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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活在我們心裏的俞大絪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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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絪教授(中)與作者沈寧父母

從我懂事開始,在家裏聽到最多的人名之一,是俞大絪。父母都是做英文工作的,經常聽他們提到:俞大絪教授當初是這麼講的,俞大絪教授當初是那麼講的。如果他們在英文方面遇到問題,更會爭論,然後結論是:我們去問問俞大絪教授好了。

我們從上海搬到北京之後,父母帶了我們兄弟,第一個去拜訪的,也就是俞大絪教授。順便說明一下,俞大絪教授是真正的名門之後,她是曾國藩的曾外孫女,陳寅恪先生的表妹,原國民政府交通部長和國防部長俞大維的妹妹,中國化學大師曾昭掄教授的夫人。

俞大絪教授和她的姐姐俞大縝教授,都曾留學英國牛津大學,主修英國文學。抗戰時期都在重慶中央大學英文系做教授,那時我的父母兩人都是她們的學生。俞大縝教授英國文學史,很嚴格,一概歷史年代,作者生平,代表作介紹,文學風格等,都要一字不差地背,學生們都有些怕。俞大絪教授英國小說和英國詩歌,講的生動逼真,引人入勝,學生們都很喜歡上她的課,也記得比較迅速和牢靠。

父親曾經告訴我,他最喜歡的課,是英美詩詞,俞大絪教授教他們唱美國民歌,如《蘇珊娜》等,要求學生們背熟。後來曉得那很有好處,歌詞容易背,記了單詞,句型,語法,還有美國人的講法習慣。四十年後,父親到美國訪問,跟美國朋友一起唱這些歌曲,能記的歌詞比美國人自己還多,使美國朋友非常敬佩,後來對我提過許多次,稱讚父親英文了不得。父親說,那當然都得歸功於俞家姐妹教授。

俞教授兩姐妹個子都不高,身體都胖胖的,俞大縝更胖一些,而且體弱多病。1953年父親獨自一個先調進北京工作,聽說俞大縝教授生病住院,馬上到醫院去看望她。過了些時,母親帶了我們兩個孩子搬來北京,父母一道再次拜望俞大縝教授,又是在醫院裏。她的身體實在是很糟,經常要住院。

俞大絪教授的身體好一些,多年在北京大學英文系做教授。中國曾經最流行的英文教材之一,是許國璋和俞大絪教授編寫的。我記得,小時候跟隨父母到北京大學去看望過俞大絪教授好幾次。俞大絪教授至今留在我記憶里的模樣是,頭髮梳得很整潔,在腦後扎個髻,滿臉是笑。她身上穿着對襟的深色絲棉襖,繡着暗花紋,雍容華貴,又平易近人。

每次去,父母仍像學生去見老師一樣緊張,父親通常要穿上西裝,母親則換好旗袍。我們小孩子,也都要換衣服,梳頭洗臉,格外裝扮。父母親說:俞大絪教授是名門後代,又曾留學英國,生活態度非常嚴肅和精緻。如果我們容貌衣着隨隨便便,是表現得對她不尊重。

父母總是帶我們到北京大學的燕南園去看望俞大絪教授,燕南園是個清靜秀麗的教授住宅區,都是一幢一幢的小洋房。我印象里,在俞大絪教授家不記得上過樓。那房子裏不很明亮,暗暗的,書房四壁都是頂天立地的玻璃書櫃,裏面塞滿了書。

記得每次去俞大絪教授家,父親就會特別熱切地察看他們書房裏的大書櫃,然後回家發一通感慨: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一間書房,也能安放這樣的大書櫃,此生足矣。但是我們家總是房子太小,沒有空間給他做書房,更沒地方讓他放大書櫃,就是有地方,我們也買不起大書櫃。父親母親本來都是俞大絪教授的優秀學生,都有足夠的才智和能力,卻沒有趕上一個能讓他們大展宏圖的理想時代。

我們到俞大絪教授家,雖是學生拜望老師,俞大絪教授仍會像招待朋友一樣,請父母兩個喝茶,坐在客廳里談天。我的印象里,俞大絪教授是個開朗快樂的人,比較喜歡講話。或許因為父母都是她的得意弟子,所以她特別樂意跟他們談天。但是俞大絪教授的先生曾昭掄先生,卻非常沉默。

我記得去看望俞大絪教授家好多次,卻只見到過曾昭掄教授一兩次。曾昭掄教授是曾國藩的嫡後,庚子賠款的留美學生,原本也是北京大學教授,1950年後任北京大學教務長兼化學系主任。1951年又任教育部副部長兼高教司司長,1953年成立高等教育部,便任高教部副部長,直到1957年。我想,就是那幾年裏,我們去俞大絪教授家,見到過曾教授。

記得我們到了之後,曾昭掄教授在門廳里,跟父母打個招呼,握握手問問好,寒喧幾句,然後俞大絪教授招呼我們一家進入客廳,他就不見了。母親告訴我,曾教授一定是鑽在書房裏讀書,或者寫作。父親後來也回憶說:除了見面打打招呼,他似乎不記得曾經與曾昭掄教授談過什麼話。當然他們只是俞大絪教授的學生,並不是曾昭掄教授的學生。

母親在西南聯大讀書時的好友許阿姨,專業化學,則是曾教授的親傳弟子。許阿姨告訴我,1950年曾昭掄教授應周恩來總理召喚,從英國回大陸服務,途經香港,召開了一個西南聯大校友集會,向他過去的學生們發表激情萬丈的演講,動員青年們回歸大陸,為中共建政服務。許阿姨就是受到曾教授的鼓舞,當場報名,毅然帶了全家回到北京的。

可是好景不長,1957年曾昭掄教授被打成大右派,不光丟了高教部的官職,甚至連北京大學化學系的教職也丟了。南開大學楊石先校長數次努力,想把曾昭掄教授調去,但校黨委始終不答應。最後是武漢大學李達校長,把曾昭掄教授請去湖北任教。從此曾昭掄教授常年在武漢,我們再去俞教授家,就見不到他了。

我的母親1957年也被劃做右派,父母兩人就不再敢多與友人來往,免得給別人惹不必要的麻煩。但我們還曾到北京大學燕南園去過幾次,看望俞大絪教授。母親說,俞大絪教授一個人孤孤單單,需要有人表示關心。父親說:那兩年俞大絪教授明顯地變老了,心情非常不好。

後來中國政治運動一次接一次,毫無間隙,而且日益殘酷,正常人之間,壁壘越加森嚴,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按父親的話:那些年,終日提心弔膽,忙於自保過關,甚至沒有時間經常去看望別人,而且我們家的那種自危狀況,還怎麼再去安慰別人。但是父母親在家裏,還是會經常提起俞大絪教授,叨念不知她近況如何,很擔心北京大學的極左潮流,會傷害俞大絪教授。

不出所料,史無前例的文革終於從北京大學發作起來。我家很快就沉了船,難以自救,不敢也無法顧及他人。過了些時,我因為會拉小提琴,參加了北京一個中學文藝宣傳隊,到北京大學去集訓幾個月。有時騎自行車往返,有時就住在北大教室里。母親悄悄囑咐我,想辦法打聽一下俞大絪教授的消息。

我曉得在北京大學極左氣氛中,不可能公開打聽俞大絪教授下落。我曾經趁着月黑風高,偷偷跑去燕南園。可是沒有找到地方,父母拜望俞大絪教授家的時候,我年紀還小,而且只是跟隨,從來沒有想到要記路,有一天會獨自來探聽她的安危。此外,燕南園也已經面目全非,到處是標語大字報,門窗殘缺,庭院荒蕪,一派破落,成了廢墟,再看不出原是教授學者們居住的地方了。

後來我想方設法,找到英文系所在,從那裏的標語大字報里,發現對俞大絪教授的辱罵,她已經「自絕於黨」。記得我當時讀到打了大紅叉的標語,頭腦麻木,手腳冰涼,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之後我打聽到,文革發作之後,俞大絪教授家先後被紅衛兵抄過多次,書籍文物都遭毀滅。北京大學紅衛兵抄家時,強迫俞大絪教授下跪在地,紅衛兵剝除她的上衣,用皮帶抽打得鮮血淋瀝。俞大絪教授終於不堪侮辱,悲憤難抑,服藥自盡,年僅六十歲。

記得我曾費了很多心思,琢磨如何將俞大絪教授的噩耗告訴母親。現在回想,惶恐之間,我記不得最後是怎麼告訴母親的了。只記得她聽說了以後,獨自關在小屋裏,痛哭了很久,以後連續幾日,什麼話也不說。父親後來告訴我,俞大絪教授因為出眾的聰明才智,加以學術方面的成就和能力,一直特別要強,又特別的高傲。曾昭掄教授受辱,已經給她許多打擊,她能堅持下來已經很不容易,後來直接迫害到她自己身上,她就絕對無法繼續忍受,士可殺,不可辱,那心情父母親都能夠想像得到。

曾昭掄教授早在1961年就患了癌症,可他一直堅持研究和教學工作,甚至還在重病期間組織學生,完成《元素有機化學》叢書。但他的癌症擴散,隨後文革開始,曾昭掄教授不僅得不到醫護治療,反被批鬥被隔離,加以俞大絪教授的辭世,官方說法,曾昭掄教授支持不住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於1967年12月8日,離開了他曾貢獻畢生精力卻難以贏得尊重的祖國,他才六十八歲。最近獲得一些信息,說是曾昭掄教授也是在武漢自殺身亡的,實在是悲慘之至。

從此我在家裏,再沒有聽父母親提到過俞大絪教授。我想,是因為他們心裏忘不掉她,提起她會引起太多的傷感,所以避免再提起她來。直到1977年,文革過去,高考恢復,我和弟弟兩人都報了北京大學,而且我們兩個的考分,都高過北大錄取線數二十餘分,有幾天我們自以為能夠一起進北京大學讀書了。那時候有一次,母親突然之間,嘆了口氣,說:如果俞大絪教授還活着,你們一起去看看她,就好了。

於是我們都知道,俞大絪教授,還有曾昭掄教授,將會永遠地活在我們大家的心裏。而且我還要把他們的恩情和遭遇,告訴我的兒女,讓子孫一代一代地記住他們。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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