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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新冠陽性康復者,我經歷了什麼?

「天啊,你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寒嗎?」她在公司已經待了三年,一些同事也處成了要好的朋友,過去公司一直將「團結友愛「掛在嘴邊,現在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為她發聲。倒是有一個不怎麼熟的同事每天定時給她發消息,早中晚各一條,「你現在什麼感覺」「你吃藥了嗎」「你今天有發燒嗎」。後來,這位同事請假了一段時間,吳靜又收到了她的一條消息:「我回家了,你這幾天可以來上班了。」

不能去上班的日子,吳靜每個月底薪不到2000元,她算了一下,自己和丈夫的租房吃飯開銷接近5000元,老家房貸6000元,還有孩子的奶粉錢一分不能省。好在丈夫的公司還算開明,並沒有影響工作,起初丈夫說要戴口罩、防護面罩去公司,還被同事們打趣拒絕,「你確診的時候我們都沒感染,你康復了,我們又怎麼會有事?」

但吳靜一直沒有等到公司允許她復工的消息,她曾經打過12345求助,對方卻告訴她,這種情況可能不容易受理,原因在於公司並沒有開除她,依舊給她發最低工資。日子一天天過去,吳靜再也等不下去,她撥通了領導的電話,「我要辭職」,領導甚至都沒挽留她,直接回了一句「好的」。

王芳芳沒有被單位歧視,但工作同樣受到了影響。她在上海一家大型百貨公司的珠寶櫃枱擔任櫃員,6月1日復工後,主管通知她,有過陽性感染史的員工被暫停進入商場工作,「這是商場領導的意思」。

王芳芳接受了這個條件,她以為這只是暫時的安排,但直到現在,王芳芳的上班時間依舊遙遙無期,她被臨時安排在位於街邊的商鋪門店裏。在珠寶銷售行業,存在一個潛規則,借調員工不能與原員工搶單,就這樣,王芳芳從主銷降成了輔銷,她每天的工作是在同事負責推薦產品的時候,為客人添茶倒水。

工資也一路下跌,上海疫情最嚴重的時候,王芳芳的居家工資只有2000元出頭,現在因為沒有銷售業績,人每天在門店打卡,也只能拿4000元左右的工資,「這個薪水在上海根本活不下去」。她一次一次地撥打12345投訴,客服告訴她,這屬於法律投訴,找到法律援助電話,對方稱這有可能涉及到防疫過度,王芳芳最後將電話打到了防疫辦,這件事又被定性為商場和公司行為,需要她自己與就業單位協調。

王芳芳徹底放棄了投訴,一天後,12345撥回了電話,詢問她問題是否已經被解決,「無話可說」,她對那頭說,果斷摁斷了電話。

「歷史無陽」,這個標籤第一次如此現實地擺在新冠陽性感染者面前。據國家衛健委通報,截至2022年7月20日24時,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累計報告確診病例228180例。這些患者絕大多數都已康復,除去就業以外,「陽性」已經深深嵌入他們的生活,水面看似平靜無波,但隱藏於某個切面的回憶依舊存在,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刺痛。

上海方艙醫院

無辜的感染者

許多人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染的新冠。

沒有一點徵兆,4月2日,已經在家封控了十多天的劉薇突然開始發燒,一天後,她的抗原出現了兩道槓,「前一天還是陰性,我也沒出過門,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同樣在上海的陳楓,在確診之前,一家人已經居家了十餘天,除了拿物資、開窗,他們幾乎沒有和外界有過任何接觸。

發燒後,在不到70平方米的家裏,劉薇單獨搬到了一個房間。在同一屋檐下,樂樂見不到媽媽,她寫了幾封信,畫了一位穿裙子、戴口罩的卡通媽媽形象,塞進劉薇的門縫裏:

「媽媽:我愛你,我想問一下,你好嗎?我有一點擔心,如果要你去隔離,會有什麼(後果)?」

「我媽生了病,我很想她快點康復。」

4月4日,劉薇的丈夫也發燒了,樂樂開始止不住地哭,她擔心爸爸媽媽都要被拉走隔離。劉薇曾聽同事說過,樓上鄰居就是被拉走隔離,只留下孩子一人在家。她隔着一堵門,和丈夫發了微信,連用5個感嘆號,「絕對不能和孩子分開!!!!!」

當天晚上,樂樂一夜沒睡好,反覆做噩夢,嘴裏在大叫「放開我」。第二天,樂樂也發燒了,劉薇和丈夫反而鬆了一口氣,至少孩子不會與他們分開。4月12號凌晨,劉薇一家被轉運至方艙,夫妻倆達成了一個默契——不告訴樂樂方艙是個怎樣的地方。「我無法想像孩子知道自己要與社會隔離後,會遭受怎樣的打擊。」

收拾東西的時候,樂樂穿着校服,馬上是考試周,她帶上了全部課本。樂樂一直沉默,直到快出發了,她突然帶着哭腔,拽着劉薇的衣角,「媽媽,我害怕」。一家人走到樓下,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看到他們,大喊:「我來拉陽人!」

劉薇趕緊捂住樂樂的耳朵,蹲下來告訴她:「你是人,不是陽人。」

上海醫護轉運患者

由於傳染病具有極強的傳播性,其病理所昭示的社會屬性,往往被人們加以聯想,進而對患者污名化。

新冠病毒傳染性強,意味着人人都有可能在公共空間被傳染,一旦被傳染,有些人會被認定為「不戴口罩」「亂跑」「愛玩」。2020年初,在江蘇淮安,三位三十多歲的女性曾經被確診為新冠陽性,一時互聯網上到處散播着關於她們的謠言,「出軌」「去武漢會了情人」。經歷網暴後,三人都曾在醫院說過「死了算了」,事情平息後,她們有人選擇換掉了自己的名字。

在今年3月以後全國爆發的多輪疫情中,由於感染者數量大幅增多,網絡上對感染者的稱呼也發生了變化,一些人開始把新冠陽性感染者戲謔地稱呼為「小陽人」「羊」,甚至以性別、年齡區分為「公羊」「母羊」「老羊」「小羊」,更有人將轉運集中隔離人員的行為形容為「抓羊」。

對於許多新冠患者而言,是在不明原因、自身不知情的情況下感染,對他們的玩笑、譴責與標籤化,實際上是一種迭加在身體痛苦上的二次傷害。

迄今為止,吳靜都不知道自己和丈夫的感染源頭在哪兒,甚至兩人的流調報告也沒有得出個所以然,但夫妻倆的生活已經被「陽性」攪動得天翻地覆。吳靜不敢告訴老家的父母和朋友,她的老家至今沒有一例陽性,父母年邁,對新冠的認知一片空白,覺得這是會要了命的絕症。但她更害怕的是,如果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到時親戚朋友該如何看待她,自己能否回家都會成為一個問題。

在陳楓後來的回憶里,反倒是在方艙里的日子有一種平靜的快樂。他和父母一起在方艙隔離,這裏人多,吵得慌,但也熱鬧,最重要的是,「大家都一樣,沒有人會另眼看你」。父母喜歡嘮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經常不見蹤影,有一回,他聽見父親和一位保安聊天,才得知對方來方艙應聘短期保安,之前是健康的,後來感染了新冠,乾脆就一直在方艙工作下去。每個晚上,護士們會組織大家一起跳舞,音響放在地上,放着陳楓這種年輕人無法理解的廣場舞曲,他乾脆不參與,就呆看着,權當消遣。

劉薇一家先被安置在隔離點,這個隔離點此前是一個未交付的寫字樓,一共14層,僅劉薇所在的樓層就容納了兩百多個單人床位,彼此間隔一米,沒有能通風的窗戶。這裏的夜晚燈火通明,呼嚕聲、吐痰聲、聊天聲此起彼伏,樂樂睡不着,劉薇就用英文和她解釋方艙的含義,她特意避開了「集中隔離」這個詞,而是用cabin mobile hospital來解釋。樂樂突然抬頭對她說,「那這裏就是我們的假家了」。

劉薇所在的隔離點廁所還算乾淨,但依然無法洗澡。她用盆接了熱水給樂樂擦身。孩子很興奮地說:「就像泡溫泉一樣!」平時,樂樂也常常和隔離點的孩子一起玩,「今天認識了哪個小朋友,她都會介紹給我」。學校的線上班會,有時需要開攝像頭,劉薇和丈夫幫樂樂設置了一個虛擬背景。他們暫時沒有把確診的消息告訴老師和家長,「不能讓孩子受到無謂的指點」。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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