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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 為何老外看不懂中共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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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2023年3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蔡奇王滬寧李強在人大會堂出席全國人大會議

編者按:這是林培瑞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

2006年3月,劉曉波寫了一篇文章,想解釋一件傷腦筋的事情:外國人遇見中國官僚,為什麼就是看不懂?他寫道,不懂古代中國,是「因為帝制中國的古老和封閉,因而顯得怪怪奇奇、神秘莫測」。看不懂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是「因為紅色中國與世隔絕,關起門來天翻地覆。」但看不懂今日的中國是個謎。現在能到中國來,能跟官僚面談,但還是看不懂人家的「八面玲瓏」。

劉曉波(資料照片)

國家領導人的滑頭是問題的一部分。劉曉波指溫家寶「一口氣列出十大理由,以證明中國是負責任的大國,」然而,話說到敏感問題,卻「顧左右而言他」。劉曉波主要關心的其實是一個比真話假話混雜更深的問題,是一個涉及人心裏結構的問題,是很奇特的現象,老外自然難懂。

「雙面孔」的海歸官僚

與外國人有接觸的中國人,有很多是在西方受過教育然後回國的「海歸」。英語流利,對西方風俗習慣熟悉。老外聽這些人說話感覺舒服,甚至有點像聽「自己人」的味道。與古代「難懂」的問題相反,現在反而是一種「過分容易懂」的事情。在這兒,「懂」的意思只是一個圓滑的表面。

老外不問對方心裏更深的層面會不會有別種想法,甚至根本意識不到更深層面的存在。劉曉波舉了兩個人做例子:「靠研究西方政治學起家的王滬寧」和「專門研究西方法治和人權問題的專家夏勇」,兩人在外國人面前是開明人士,在中國人面前卻是另外一套。這是「雙面孔」問題。

更可怕的是「人格分裂而又統一」的現象,例子不少。劉曉波文章里分析當年的教育部長周濟,北京大學校黨委書記的閔維方,和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李希光。這三位都在美國名牌高等學府念過書,在美國時滔滔不絕地講學術自由,「讓美國人聽得非常受用,並驚訝於中國教授如此開明。」但回國後,三人都極力限制言論自由,壓制互聯網,懲罰不聽話的人,乃至在中國網絡上享有「言論管制衛道士」的臭名。

劉曉波這麼描寫他們的犬儒主義:「這些人在西方留學的經歷,除了為個人資歷『貼金』和當作仕途『敲門磚』之外,再無任何意義,非但沒有使他們變得更開明更道德更具職業榮譽感,反而使他們變得更狡猾更惡毒更唯利是圖…臉皮都很厚,從來不在乎言行背離,不在乎好話說盡而壞事作絕,卻沒有任何道德負擔和心理障礙。」

唯利是圖的中共官僚

這些海歸是名副其實的bi-cultural(跨文化的),西方學界的時髦話語和中共的潛規則都了如指掌,這是很可觀的「成就」。

但請問:他們忠於什麼?民主自由的理想?不。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也不。他們只忠於自己的利益。西洋遊戲能玩兒,中國遊戲也能玩兒。怎麼對我有利怎麼來。

外國人要是看穿了這些人的表層,自然以為下面的第二層他們是「中共的好士兵」。但這也不全對。第二層下面還有第三層,是「一切為自己」,這層才是他們的實質。

這算「顛覆」嗎?唯利是圖去玩中共的制度,不是顛覆嗎?可惜不能那麼說。與其說是顛覆,不如說是配合典型行為。誰不這樣做呢?習近平不這樣做嗎?

劉曉波的文章里還比較了「海歸」與「憤青」的犬儒主義,說明兩者都是「人格分裂而又統一」:「他們(指憤青)昨天還在美國使館前高聲抗議,後天又來這裏排長隊辦理赴美留學的簽證。最最奇特的是,在大罵美國與爭相去美國留學之間,他們並不認為有什麼自相矛盾之處,甚至連一點點心理波折或內心責問都沒有,很自然地罵了,也很自然地去美國留學了。罵的時候真的義憤填膺,坐上飛往波士頓的班機時的欣喜若狂更是發自內心,非但沒有任何道德負擔,反而自我感覺良好。」

自然界的動物不需要「信仰」這個東西,唯獨人類需要。50年代很多中國人把理想寄託到社會主義,毛澤東把社會主義理想弄虛了,鄧小平六四血城後,中國人更是需要別的信仰。佛教、道教恢復了,基督教興旺,法輪功出現等等。共產黨唯一的兩張牌是民族主義和拜金主義。但蔓延得最廣的,尤其在官場上,大概是犬儒主義。

洋人也要負一半責任

劉曉波在文章結尾不責怪外國人:「這樣的中共及其官僚,要求西方人看得懂,恐怕是太強人所難了….不是因為智商不夠,而是由於心眼太直,跟不上中國人那九曲十八彎的花花腸子。」

劉曉波不怪洋人,我倒想罵兩句。

「眼睛太直」沒錯,但「直」不完全是「天真」的意思,也有一層「自大」的意思。西方人有時候感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是最普世的,因此不覺得有必要認真地去理解別人的「九曲十八彎」是怎麼回事。尤其是美國政府里(或跟政府接近)的「中國通」們,常常用一種「照鏡子原則」去理解中共。

比如,在分析官僚派系競爭的問題上:美國的國務院,國防部,司法部,教育部等等一直在財政上競爭,你多了我少了,很容易引起妒忌。情報局,調查局,安全局之間也競爭,有時候甚至不分享情報。美國的中國通們常常照鏡子,認為美國的競爭是這樣的,所以中國的大概也差不多。但這麼分析很容易忽略中共自有的因素:誰是誰的恩人(或敵人),誰是誰的親戚,同學,同鄉,老戰友,老哥們兒等等。中國緊密的關係線是跨機構的,跟美國的以機構為本的競爭不同。

博明(Matthew Pottinger)

洋人「眼睛太直」的毛病有沒有辦法治療?這問題很複雜,但我認為應該從語言基礎開始。美國的中國通們出書時,書皮上常常聲稱作者fluent in Chinese(漢語流利)。這是假話,為了賣書寫的。很多「中國專家」到中國去訪問中共官員,用英語做訪問,必要的時候請翻譯幫忙。哪怕是會一點口語的專家,也遠遠不夠挖進海歸的第二層和第三層的意識。

自1972年尼克遜訪華一直到2017年博明(Matthew Pottinger)加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前,美國的高層洋人顧問中沒有一個能說像樣的中國話。請美籍華人幫忙?也是到了前幾年才出現了一個余茂春

位於華盛頓的哈德遜研究所中國中心主任暨高級研究員余茂春(照片提供:余茂春)

進美國國務院做高級中國顧問。在國務院裏起作用的人當中,余是第一個了解中共遊戲規則的。

蘇聯共產黨控制東歐的時候美國並不那麼短視。卡特總統請了波蘭來的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做國家安全顧問;克林頓總統找了捷克來的奧爾布賴特(Madeleine Albright)做國務卿。劉曉波當年wen為什麼老外看不懂中共,我們洋人也得付一部分責任。

林培瑞

林培瑞是普林斯頓大學退休教授,現在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他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語言,文學,通俗文化與政治文化。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美國之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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