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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翻譯師哲回憶錄:我在秦城監獄13年

師哲(1905-1998),本名師習德,以俄語譯家與蘇聯問題專家名世。1925年留蘇,入基輔聯合軍官學校,1938年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長任弼時秘書。1940年回國,長期兼任毛劉周朱的俄文翻譯,多次出席中蘇兩黨最高層會談,協助中共領導人處理中蘇事務。1957年主動請求調離中央,任山東省委書記處書記。1958年「犯錯誤」開除黨籍,下放故鄉陝西扶風農場。1962年先軟禁後監禁,1966年夏關入秦城監獄,編號6601(即1966年第1號犯人)。前後蹲監13年,流放5年。1980年復出,任中國社科院東歐中亞研究所顧問,1987年癱瘓在床。晚年在《我的一生——師哲自述》中詳細記述了關入秦城監獄的前前後後。全文如下。

一輛公安部的囚車——不是現在那種警笛鳴叫的囚車,而是一輛普通的小臥車,但它是道道地地的囚車。囚犯就是我。我沒有被戴上手銬,而是像一位首長一樣坐在車內,兩旁有人「陪伴」,但我是道道地地的囚徒。汽車駛出北京的德勝門,一直向北,向北。車內除了不時的喇叭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我不知道開往何處。這是1966年下半年,我國的「史無前例」開始不久。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快速行駛,到了一座不高的山腳下。從山下到半山腰,築有高高的圍牆,圍牆裏面有幾座樓房,這樓房很特別,遠遠望去,只有幾排小洞洞,大概就是「窗子」。啊!這是監獄,這就是建成不久的秦城高級監獄!在那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年月,多少革命的功臣在這裏吃盡了鐵窗之苦!後來,倖存下來的、原北京市公安局長、後任中央調查部副部長的馮基平說:「我要是知道我建的這座監獄是關押我自己的話,我一定會把它建得更好一些。」

一個無辜的人被關進四面不透風的監獄,他的心情是不言自明的。在這時,任憑他是怎樣叱咤風雲的人物,也變得那樣軟弱無力,任人擺佈,屈辱、悲哀、憤懣一齊湧上心頭,但也只能停留在心頭!把我送進這高牆之內,我也並不太感到突然,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坐了三年多不叫監獄的監獄。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1962年9月,正當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召開之際——這樣的會,一向是黨中央做出重大決策、喜訊頻傳的會議,我照例以興奮的心情期待着……突然,陝西省委接到中央組織部急電:「立即派人護送師哲回北京」。省委當然照辦。我心裏納悶:是調我去北京?又何須「立即」「派人護送」?要處置我嗎?處置我什麼呢?儘管百思不得其解,也得服從命令。於是,陝西省委「立即」派出秘書長「護送」我到北京。不過我心裏始終是坦然的、踏實的。因為我自己了解我,中央同志和毛主席都了解我。

到了北京,一下飛機,便有車接了直奔中央組織部。一向幹部到此如歸、倍感親切的組織部,此時卻令人窒息。他們讓我坐在一間屋子裏休息,門外工作人員亂鬨鬨跑來跑去,互相打聽着「師哲到了沒有」的聲音,我都聽得見。我更加莫明其妙,但是除了等待,還能怎樣?

過了個把小時,副部長李楚離才出現在我的面前,幾句問候的話之後,便陪我驅車到萬壽路招待所去見組織部部長安子文。安向我介紹了十中全會情況,還談到康生在會議上給毛主席遞了個條子:「有人寫小說反黨」等等,接着又說明這些事都與我「無關」,調我回京,只是「為了弄清高崗習仲勛等人的問題。你過去接近過他們,你應該了解一些問題,你要老老實實,有啥說啥,向黨交代清楚」,云云。他提的問題,可歸納為三個方面:一是我同高崗、習仲勛之間的關係以及全部活動;二是高、習二人都幹了哪些壞事;三是我和他們一起幹了哪些壞事,以及我所知道的應該向黨徹底交代的所有問題。談完後,送我回到家裏。

我本着對黨忠誠老實的態度,以一個黨員應有的責任,想幫助黨把問題弄清楚。可難就難在我找不出壞事,但為了預防自己有好壞不分的地方,只好不分好壞,凡是我知道的,一股腦兒交代。於是用幾天時間,寫了詳盡的材料交給安子文。

在他們看材料的過程,我有三四天的空閒時間,我便利用這個時間去探望了一次老熟人王世英。此時,王世英任山西省省長,因病在北京療養(我在《披着人皮的魔鬼》一文中多次提到他所受的迫害)。他一見我,十分驚訝,說我不該在此時回北京,最好立即回原駐地去。當我告訴他是中央組織部調我回來時,他傻眼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告訴我「事情不妙」,但他有口難言,我只呆了一會兒,他便送我幾個大蘋果,我明白:他既是祝我平安之意,也是告訴我該告辭了。他送我離去時,緊緊地握了我的手。不料這次見面竟成訣別!

不祥之兆紛至沓來,但我仍無法猜測,我能蒙受什麼禍患?!

三四天過後,安子文對我說:「你的交代,領導(我立即意識到這個『領導』就是康生)看過了,但他說不行,過不了關,交不了卷(這些都是我早已聽厭了的康生慣用的語言)。還要老實交代。」安子文雖然嘴上這樣說着,但我能覺察到他內心的愧疚,他口不由己啊!到了「文革」,他也被打倒了,並被發配到安徽,當他的兒子安民去探望他時,他對孩子說:他一生做過兩件昧良心的事,而第一件就是對不起師哲。我並不怪他,他又有什麼能耐不執行「領導」的指示呢?他自己也同樣逃不脫厄運。

安子文這次同我談過之後,再未露面,過了兩天,由李楚離向我宣佈:「自即日起,你同中央組織部再沒有關係了,你的事由另外一個部門接管了。」這是在中央組織部宣佈的,當時便由公安部派來的人把我接走,送到東總布胡同(原李宗仁的公館)軟禁起來。沒有讓我同家人告別,從此,我便從家中失蹤了十幾年;就在我的頭上套上了「金箍」,這「金箍」不是用符咒控制,時緊時松,而是用「螺絲」一圈、一圈地緊箍下去的。

「唐•吉訶德」同我搏鬥

自從我被軟禁在東總布胡同那座樓里之後,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同我搏鬥就開始了。三年中同我「談話」的人總有二三十人,加上前後向我要材料的將近百人。開始時還有四五位像是高級一點的(副部長級)幹部,一來到,先要表現出自己的非凡,但頂多一兩次,就不再露面了。其中一個較低級一點的幹部,說他老早就認識我,他在統戰部工作過,還參加過建設民族文化宮的領導工作,我們一開始交鋒就搞僵了,經過幾次折騰,他也不來了。可是隔了一段時間,他又出現了。這次是他一個人來的,表現得非常謙遜和藹,聲音低沉。寒暄過後,他說他對不起我,要我原諒他的粗暴,因為「領導」要求他對我要嚴厲,他是不得已而為之,是違心的。後來知道,那是他即將離開此項工作之前,來向我懺悔的。

接着來的像是一個局級幹部,可能是從外地調來的。一開始也是來勢洶洶,裝腔作勢,大喊大叫,拍桌打椅,以勢逼人。但談不了幾句話,就思路閉塞,語言枯竭,無所措手足,一副狼狽相。我諷刺了他兩句:「演『三堂會審』也沒用,拍驚堂木更沒用,我是蒙冤受害者,但卻不是被人陷害了的蘇三。」不料倒生效了。此後,他再也不敢拍拍、打打了。我從他的言談中發現,他每次同我談話之後,都是要向康生匯報的,然後又用康生教給他的那一套來攻擊我。有一次我說:「你這一套,我1942—1943年在延安時,就從他的嘴裏早已聽厭了,那時他就是這樣教我們的,但這一套毫無用處,現在就更沒有用處。還來重複這一套,豈非自找麻煩?!其所以沒有用,就是因為它不科學,不實事求是。」這個可憐蟲竟反問我:「在延安時你聽誰說的?」我說:「你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如果你願意捉迷藏,那咱們就玩個夠吧。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在延安聽他講的比你在這裏說的還要多得多。不過,這一套過去就不靈,現在更不靈了!」後來有一次他自我介紹說,他在延安楊家嶺會見過任弼時,但「不知為什麼沒有遇見你這位政治秘書?」此話他在以後還重複過幾次,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我看他很像是長征過來的老幹部,執行任務堅決,但是漸漸地也就亮了底。他告訴我:康生教給他的妙訣是對我的每一句話,都要問個「為什麼」,對每一句話都應該提出一萬個「為什麼」,使我永遠回答不完。可是他試驗的結果,自己也覺得十分無聊。於是我們常常只是對坐,沉默無言。啞戲一場又一場演過之後,他再也不來了。

向我問話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二三人,其中有一位姓段的,是平山縣人。他說:他從未接觸和處理過像我這樣一級的幹部問題,「今天居然出面審查你——師哲,實在,實在……」就這樣度過了兩三年,同樣的話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實在無話可說了。有一次我自己提出問題,我說:「我們已經談了很多,談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未觸及我在蘇聯的十五年,如果你們對這方面有什麼問題,請提出來,我願意澄清。」此人不敢表態,立即跑到樓下去打電話請示,一去兩個多小時,轉回來時則說:「今天沒時間了,下次再談吧。」我明白了,他們同我談話的範圍是康生劃定的,他們絕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康生對在蘇聯的一段是忌諱的(其原因見《披着人皮的魔鬼》一文)。

過了若干天,一個上午,此人又來了。顯然我要談的問題,對康生是個威脅,他自己做賊心虛,不敢讓我談。經過策劃,重新限定了範圍,再把他派來。而來者卻以為他掌握了新武器,神氣十足地來同我搏鬥了。可惜他只不過是主子的傳聲筒,他提的問題是:要我交代毛澤東斯大林的來往關係。我問道:「是談毛澤東和斯大林個人之間的關係?兩黨之間的關係?還是兩國政府之間的關係?而且是涉及到哪些問題和哪個時期的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還是我國新政權成立之後?」他不能回答,只是含糊地說:「關於毛主席這方面的情況。」我又問他:「是誰提出、誰委託你們談這個問題的?」他狂妄地回答說:「審查幹部對誰都一樣,對誰的問題都可以查問的。」我說:「你錯了。不是對任何人、任何事你們都有權力、有資格審查的。」這話激怒了他,他跳起來,惡狠狠地說:「我們有權審查任何人!」於是我要求他拿出中央的特別決定,而決定必須明確寫清「中央責成師哲徹底交代毛澤東同斯大林、蘇聯之間的關係問題」。我說:「只要中央正式作出這樣的決定,我自然交代一切。」於是他們罵我「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不聽從上級」等等。我也毫不示弱,便同他們對罵起來,罵累了,他們走了。

他們用的是神經戰,而我取得了主動權。對罵之後他們一連五六天不照面。我也只好等待,並準備着對付可能來自任何一個方面的攻擊。

那兩位終於又露面了,他們出現在我的面前時,一改過去那種凶神惡煞的猙獰面目,而是笑嘻嘻地向我問好,問我的健康、飲食、起居等情況,閉口不談實質性的問題。難道我需要這些虛情假意嗎?我需要的是解決問題?所以我實在忍不住了,便主動提出要談。他們問我要談什麼?我已經意識到上次的搏鬥我取得了勝利,索性再將他一軍。於是我說:「就談你們上次提出的:毛主席在外事方面的事情。」他們連忙聲明:「不談那個問題了,此後再也不談涉及到那方面的事情了。」我心裏又好笑,又悲哀:可憐的無知的人啊,你們只能盲目地充當別人的棍棒!

高牆之內形形色色

1966年初,我被轉移到太安侯街二十幾號,此處也是一個獨院。在這裏,他們只來過一次,而且僅僅是來看看我,問我有什麼要求,健康狀況如何等等。

在這裏住了不到半年,又把我轉送到學院胡同,這裏是公安部一位幹部住家的後院,前後相通。在這裏住了不到兩個月(即1966年下半年,「文革」席捲全國之際。不過當時我什麼也不知道),便被送進了秦城監獄。後來聽說這是時任公安部部長的謝富治的決定。

在秦城,我的編號是6601(即1966年第1號犯人)。這時,監獄裏關押的人確實很少,許多樓房都空着。安排我的那幢大樓里空蕩蕩的,大約連我只有三名犯人。房間裏的窗子離地面一人多高,這就是從遠處看到的一排排小洞洞中的一個。

我從被軟禁到關進監獄以後的一段時間內,除了精神上的摧殘和壓抑以外,生活上的標準仍相當高,飲食很豐富。

在這裏看管我的只有一個人,此人看來是老工作人員,有經驗,很老練。每天都要來幾次,一會兒要我出去散步,一會兒要我去做輕微的勞動,當我做不動時,他就來幫我,人很和氣,說話做事也近乎人情,有時還同我閒談聊天。我生活上的一切要求,他大都滿足了我。諸如我要的一個小木桌、紙張、筆墨、硯台以及臉盆等用具,他都一一弄到了。有一天,在閒聊中我問他:「你們這裏關押的當然都是有罪的犯人,但把無辜、無罪的人關在這裏,這合適嗎?」他回答得非常妙:「這是國家的需要」(!!!)又以安慰的口氣說:「你來了,就安心地呆着吧,注意保護自己的健康。有什麼要求,告訴我,凡能做到的事,我都盡力而為。」他的話對不幸者確實是點慰藉。

但是好景不長。大約1967年11月間,來了部隊,實行軍管,陸陸續續接替了原來的全部管理人員。進入1968年,聽說原來的管理人員已經全部進了「學習班」。

秦城監獄雖然「掌握」在部隊一些人手裏,但是他們既不會管理,也不會安排工作,而只會做一件事,就是折磨人、污辱人、罵人、搞點小動作之類。他們對所有的在押人員只會說一句話:「你是反革命」或「你是反黨分子」。若是反駁他一句,他立即反問:「不是反革命,為什麼把你關在這裏?!想出去?沒門!」是啊,多麼簡單的「真理」!又是多麼容易的顛倒?!

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人同我糾纏了,自從這些「大兵」來到,就開始了無緣無故、無休無止的無聊折磨。他們不斷地故意敲牢房的門,即使在休息的時間,也要喚醒,使人無法安寧,無法休息。飯食也只有窩窩頭和鹹菜了。

他們似乎把監獄當作「練兵」的現場。一天午休後,來了一批人,有穿軍衣的,也有穿便衣的,但從面孔上看,並不生疏,都是軍人。然而見了面卻無話可說。尤其是年齡大的,當軍官的話很少,而是小青年沖在前。其中一個很積極,但說不了幾句就詞窮了,只能不斷地重複那幾句話,找不到結束點。時間就是這樣被車軲轆話滾過去。

當「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響徹雲霄時,我意識到彈片會落到我的身上。於是我自己爭取主動,把我所了解的與劉少奇有關的事,以及我同他的往來,詳詳細細、清清楚楚寫了一篇長長的交代材料。交出去之後,卻石沉大海,毫無反應。過了大約兩個多月,來了一批人,指責我「交代不徹底」、「避重就輕」、「沒有講到點子上」等等。我請他們提出具體問題、具體要求,他們無法回答,只是一味地糾纏、加壓。我明白了,並不是我爭取主動就能主動的,既然存心折磨你,還能讓你主動?於是新的一輪又開始了。

根據他們的要求,我把已寫過的「交代」又重新寫了一遍,顯然仍是「交不了卷」、「過不了關」。

每天來同我談話的,全部是軍人,海、陸、空,步、騎、炮,各軍種各兵種都有。他們歷來不提具體問題,實際上也提不出任何具體問題,而只是一個勁地、盲目地催逼、加壓、謾罵。他們的意思集中到一點,就是要我編造:「如何夥同劉少奇反對毛主席的?」當我弄清了他們的意圖時,我反問道:「前不久你們花了很長時間,說我夥同高崗反對劉少奇,而現在又說我夥同劉少奇反對毛主席。請問:我到底是反對劉少奇,還是夥同劉少奇呢?!」那位操着膠東口音的校級軍官竟理直氣壯地回答說:「這並不矛盾!」真使人啼笑皆非,還能同他們說清楚一句明白話嗎?!

繼而追問劉少奇同斯大林的「特務關係」。我反問道:「是斯大林要收買劉少奇做特務工作嗎?」回答說:「當然不是斯大林自己,而是他的特務機關這樣做的。」我說:「如果你們不了解蘇聯,那麼也可以根據我們中國的國家領導和各部委的關係做出點推理。想一想,斯大林作為黨的領袖、國家的最高領導,會親自去做收買特務的事情嗎?他們的政府官員以及其他任何人,誰敢觸動斯大林的客人?!」他們茫然了。

但是,這些可憐的人,作為他人的工具,不由他不拼命地、厚顏無恥地蠻幹。車輪戰沒有停,只是再也不敢提問題,一味地壓、逼、催。就這樣持續了兩個夏天。第二個夏天(1968年),他們日夜突擊,輪番威逼,一刻不讓休息。

我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裏,門窗緊閉,屋內悶熱,溫度高達40℃以上。他們打開電風扇,只對着他們自己吹,把我置於牆角,並面牆站立,不准動。這樣持續了二十餘天,我的兩腿兩腳紅腫,血液下沉淤積,血管膨脹以至壞死,腳面裂開血口,然後化膿。但惡狼般的嚎叫仍不絕於耳,既不讓休息,也不讓就醫。這時有從「學習班」返回來的管理人員看到我的傷勢嚴重,請來了醫生。「天哪!」那位「醫生」活像個「何仙姑」,她站在門外老遠的地方望望,問我:「你是不是害過梅毒?你這病是哪兒傳染來的?這病沒法治!」我要求給點消毒棉和繃帶,我自己包紮,她理也不理,轉身走了……

野蠻啊!有真理的卻無起碼的生存權利;無真理的卻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種權力利用了愚昧,才能實現如此非人的野蠻行徑?在這走投無路的日子裏,我的確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江河有源事出有因

大凡人在與世訣別之際,總要回顧自己的一生,尤其是受迫害者,總要追尋到這步田地的淵源。我在其他的回憶文章中,已經敘述過我自己種下的禍根,尤其是因為我對康生了解得太多了,所以在劫難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蛛絲馬跡,我都回憶了起來——1950年至1952年間,在中南海的工作人員中流傳着一些閒話,主要是對劉少奇的意見。這些意見是說1949年開國大典時,江青匆匆從莫斯科趕回北京,為的是參加天安門的慶典,而毛主席堅決不允許她登上天安門城樓,然而劉少奇卻把王光美帶上去了;1950年毛主席從莫斯科回到北京時,他又不讓江青到車站去接他,而在此之前,劉少奇從莫斯科回來時,王光美卻到清華園車站迎接了劉少奇。還有其他一些不利於團結的流言蜚語,都有損於諸領導的威信。我心裏存不住話,實在忍不住,便直接向毛主席反映了。毛主席聽了以後,要我把自己聽到的閒話告訴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同志,這就使我大大為難了,尤其因為我知道這些流言蜚語大部分源於江青,其中的隱情又難以盡知,而毛主席的話又不能違抗。不得已,我硬着頭皮向劉少奇反映了些許,提醒他注意就是了。

1950年和1952年間,江青又有兩次去蘇聯,一次是張國男陪同,一次仍是林莉陪同。江青作為主席夫人,蘇聯給以特殊的待遇——單獨一幢小樓,中央聯絡部還派幹部陪同,配有警衛隨從、專門的醫護人員和單獨的小灶等等。

江青享受了這一切之後,又不滿足了。主要是不滿意她僅僅以主席夫人的身份出現在人前,而沒有什麼公職頭銜,感到自己的身份不夠光彩、不夠輝煌。她為此所進行的活動我們不可能盡知,但我的親聞可知其一二。

1952年初夏的一個上午,毛主席的機要秘書打電話給我,說來了兩位蘇聯大夫,要我立刻到主席那裏去。我當然不敢怠慢,可是一走進他的門,就感到氣氛異常。室內一邊坐的是毛澤東和江青,另一邊坐的是蘇聯大夫和一位翻譯。這位翻譯我認識,是衛生部的,俄語講得較流利。他們談興正濃。我立即意識到我的來臨是多餘的,而毛主席正以厭惡的目光盯着我。我非常尷尬,正想找個藉口離開時,江青卻把毛澤東拉到另一間屋子去了。過了十多分鐘,他們轉回來,態度竟然大變——陰轉陽。毛主席只是面向着我,而且只要我替他翻譯,不讓衛生部那位翻譯插嘴。這又使我十分窘迫,但我還是表示對那位翻譯的信任和敬重,我們共同商量着翻譯。我很為這位翻譯同志也為我自己難過,事後我了解到:機要秘書通知我去,只是照過去的常規辦的,他不知道常規已發生了變化!

在1953年初夏的一次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忽然質問:「從哪兒來的這個書記處的政治秘書室,又把他安在我的身旁?」這個政治秘書室是在西柏坡時,中央政治局決定成立的,它是中央書記處各秘書集體辦公的單位,經常工作是為主席、副主席們處理各界、各團體和群眾來信等事宜,室主任是我,已工作了四個年頭。當與會者說明這一情況時,主席又說:「那我為什麼不知道呢?」大家說:「你大概忘記了。」主席又說:「我只要一個秘書小組就行了,不要那個政治秘書室。」於是當即決定另成立了秘書組,除了我以外,還是原來那班人,只是組長由江青來擔任。楊尚昆受命向我傳達了這一決定之後,還加了一句:「你看這老人家,大家都知道,只有他說不知道。」其實不管採取何種方式,我對離開這個工作崗位,卻是為自己慶幸的。

接着,毛澤東專門宴請了秘書組的組長和副組長等人。這樣,江青既有了官職,又有了政治地位,自然身份也提高了。但她只是掛個名而已,並未做什麼實際工作。就是這樣,她仍慾壑難填,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向主席提出了新的要求:送給毛主席的有關戲劇、電影、舞蹈等文藝類材料,要求由她批閱;接着又要求分擔文藝活動方面的指導事宜,「文革」開始時,甚至還兼任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文藝顧問等職。對所有這些,毛澤東都遷就了她。以後的發展,已是人所共知的了,不必贅述。

這裏只說與我有關的事。1954年秋,江青在同一位同志的談話中說:「要把師哲搞倒、搞垮、搞臭。」為什麼卻沒有說。江青何以對我仇恨至此?這要追溯到延安時期我任中央書記處辦公室主任之時,我那時既沒有滿足她要工作職位的要求,又不肯給她報銷一大筆沒有名目的賬目,為此她懷恨在心。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因為她同康生沆瀣一氣,而康生是要把一切識他廬山真面目的人通通置於死地的。而最可悲的是,他們當時得到毛主席的信任和使用。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書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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