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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高傲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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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企霞沒有想到,因為一篇小說,他會被拘禁277天。

他是一個性格高傲的人,看人總是昂着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還說話帶刺。周圍人對他多少有些畏懼,避之唯恐不及。即使在遭到批判時,他也敢同周揚硬頂,絕不低頭。直到一個愛他的女人,站出來揭發他不為人知的秘事,他才突然崩潰,從此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1953年11月20日,《河南日報》發表了李準的小說《不能走那條路》。這篇小說描寫了幾個不同的農民形象,表現了農村中社會主義思想對農民自發傾向進行鬥爭的勝利。

文章發表後,引起很大反響。1954年1月,《長江文藝》轉載了這篇作品。中南局文聯負責人於黑丁對此發表文章給予高度評價。

《文藝報》分工閱讀中南刊物的編輯侯敏澤,在編輯部匯報會上談了自己對小說和於黑丁文章的看法,認為小說有明顯缺點,而於黑丁文章對小說有過火捧場,是「拔苗助長」。副主編陳企霞同意侯敏澤的看法,要侯敏澤擬出寫作提綱,形成文章後,在編輯部內部進行了傳閱,再經他親自修改,以「李琮」的名義發表了出來。

幾乎是緊隨其後,《人民日報》在1月26日全文轉載了李準的小說,並在編者按中說:小說的人物描寫真實、生動,是近年來表現農村生活的比較好的短篇小說之一。

誰也沒有想到,如此一來,事情竟會走到陰差陽錯的地步。黨報《人民日報》肯定推崇的小說,竟然受到了《文藝報》的粗暴否定。

更令陳企霞想不到的是,《人民日報》是有來頭的。最高層看到了李準的小說,比較欣賞,指示在《人民日報》轉載。這一點陳企霞始終是不知道的,但負責領導文藝的周揚知道。

為此,周揚召集作協黨組會議,討論《文藝報》刊登李琮文章的問題,認為是在跟《人民日報》唱對台戲。

在周揚發言時,陳企霞不時插話,打斷並頂撞他。比如,周揚說:地方文聯的主席(指於黑丁)《文藝報》不能隨便批評,這是紀律性問題。陳企霞當即反駁說:過去並無此種規定。頂得周揚無話可說,只好答覆說:過去既無規定,那麼以後注意就是。此前,《文藝報》發表評論,是比較無所顧忌的,對於像文協主席茅盾主編的《人民文學》,也會毫不客氣地點名批評,又何況地方文聯的主席呢。

但接下來的頂撞,陳企霞就犯了大忌了。周揚說:《人民日報》轉載李准小說並加按語,《文藝報》卻說這篇小說有缺點,豈不是故意同黨報搗蛋,唱對台戲?陳企霞聞聽,當即插話,提醒周揚注意,《文藝報》李琮文章的發稿時間,要早於《人民日報》的轉載。陳企霞問道:「這恐怕並不能說是有意反對黨報吧?」如此反問終於讓周揚大為憤怒,當即拍了桌子,不准陳企霞發言。並質問《文藝報》在通報中發表讀者來信,「專挑擁護李琮文章的」,這不是「利用群眾意見來威脅黨」又是什麼?

這樣的指責已經上綱上線到很有點尖銳了。

會議後,周揚決定寫篇文章來反擊《文藝報》,指定由康濯撰稿,即《評〈不能走那條路〉及其批評》。文章寫出後,經過周揚、林默涵等人修改,發表在1954年第7期的《文藝報》上。

這篇文章在《文藝報》發表時,主編馮雪峰專門寫了按語,承認《文藝報》對小說的看法不對。

陳企霞對此並不認同,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表示「這文章打擊文藝報過火,保護於黑丁的文章不必要。」陳企霞的固執己見,為自己換來的只是一場無情打擊。

1954年12月8日,中國文聯主席團和中國作協主席團聯席(擴大)會議,通過了改組《文藝報》的決議,其中第一條就是:撤消陳企霞同志所擔任的《文藝報》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職務。

其實,還在開始討論李琮的文章時,陳企霞就已經被剝奪了工作,實際上處於一種「失業狀態」。對於性格剛強的陳企霞來說,被這樣對待,是很難令他接受的。還在剛剛進城那會兒,因為一點小事,他與周揚發生衝突,周揚斥責他說:「你這算什麼共產黨員!」他當即回擊:「你這算什麼領導!」以周揚在文藝界的地位,沒人敢這樣對他講話,唯獨陳企霞敢。然而這種脾氣,早晚是要付出代價的。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陳企霞仍然拒不認錯。為了替自己辯白,他採取了一個很不明智的做法,給上面寫了一封匿名信。

1955年春,作協收到公安部轉來的一封信。公安部方面初步判定,寫信人來自作協內部。劉白羽把信交給副秘書長張僖處理,張僖就帶領手下工作人員開始查對筆跡。但找了很長時間,發現與作協任何一位工作人員的筆跡都不相符。儘管如此,作協和公安部仍然判定,匿名信就出自作協內部人員之手,而且寫信人就是陳企霞。

這封信確實是陳企霞寫的,但他一直不承認。

到了7月底,當作協認定匿名信是陳企霞所為時,立刻將他從安徽梅山召回進行調查。在8月初的一次對陳企霞的批判會後,馮雪峰揭發說:陳企霞曾經說過,他有一支手槍和兩顆子彈,一顆子彈要打死他最恨的人,另一顆要留給他自己……

因為此前已經發生過田間私藏槍支的「自殺未遂事件」,現在馮雪峰揭發陳企霞也有槍支,大家頓時感覺事態嚴重,於是指派張僖和劉白羽、嚴文井三個人到公安部作了匯報,當時六局的局長陳中又向公安部長羅瑞卿作了匯報。羅瑞卿作了批覆,於是公安部就派人到陳企霞家,是由康濯和張僖陪同一起去的。

接下來就發生了陳企霞突遭拘禁,家中被搜查的事情。

這一天是1955年8月19日,星期五。雖然是工作日,但那天陳企霞全家卻都在家。孩子們正放暑假,妻子鄭重因為小女兒陳幼京尚未滿月,在休產假。至於陳企霞本人,連日來一直不停地開會,這天剛好是個空隙,他給自己的安排是洗一個澡。

下午,他正在衛生間洗澡,此時家中進來一個人。來人叫康濯,原來是丁玲領導的文講所的副秘書長,不久前剛進入作協肅反領導小組。這個小組一共五名成員,分別是劉白羽(作協黨組副書記)、嚴文井(作協秘書長)、張僖(作協副秘書長)、阮章競(作協機關黨總支書記),以及康濯,組長劉白羽。

康濯和陳企霞是老同事,過去經常上門談工作或是聊天。但今天的康濯卻表情嚴肅,陳家孩子當時正在聽收音機,一見他那副模樣,趕緊關了收音機,躲到隔壁房間去了。鄭重上前招呼,也看出對方態度冷淡,於是提高聲音,告訴正在洗澡的陳企霞:康濯來了!不明就裏的陳企霞,還如往常一樣隨口答道:「你請他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過了一會兒,陳企霞從衛生間出來,腳踩拖鞋,身上穿着睡衣睡褲。「我去換下衣服。」他對康濯說。儘管很熟,這樣相見也並不合適。但康濯攔住他,說不用了,請他到門外說幾句話,陳企霞也沒多想,就穿着拖鞋和睡衣,隨同康濯走了出去,並隨手把門關上。

很快,門外就傳來了陳企霞激動的喊聲:「你們這樣做是完全錯誤的,我要向上級控告你們……」但隨即聲音就由大變小、由強變弱,直至消失。又過了一會兒,響起了敲門聲。鄭重開門一看,是康濯一個人站在門外。他進門後,把鄭重拉到一邊,嘀咕了幾句,幾個孩子看見母親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

鄭重去給丈夫取衣服,康濯則開始搜查陳企霞的抽屜。康濯走後,鄭重對幾個孩子說:你們的父親被隔離審查了,是組織上的決定,我是共產黨員,只能服從。

康濯返回來是搜查手槍和子彈,但一無所獲。他走後,作協的人事科長又上門來找了一次,還是沒有找到。最後是鄭重在家中另一個地方找了出來,共計手槍一把、子彈六發、持槍證一份。她把這些東西包好後,吩咐大兒子送到樓下的作協人事室。

陳企霞被帶走後,家裏人並不知道他去了何處。直到第二天早上,看守人員來陳家通知給陳企霞準備早飯,一家人才知道陳企霞就關押在作協大院裏。當時的作協,既是機關,也有宿舍,陳企霞一家就住在大院裏。飯做好後,大兒子陳恭懷給父親送飯,才發現平常到處亂鑽的大院裏,竟然隱藏着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陳企霞從此失去了自由,在拘禁狀態下度過了277天。直到1956年5月22日,中國作協宣佈解除隔離審查,陳企霞才恢復了自由。

拘禁期間,副秘書長張僖曾對陳企霞妻子說:「被捕前是為了匿名信問題,逮捕後變成了丁陳反黨集團問題。」原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拘禁陳企霞的真正目的,是要震撼、動搖、擊潰丁玲。陳企霞被關後,外面對丁玲的鬥爭隨即進入高潮。文講所方面,原本是丁玲下屬的康濯,積極參與了對丁玲的鬥爭;假如陳企霞在長期的拘禁之中耐受不住,也反戈一擊,揭發丁玲,那就是這場鬥爭的很大勝利。

但陳企霞拒不合作。他不但把強加於他的指控否定得一乾二淨,也拒絕揭露丁玲。他甚至轉而指控作協領導對他搞「逼供信」。因為查不出匿名信的任何線索,陳企霞又矢口否認,外調也找不到他的歷史問題,再關就毫無道理,於是作協只好不了了之,將他放回家中。

如果不是57年反右發生逆轉,丁陳反黨集團的事情很可能得到平反。結果上天不佑丁陳,反右來臨,丁陳事件不但沒有得到平反,二人還被劃成右派。

而且颶風猛刮之下,突然出現了兩個意外情節。人民文學出版社有個姓周的女編輯,揭發陳企霞的匿名信,是通過她找一個老秀才謄抄的,然後陳企霞去了上海,是她把信寄出去的。

作協當即派人去了女編輯家,女編輯領着大家找到了替陳企霞抄信的老秀才,最後證明女編輯說的是事實。

這個被陳企霞頑強守護了兩年的秘密,就這樣破獲了。

匿名信剛有下落,天津方面又傳來消息,女作家柳溪同意開口揭發陳企霞。

這兩位女士,與陳企霞都有特殊關係。柳溪還是當時有名的女作家,她在《人民文學》發表的小說《爬在旗杆上的人》,在讀者中引起過熱烈反響。

柳溪之所以捲入陳企霞案中,是因為她替陳企霞打抱不平而受到牽連。陳企霞被拘禁時,她也被隔離在一間小屋中,每天寫交代材料。門外有流動哨監視看管,有時還被押到批斗大會現場參與陪鬥。在陳企霞解除隔離後,柳溪也隨之獲得自由。然而反右鬥爭一來,柳溪再次承受了巨大壓力。

作協方面曾派劉白羽專程去了一趟天津,動員柳溪開口,柳溪拒絕談她與陳企霞的關係。但僅僅過了一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柳溪卻突然改口,表示願意吐露實情。

作協方面於是作出安排,一定要利用好這個突破口。在7月30日的鬥爭會上,從天津趕來的作協主席方紀做主要發言,初步透露了柳溪已做交代,但全部情況還沒有和盤托出,目的是誘使陳企霞自己坦白。7月31日的鬥爭會仍然如此。8月1日下午,決戰打響,據郭小川日記記載:「曹禺第一個發言,很精彩。然後是柳溪長達兩小時的發言,血淚控訴。」

這天晚上,陳企霞同妻子有一次徹夜長談。第二天一大早,陳妻來到劉白羽家,「把昨晚聽陳企霞說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劉,說陳企霞現在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劉白羽據此安排郭小川在辦公室接受陳企霞的交代。「十時,陳來,情緒緊張,首先就交出鑰匙兩把,而且說:這是罪證!然後又滔滔不絕地交代了他與丁玲、馮雪峰的關係。」從上午十時一直講到下午一時。郭小川說:「不斷使我毛骨悚然。」那兩把鑰匙,是陳企霞與兩位女性幽會地點的鑰匙。

一直絕不低頭的陳企霞,因為兩個女人的揭發,終於意志崩潰。

8月3日,大會檢討一開始,陳企霞便坦白說:這幾天,我可以說已經死過一次。這兩天我是發抖的,但還是堅決抗拒。柳溪講話時我對她充滿了仇恨。前三次會議我只想一個問題,即如何死。那時我覺得天昏地黑,看不見太陽光。上次會議後,我下了死的決心。買了兩瓶白酒,找出兩個金戒指,想吞金而死,但又怕遇救,準備同時吃火柴。並準備寫一封非常惡毒的遺書。柳×發言之後,遺書改了。

這個「改」字,透露了一種動搖,郭小川的日記分析說,柳溪的「血淚控訴」會起到一種效果,使人們幾乎不會同情他,這樣的話,他以死來報復某些人的願望就很難實現。

為什麼沒完沒了的鬥爭會,充耳盈目、聲色俱厲的指斥、怒喝,乃至身陷囹圄277天這樣的煎熬,都沒有摧毀陳企霞,而兩個女人的揭發,卻讓他一潰千里。只能說,他最隱秘的「私房話」、他一心一意想深深埋藏的東西,被公之於天下,將他做人的尊嚴徹底毀滅。這讓曾經是那樣高傲的人,情何以堪?留給他的,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結束生命,要麼苟且偷生。而活下去的代價,卻是拋棄尊嚴,接受屈辱。他最終選擇了後者。

陳企霞逝世後,大兒子陳恭懷有次去看望嚴文井,後者回憶說:「那時候(指五十年代),企霞看人總是抬着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說話帶刺。我們對他多少總有些畏懼三分,唯恐避之不及。」

這個「總是抬着頭」的陳企霞,最終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從此低下了自己高傲的頭顱。

資料來源:

李潔非《屈服——陳企霞事件始末》(原載《鐘山》2009年第3期)

王增如李向東《「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冤案形成始末》

2022-11-09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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