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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歷的「四清」運動那些事 搞階級鬥爭的工作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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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如果哪個農村幹部或群眾,家境比其他幹部、群眾寬裕,例如蓋了一棟新瓦房,家裏還有縫紉機(當時沒有發現哪個農家有自行車和手錶),就說成是「新生的資產階級」。如果是「四不清」的幹部遞給工作隊員一支煙,那就不是一般問題了,什麼「糖衣炮彈」、「拉攏腐蝕」等話就會接踵而來,想辯解也是徒勞。我曾親眼看到這樣一幕,我所在大隊副大隊長當時氣得臉色鐵青,連聲說「我沒有那個意思……」如此等等,不勝枚舉。由此出現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犯了擴大化錯誤,造成難以癒合的傷痛。

二、何來「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我們手裏」

「社教」期間,我先後兩次聆聽工作隊傳達一個內部重要精神,說毛主席說,「有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我們手裏」(中國檔案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劉少奇》一書中,記載了毛主席這句話)。我當時覺得毛主席這句話分量太重,簡直難以置信,但思想馬上轉了回來,認為毛主席的話不會錯。

《二十三條》明確提出:「這次運動的性質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矛盾」,「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整個工作中,我們始終是緊緊圍繞這個「性質」和「重點」來開展的,實質上就是做奪取「不在我們手裏的政權」這個陣地和權力的工作。但是辛辛苦苦工作之後,總覺得「很彆扭」、「不對味」,不知道資本主義在哪裏,誰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進隊伊始,就把農村基層幹部撇開,要他們「靠邊站」,包括生產隊長、副隊長、會計、出納員、保管員,甚至記工員,交代他們好好清查自己的「四不清」問題,搞「人人過關」,而他們的權力則改由貧下中農組織行使(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工作組在那裏包辦代替,包括農業生產的指揮權和群眾向生產隊借錢的審批權)。這時「四不清」幹部的家屬也受到歧視。例如,他們加入貧下中農協會的時間比同類對象晚,一些重要會議不通知他們參加,他們發表的意見得不到重視,甚至生產隊分糧分物也把他們往後排。經過半年多的清賬、內查外調、個別談話、「背靠背」揭發等方法,我所在生產隊共清出幹部挪用和多吃多佔折現金155元,糧食210多斤(主要是幹部外出辦事和晚上加班吃喝開支),其中生產隊長35元,副隊長22元,會計69元,出納員17元。根據本人的態度和表現,實行「減、緩、免」政策。當時沒有立即向清查對象公佈清賬結果,生產隊長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問題,一直顯得緊張不安。當工作組長通知他退賠15元後即可「解放」時,他像卸下壓在他身上的千斤石板一樣頓感輕鬆,立即向親戚借錢作了退賠,接着恢復了他的生產隊長職務,生產隊其他幹部也陸續獲得「解放」,重新投入工作(這就是《二十三條》中所說的「洗手洗澡,輕裝上陣」)。同樣,我所在的大隊和其他搞「社教」的地方經群眾同意「解放」後配備的幹部班子,除少數「吐故納新」外,基本上是原班人馬,並不是小道傳說的那樣,「爛掉一大批,換掉一大批」。

在「社教」工作中,特別是通過與「四不清」幹部開展「擺表現,談危害,挖根源」的思想交鋒,我們發現,一些問題漸漸顯露,或者說它們在不同場合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這些問題主要是:一、什麼是社會主義,什麼是資本主義,工作隊沒有講清,農村幹部和群眾沒有搞清;二、農村幹部、群眾關心的不是什麼鬥爭,而是如何搞好生產,發展經濟,改變農村貧窮落後的現狀,特別是當時吃飯的問題;三、「解放」10多年來,農村幹部、群眾貫徹執行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對批鬥整頓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特別是把這頂「帽子」戴在他們頭上,感到困惑和不滿。

參加「社教」兩年多,從我親身經歷以及所見所聞的情況看,不管是一個大隊,還是一個公社,甚至一個區、一個縣,運動所清查出來的錢、糧、物,按當事人個人而言,就那麼幾十元,百把元,個別的幾百元;有的開始被打成「大老虎」,經過反覆查證核實,最後出入很大,連「小貓」也夠不上;並沒有發現什麼貪污腐敗、蛻化變質分子,沒有產生新生的資產階級,沒有確認誰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也沒有發現哪個單位或部門的領導權在「和平演變」中「被篡奪」。

三、艱苦的生活

我住在生產隊數一數二窮的人家,一般吃稀飯雜糧,而且往往是半飽。主人喝酒,我們有規定不能喝。主人吃肉,我們最多只能嘗一點。有一次吃紅薯餐,我吃最後一個,住戶家6歲的小孩見沒有他的份了,「哇」地哭了,我急忙把沒有吃的半截給他,才停止哭。我參加道縣「社教」那年剛21歲,是我家鄉所說的「大生日」,我在代銷店吃了一個一毛錢的糖餅,就算是過大生日了。我當時每月工資26元,除伙食費,還有抽煙、朋友書信往來等開支,常常囊中羞澀。由於住戶家缺糧少吃,一些工作隊員面黃肌瘦,體力下降,有的還得了浮腫病。記得從第二批「社教」開始,工作隊每月發給每個隊員兩斤黃豆,以補充營養。省委開了口子,說有條件的地方,工作隊員可以自己辦伙食。總團考慮條件問題,沒有強調一定要這麼做。總團人多集中,自己辦了食堂,其他工作隊仍在農民家就餐。工作隊員的勞動強度很大,要求有一半時間參加集體生產勞動,真正與群眾實行「三同」。挖地、插秧、修水庫、燒石灰、拾狗糞、挑大糞,我都幹過,也學習和推廣過種植水稻、棉花、油菜的科學技術。由於工作緊張忙碌,很難擠出時間洗衣裳,我們工作組11個隊員,除一個女同志外,其餘隊員身上都長了虱子。我與工作組長住同一個房間,晚上睡覺前兩人靜下來捉虱子。我們一個一個虱子往煤油燈里丟,只聽見「啵啵」的爆炸聲,虱子一個個被燈火燒死,不一會,燈罩下端積存一大圈厚厚的被燒焦的虱子,倆人不覺相視一笑。工作隊紀律很嚴,有好多個「不准」,觸犯不得。有一次,我與一個隊員去集市吃了一碗麵,被說成是經不起艱苦考驗,受到隊部的批評。我給一個軍屬老大娘砍了一擔柴火,她高興得拉我非去吃飯不可,我被認為「違反了『不得離開住戶到別的農家吃飯』的規定」,同樣挨了批評。有個工作隊員說這是好人好事,該表揚才是,隊部不但沒有改變決定,反而批評了那個為我說情的工作隊員。最後工作組長出面向隊部作解釋說明,隊部還是說:幫軍屬砍柴火是好事,但吃飯一事要批評。我所在分團有個工作隊員,是企業單位幹部,城裏人,進隊兩天後失蹤了,原來他吃不了苦,偷偷背上背包回本單位去了,當了逃兵,被總團大會宣佈開除工作隊籍。特別是對男女關係錯誤,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紅線」,不論哪個犯了,一律「三開」,即開除黨籍、公職、開除工作隊籍。

我是在「社教」運動中入黨的,當時叫「火線入黨」。工作組長和一位大隊黨支部書記身份的工作隊員是我的入黨介紹人,他倆給我談話時,我談了我學習「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和「解放軍英雄王傑」的體會。想想當時寫的學習心得筆記,裏面有不少豪言壯語,但是幾乎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句子。那時候,我真的是熱血沸騰,當時最紅火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錚錚誓言,簡直佔領了我整個大腦。為此,我寫了一首散文詩,最後兩句是:「願終身投入『三大革命』(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里,在等待我們去開發、改造、建設的農村,滾一身泥巴。」

四、尾聲

為了不驚動群眾,工作隊規定天不亮就撤隊,但仍有不少群眾摸黑起來送行,有的幫着挑行李送了一程又一程。這是1966年8月的一天。工作隊撤離的路上,我猛地看見來往的汽車上貼有外地大學生書寫的「打倒」、「砸爛」一類的標語,其中一條「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王延春」的標語,把我驚呆了。王延春當時擔任湖南省委第一副書記,一度分管全省「社教」工作,還到了我們總團所在地道縣壽雁區視察,在我心目中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這是怎麼回事?儘管知道有個《五一六通知》,廣播裏也傳出一些過激聲音,但我還是第一次領會「不可思議」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1966年12月15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農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規定「把『四清』運動納入『文化大革命』中去」。工作隊撤離不久,聽說搞過「社教」運動的一些地方出現「翻案」和「反覆」,主要是有的農村幹部反映他們的經濟問題定案時有的出入較大,要求反退賠,另有重新上台的幹部對在「社教」運動中揭發檢舉他們問題的群眾進行打擊報復。上級領導回答說:「這是工作中出現的『夾生飯』,交由當地黨委、政府和留駐的工作隊員處理。」這時,「社教」運動已經停止,「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經來臨,作為留守工作隊員的觀察員任務也就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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