。有時候,也叫「愛國主義」或「英雄氣概」。

眾所周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民族都沉浸在一種「天朝大國」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中。在我們看來,人類居住的這個地方,叫「天下」。天下的中央住着我們,叫「中國」。中國的皇帝是天的兒子,叫「天子」。天子的王朝是最偉大的,叫「天朝」。天朝的臣民是最優秀的,叫「華夏」。周邊那些國家因為離天子太遠,無法接受天朝的禮樂教化,因此不開化,是野蠻人,叫「蠻夷」。

「蠻夷」和「華夏」之間是「君臣」關係,或「文明人」與「野蠻人」的關係,根本就不平等。「蠻夷」到「中國」來,要麼是來「朝貢」的,要麼是來「觀禮」的,要不然就是來「乞恩」或者「喊冤」的。

因此「天朝」無「外交」,只有「理藩」即打理「中國」與「藩國」的事務。直到耆英等人簽訂城下之盟時,使用的也仍是「恩准」字樣,比如「恩准」五口通商。

明明是人家強迫我們訂立不平等條約,還要說是我們「恩准」,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麼?

然而不說「恩准」是萬萬不行的。不說,就是「大不敬」,就是「賣國賊」。同樣,不說「逆夷」「聞風懾服」、「實無能為」也是不行的。不這樣說,就是「膽小鬼」,就是「助夷氣焰」,就是一屁股坐到敵人那邊去了。誰敢擔這個罪名,也就只好說「夷不足畏」。

當然,誇大敵情的時候也有,比如說到1842年第二次定海之戰時就是如此。在許多論著中,這次戰役往往被描述成一個激動人心、英勇壯烈的故事。定海三總兵——定海鎮總兵葛雲飛、浙江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安徽壽春鎮總兵王錫朋率孤軍五千,奮力抗擊英軍萬餘人的圍攻,血戰六天六夜,終因寡不敵眾而陣亡。

這樣寫,當然感人至深,可惜並不完全是事實。

三總兵率軍抗戰是真的,英勇奮擊也是真的,以身殉國就更是真的。但據茅海建先生考證,敵軍並沒有萬人之多(更沒有二三萬),而是只有四五千。也沒有「血戰六天六夜」,而是只有不到一天時間,從1841年10月1日早晨開始,至下午二時許結束。

在整個戰鬥中,「英軍並未遇着堅強的、有效的抵抗」,「只付出了戰死二人、受傷二十七人的微小代價」。敵情,顯然被誇大了。

但這種尚待核實的說法在當時和後來卻幾乎視為信史,即使一些以「嚴謹治學」為標榜的人也寧信其真,不疑其偽,就因為從至尊天子到尋常百姓,都喜歡聽謊言,或者說喜歡聽好話、「吉利」的話、歌功頌德和「鼓舞人心」的話,至於這些話是否真實,或者有幾分真實,則是第二位的事。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易中天 思想圈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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