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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萬考生,河南高考到底有多難?(圖集)

集體性壓力

高考不止是考生的較量,還是社會、學校與家庭資源投入的裝備賽。在這場競賽里,沒有任何一方是輕鬆的。

開封高中錢學森班的語文老師袁泉告訴我,學生如果要考「C9」,她得想辦法把他們的語文成績提高到130分甚至是135分。理科生的其他科目要儘可能往滿分上沖,而語文科目主觀性強,每往上拔一分,都無比艱難。去年,開封高中的理科最高成績是裸分727分,「所有科目加在一起,只扣了23分,作文總要扣些分數」,剩下的每一分,所有的老師都在一分一分地往前觸探。

袁泉的壓力來得比學生直觀,學生的求知慾、家長對分數的渴望、學校之間的排名,都會傳導到她身上。學校每月參加聯考,考後都會出具像一本書那樣的數據分析報告,細化到每個學生、各個層次學生的學科成績比較。壓力最大的時候,她也會感到「崩潰」,在空房間裏獨自哭上一陣兒,「哭過之後就緩過來了」。

十七八歲女生的身體也在發生變化,她們會跟老師訴說自己的容貌焦慮、脫髮以及痛經的苦惱。有人還會因為考前的焦慮感出現生理性的不適。袁泉帶過的畢業生里,有個女生,一看到學校的桌子就嘔吐,「一邊嘔吐一邊上課,吐到不能再吐的時候,回家休息兩天,緩一緩再來上課」。班上還有個不能吹空調的孩子,大夏天裏穿了兩層外套,袁泉過去一摸,手腳冰涼。後來,學校給這個學生單獨安排了一個閒置的會議室,讓她自主複習。遠離了人群競爭的環境,她鬆弛了很多,偶爾也會把空調打開吹上一會兒。

袁泉越來越覺察到自己對學生的「悲憫」心態。她做老師的頭幾年,學生考差的時候、粗心寫錯的時候,「脾氣急起來,明火執仗地吵一頓」,但現在,她越來越能理解學生的痛苦。

比起自己的工作壓力,她更心疼學生,「老師只用管一個學科就好了,他們卻至少要學6科,每個科目都在問他們要成績。」

學生課堂上打瞌睡,有時她不忍叫起,還會走過去摸摸學生的頭。班裏發了新的試卷,她給在會議室的女生捎一份過去,再跟對方聊上幾句。

老師甚至還要疏導家長的情緒。袁泉班上一個學生的媽媽,哪怕遇到孩子正常的成績波動,都接受不了,要一趟又一趟地往學校跑,她不得不提醒這個媽媽說:「父母再這樣下去,會干擾到孩子。」

河南考生、教師和家長的集體性壓力的背後,有一個顯著的事實:相比於考生人數的巨量,河南的優質高等教育資源卻比較稀缺。

河南大學的盧克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河南是人口大省、高考生源大省,由於優質高等教育資源佈局不均衡,河南省僅有河南大學、鄭州大學兩所『雙一流』高校,難以很好地承載起百萬學子的『名校夢』。而省外『雙一流』高校,尤其是教育部直屬高校在河南投放招生計劃較少,與優秀河南考生上好大學的迫切需求存在較大矛盾。」

即便是本省的高校,對於河南考生來說也不容易。有機構做過分析,2021年,文科考生要讀鄭州大學,天津考生的位次在前15.57%,而河南考生的成績至少要排到本省的前1.09%。

努力一直追不上錄取分數線,這似乎是河南考生的「宿命」。杜媛雪畢業於河南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2012年,這個專業的錄取分數線高於一本線10分左右,等她的學生考入這所學校的同一個專業,「高出了一本線32分」。學生還告訴她,她的成績在班級里只處於中位,不少同學高出了一本線四五十分。

人們會猜測,今年河南的125萬考生中,復讀生會佔據多大比例。河南省教育廳在2009年就叫停了公辦高中的復讀班,有關復讀生的數據難以確切查證。

4名被訪者對我講述了他們「高四」的秘密。大多數時候,他們並不願意跟人提及這段經歷。「禁止公辦復讀」的政策剛出的頭幾年,有些高中會把復讀班的主體,套一個別的「殼子」,給那些落榜的學生提供回爐重造的地方。也有學生發現,到了高三,班裏會悄悄插入幾個復讀生進來,大多數時候,他們一言不發,「永遠都在學習」。

衣櫥女孩楊安琪滑檔後去了一所二本院校。她不甘心這個結果,回到高中的復讀班再次苦讀,「每一個知識點都細化到最小顆粒度」,終於上岸了一所985院校。她的心思全放在備考上,「直到畢業,班裏的同學都沒認全」。

競爭的殘酷性甚至會決定人生走向。楊安琪的同班同學裏,有兩個人都想報考廈門大學,他們分數相近,老師勸說他們,「河南的招生指標少,咱們同班同學就不要廝殺了」。他們協商後決定,那名復讀了兩年的同學報考廈大,復讀一年的同學報考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河南省焦作市,溫縣一中高三學生在教室內複習備考。

「河南考生」的烙印

更長時間裏,「河南考生」會成為他們身上的集體烙印,甚至辨認同類的一個重要指征。

有一次,楊安琪在川西旅行,遇到一位搭伴的驢友。對方跟她確認了「河南考生」的身份之後,立刻開始對她訴說自己高中的糟糕記憶,「那種地獄模式,再也不願回去了」。

2021年,在北京二環里的心理諮詢室里,何意第一次對外人提起自己高考時遺失准考證的經歷。心理諮詢師感嘆,「這得是多大的心理壓力。」何意抽泣不止,把藏在心裏的秘密情緒發泄出來。這些年,她一直認為自己因為準考證插曲影響了高考成績,幾乎不會對人提起她考取的那所雙非院校。

18歲之前做題形成的肌肉記憶和思維習慣,直到現在都沒在秋分溫身上全部消失。進了大學,分數突然不再成為唯一的準則,周遭同學的技能異常多元,而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去抓哪條主線,「整個大學都很忙很忙,太想得到所有領域的認可」,以至於整個大學都「過得很累」。

畢業後在北京找了份不錯的工作,秋分溫總能把各式情景代入到「考場」。工作是從老闆那裏領走試卷,開始答題,獲得一個漂亮的分數;交友時,會特別留意對方的第一學歷,因為她需要憑藉高考分數來確認彼此的智力水平,甚至還會根據省份、考試年份、文理分科,做出精確的坐標權重調整。

當然,這樣難獲得快樂與喘息。今年5月,她在微博上寫道:「做題家很難快樂,信奉『哀兵必勝』,聽從父母和老師的解讀,對模擬考失利的解釋總是『驕傲了』,逐漸養成悲觀底色,但凡察覺一點快樂就覺得危險,是翻車的前兆,怕快樂是時候未到、是沒看透。」

那條微博底下湧入大量私信。在長篇累牘的敘述與上千條互動里,有人告訴她,畢業10年了,都怕別人在面前提起高考分數。秋分溫想起,自己高中最好的一位朋友在高考後就「失蹤了」,最近才終於取得聯絡。提及這些年「失蹤」的原因,是因為她考去本省的一所雙非一本院校,「混得不好」,她用了10年的時間來跟自我和解。

很多時候,他們也享受這種強競爭給自己帶來的能力上的「獎賞」。高四那年養成的自驅以及歸納、總結的做題方法,楊安琪延續至今。她覺得自己總能在繁雜的事務中釐清主次,工作與生活都井井有條,「這些年越來越好」。

脫離了高考的河南省內「廝殺」,考研是場全國性的競爭,努力的慣性讓他們很容易在考研中脫穎而出。陳斐考去信陽師範學院,有名的「考研聖地」。學校沒有空調,沒有暖氣,「夏天熱得發暈,冬天凍得要死」,但他不怕吃這些苦,最終考取研究生,後來成了深圳的一所重點學校的老師。

杜媛雪帶出的第一屆畢業生里,不止一人告訴她,讀了大學之後,發現自己的成績是同宿舍的最高分,並由此能夠獲得在大學的自我認同。

很多個時刻,秋分溫也受惠於河南考生的身份。別人在介紹她的畢業院校的時候,會在後面加上後綴,「河南考生」。她覺察到,這四個字說出口時,「自己在對方心裏的智商和努力權重又加了幾分」。

河南省溫縣一中的高三學生在走廊上複習。

(應受訪者要求,袁泉和秋分溫外,其他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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