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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知青回憶:知青下鄉也堵住了農家子弟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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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我後來讀到很多老三屆憶苦思甜的文章,還有一些小說、詩歌之類,幾乎沒有一個人提到他們曾經堵住過那些農家子弟的出路,似乎知青走得天經地義,農家子弟被堵在鄉村也是天經地義。這種不平等意識,噎潛入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始終沒有受到過正視,大概是深入骨髓了。
    
    知青 資料圖
    老知青回憶:知青下鄉也堵住了農家子弟的出路


    
    我小時候聽見火車悽厲的叫喊,就對它有嚮往。少年人常有離家出走的夢,有時果然在外溜達一夜。最愛去的地方,是上海的老北站,還有共和新路上的旱橋。我喜歡趴在欄杆上,看橋下那兩條向遠方伸展的鐵軌,讓南來北往的火車噴出的蒸汽和煤屑撲上我的臉。但是第一次坐火車的記憶卻不愉快,甚至還有恐怖。九歲時隨母親返鄉,在老北站的昏暗燈光下,幾個犯人五花大綁,先是面壁而立,然後被吆喝着上了我們這節車廂,就坐在我和媽媽的對面,悶悶地不發一語,瞪了我們一路。「三年自然災害」留給一個兒童的視覺底色,就是昏暗燈光下的五花大綁,以及押解人員黑森森的槍口。成年後不幸染上「西方政治思想史」惡業,七個字,除最後一個,字字犯忌。但是看同行註解「國家」與「社會」,用英文、法文、德文下成百上千個「注」,中國學者在後面跌跌爬爬,撿拾不已,卻也還是按奈不住。有一次在家給研究生上課,聊起國家稅收和黑社會勒索保護費有何差異,竟然發生思維短路,脫口而出:「什麼是國家?合法的黑社會;什麼是黑社會?還沒有合法化的國家。」兩個外省來的好孩子大吃一驚,趕緊低頭,望本子上搗蒜般地猛記;我自己也嚇一跳,情知失言,一不小心把我火車上的童年創傷用「學理語言」說破了。
    
    一
    
    1966年大串聯,我還沒有進中學。父親為了讓我「經風雨,見世面,在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毛澤東語),湊了二十塊錢,安排我和鄰居一個高中生出去串聯。我們是在那一年11月16日離開家門的。「革命是人民群眾的盛大節日」,我的革命第一天,是坐市內電車要買票,到火車站乘火車反而不用買票。車站內人海鼎沸,洶湧澎湃,一浪接一浪地拍擊着破舊的老北站。就象海潮衝擊一段噎潰決的小岸,哪有一個穿鐵路制服的人上前阻攔!學生們衝上站台,黃軍裝,紅袖章,指點着橫臥在他們腳下的條條長龍,想上哪一列,就上那一列,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確實比1949年這個城市的小市民擠在外灘大樓前軋黃金好看。那時我童心尚未褪盡,小男孩對充滿軍事色彩的「八一」聖地比北京還要嚮往,於是先擠上一列去南昌的客車。結果發現人太擠,無法立足,只得怏怏下車。此時正好一列長長的悶罐車在站台另一側拉着汽笛開進,於是別轉身隨眾人湧入,一屁股坐了下來,管它向北向南、蘇州杭州。車停處,還真是杭州,這就是我的串聯第一站了。
    
    杭州七日,開始還很自覺,總是在浙大、杭大圍着大字報轉。人小,到底熬不住,最後還是去西湖、六和塔探頭探腦,參與了「遊山玩水」。大串聯歲月, 「遊山玩水」是個很不好的字眼。後來聽我愛人說,她們當時就比我們革命,在杭州一個多星期,居然不知西湖在何方,始終守在大學的大字報區,拼着命抄。為此,我很長時間覺得矮她三分。文革中通常是中學生比大學生「革命」,而女生又比男生「革命」。幾十年後我讀到盧森堡名言:「當大街上只剩下最後一個革命者,這個革命者必定是女性」,女人的虔信與偏執,驗之文革,確實如此。
    
    一星期後,我們又去擠南下廣州的火車。那時從上海方向過來的49次特快是中午12點半進站,列車一停,所有的車門、車窗統統關閉。裏面的小將們大概是擠苦了,視外面的小將如虎狼,堅拒不納,成冷戰狀態。雙方僵持了好幾分鐘,終於有一個臥鋪車窗開了一條縫,卻只伸出來一個茶缸,成千上萬個革命小將就湧向那條縫,爭着給那個茶缸注水。水一滿,茶缸一縮,窗戶又要落下,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北京小將將一根扁擔伸了進去,眾人齊聲發喊,如撬槓般將窗戶縫越撬越大。但是到一定高度,支點與力點拉開距離,扁擔就使不上勁了,雙方又成僵局。塞扁擔的紅衛兵一看我這個小不點兒,立刻把我高高抱起,象塞一件小行李一樣,將我往那條縫裏活活塞了進去。我進去後,立刻返身抱住那個正在關窗戶的人,使出吃奶的勁將他往後拖。如此裏應外合,這節臥鋪車廂終於擠進了二、三十個人。火車因此在杭州站晚發一個多小時。但待列車長鳴,車廂一晃動,大家前仰後哈一番,很快又成了紅衛兵戰友。剛才恨不得大打出手的「車下派」與「車上派」 相互擠插,逐漸安頓下來。我記得有兩個細節很感人。當時坐在下鋪座位的是一群女生——上海光明中學的高中生,站在一邊的男生就不好意思去擠。她們見我還是個孩子,站得時間太長,拍拍腿說,「你就輪流坐我們的膝蓋吧。」那樣的單純爽朗,在今天的中學生中大概只能引起一陣曖昧的鬨笑,但在當時卻很平常,誰也沒有往其它方面想。
    
    頭頂上還有兩個上鋪,擁擠着一個工人家庭,是內遷支援廣州建設去的,拖兒帶女,還有一個老人。底下的紅衛兵就相互約定,人家是花錢買臥鋪票的,我們沒花錢,再擠,也不能占上面那一家人的鋪位。就這樣,底下的人站着,上面的人睡着,兩天兩夜到廣州,大家成了好朋友。文革是萬萬應該否定的,但萬萬不能象今天這樣簡單否定。如此否定,難免會有報應。近年來新左派思想回潮,即可視作報應一端。比如當時的秩序,是失序中有序,有序中失序,打一口井耐心研究,能養活一大群政治學家、社會學家、甚至人類學家。法國革命再壞,畢竟養活了二百年近千名歷史學家,因此而逐漸消歇,不再捲土重來。中國的文化革命卻成了一口廢井,上面一層是吐沫,吐沫下面是各種假冒偽劣的文革臉譜,淤塞不見底,「淺」不忍睹。
    
    廣州給我的印象很奇怪,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前朝建築?真是一個前朝的背影,在一片紅海洋中很不協調。我們住沙河,到市區必經過一條「先烈路」,而 「先烈路」紀念的並不是江姐、劉胡蘭,而是國民黨,如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十九路軍將士公墓等。那些建築的風格也很獨特,既有南國風味,還有明顯的西洋風格,兩者糅合,不協調,卻也不難看。我對廣州的這一早年記憶,後來在美國南方遊歷時得到印證。那裏也是與北方不一樣,到處是紀念南北戰爭的建築,而且總與北方說得相反。從此我對南方這一簡單的地理名詞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總覺得凡地處南者,有「它者」意蘊,被遮蔽着,卻因此而有神秘感,奇奇怪怪的東西在底下蠕動,溫暖曖昧,使人不敢遽斷。
    
    兩年一過,老毛變臉,「現在是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一揮手,把青年學生往向鄉下攆。那時坐火車就是另一番滋味了。上海有幾百萬知青下鄉,幾乎是哭喊着從母城分娩出一座子城。破舊的老北站,就是這一喧鬧的碩大產房。誰也受不了這樣的分娩,何況三、五天就要來一次。老北站不堪忍受,就把這一光榮任務轉移到遠在北郊的彭浦貨車場。彭浦貨車場空曠,潦草掛幾條紅色橫幅,就算給孩子們送行。送的人多了,熱烈歡送」這四個字就不用改,只改它下面的地名:今天蒙一塊「黑龍江」,明天蒙一塊「雲南」,後天再蒙一塊「內蒙古」,下個星期如果又是「黑龍江」,把蒙在它上面的前幾個地名拿掉就是了。弄堂里有一些更小的男孩,肯走路,每次都步行兩三個小時去看熱鬧,回來說:「先是鑼鼓喧天,口號震天,送的人喊,走的人不喊。汽笛一響,火車一晃,哭聲馬上響起來,壓住了口號。一萬個人一起哭,嚇死人!」我那時雖然左,決心到一個當局沒有動員的地方去插隊,所謂「越是艱險越向前」,但是聽這些孩子說多了,心裏也是黯然。等到自己走的那天,不流淚,卻與車站工作人員為細故而大吵一場。我下鄉的那個地方離鐵路遠,以後每到縣城辦事,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到火車站去站一會,向着上海方向回望。這種對火車、鐵軌的眷戀,我自己也知道不好,說明紮根農村的決心還不牢靠,回生產隊後就不敢對集體戶里的革命大姐說。但是每年到秋後,就會萌動思緒:今年回不回?頭一年秋後算帳,共得餘糧款十三元整,不多不少,等於一張從蘭考到上海的座鋪票。買了這張票,等於後一年不吃不喝,這就絕了坐火車回去的念想。我後來聽說,1979年知青颳起回城風,上面的政策之所以讓步,一是雲南知青集體請願搞大了,二是上海知青在北站附近集體臥軌,驚動了國際觀瞻。冥冥之中,似有一報還一報?知青們是敲鑼打鼓坐着火車離開生身城市的,最後爭取回城,居然也是排着隊,一個一個從容臥倒於火車鐵軌而得以實現。
    
    二
    
    就是在知青時代,我學會了爬火車、鑽火車、跳火車這些荒唐勾當。先說爬貨車。
    
    河南太窮,蘭考更窮。焦裕祿去世後,蘭考還是有出門討飯的習慣。尤其是到每年的五月,青黃不接,出門要飯是天經地義,相當於現在所說的「生存權」,聯合國也擋不住。我那時還很崇拜毛澤東以乞丐身份走遍湘江兩岸作社會調查,就想隨老鄉去要一回飯,闖一回江湖。我聯繫的那戶人家,成份絕對純正,貧農。他們同意我以家庭長子的身份一起隨行。不料大隊支書知道,說什麼也不讓我走,怕上面怪罪下來,他承擔不起。那戶人家走了,但他們留下的要飯經驗鼓勵了我:只要有一塊髒手巾包住頭,穿對襟衫、圓口布鞋,肩上掛個布褡,作貧下中農狀,隴海線、京廣線上的貨車隨你坐,誰也不會攔。我和集體戶另一個成員下決心化裝成那個效果,象個偷地雷的模樣,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從蘭考到鄭州,確實沒有人管,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但是火車一停,問題來了。眼看它嗚嗚叫着到鄭州車站,卻不停,而是通過,一直開向鄭州大北郊,停靠它自己的到達場,才歇腳。從到達場下車,往回走,經過編組場,走到出發場,至少有四、五里鐵路線,全靠步行。就在這段步行距離中,我鼻樑上的眼鏡出賣了我,哪有戴眼鏡的貧下中農出來要飯的呢?三問兩問,鐵路職工就問出了我的底細。沒有想到的是,他們聽說我們是上海知青,反而更加同情,帶我們去鐵路職工食堂吃飯,白面饅頭糊辣湯,在農村兩年沒有吃過一頓這麼好的飯,當然是狼吞虎咽。飯後摸到出發場,又犯了難。那是全國鐵路系統最大的出發場,有幾十股道岔,幾十輛火車頭升火待發,全停向一個方向,場面很壯觀,也很迷人,誰知道它們是奔南,還是向北呢?我們倆就在火車肚子下鑽來鑽去,張皇失措,就更象偷地雷的樣子了。
    
    這時,一個搖着號子燈象李玉和那樣的鐵路工人走過來了。他看出我們的窘境,居然教我們讀那些信號燈:原來每一股道岔上都豎着六個信號燈,兩列三行,六盞燈亮出不同的排列,就指示出燈下待命的火車頭出發後,究竟奔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全虧那個李玉和說出了「密電碼」,我們終於得救。夜幕下的鄭州出發場,鐵軌密如蛛網,藍色信號燈閃爍不停。
    
    我們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一列馬上南下的火車。火車折向京廣線後,要比隴海線上更加生猛,咣咣咣一鼓作氣,新鄭、長葛、許昌,一路不停,全是通過,比特快客車還威風。直到天亮,才在漯河站慢慢停靠下來,大口地喘氣,加煤添水。我們正得意,突然聽到天橋上有人驚恐地叫喊:「你們不要命啦?快換地方,換地方!」原來不是來抓我們的警察,而是一個鐵路女職工路過天橋,偶然發現停在天橋下的這列敞棚車上有兩個「乘客」,坐的位置極其危險,才大呼小叫起來。她在橋上,我們在車上,一時聽不清,雙方又喊又比劃,就象聾子的對話,半天才弄明白危險所在:這節車滿載原木,前頭空出一公尺左右的空擋,我們就坐在那個空擋里,如果火車遇到意外緊急剎車,身後的一車皮原木控制不住慣性,掙脫捆綁的鐵絲衝上來,非把我們撞成兩張薄薄的肉餅不可!真要感謝這個善良的女職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把這兩個「盲流」抓起來,而是指點「盲流」離開險地,另找一節安全地方。這一來,我們就不是偷地雷的鬼子了,而是相反,象鐵道游擊隊那樣,掂着布包袱,在車廂頂上跨着走,而那個鐵路女工,就象芳林嫂那樣,站在天橋上遠遠指點着我們。每跨一節車皮,我們就回頭看一次芳林嫂的手勢,張嘴作詢問狀。終於找到一節裝機器的敞棚車,而且是在機器的後面而不是前面坐好,穿制服的芳林嫂才停止手勢,放心離去。
    
    接下來就是豫南信陽地區了。路邊逐漸出現了水田,還有騎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山也青了,水也綠了。離開南方兩年,終於又看到小橋流水了,我們站立起來,興奮地向着那些牧童大叫大喊,那些牛背上的孩子其實聽不見,但也揮舞着手臂向我們致意。可惜樂極生悲,火車停靠湖北第一站--廣水,我們就被逮住了。
    
    因為此前碰到的鐵路工人都那麼善良,祖國山河處處好,貧下中農個個親,想當然以為到了湖北也是如此,就大模大樣地下車找水龍頭洗臉。不料,廣水站的湖北警察正等着我們這些叫花子模樣的人,我搖着毛巾走過去,一下撞個正着。他們是為稍微富庶一些的湖北人民看家護院的,不讓河南的要飯花子進來竄擾,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地方保護主義其實在文革中就有,相鄰兩省經濟上有差異,自然會生出些歧視。湖北警察把我們這兩個奇形怪狀的河南盲流押下來,十分得意,一個勁地盤問,而且語多不屑。我因為有鄭州出發場的經驗,也知道一點湖北人鄙視河南人貧窮的故事,一開始就說明自己身份,不是到湖北來要飯的難民,而是上海到河南插隊的知青,爭取坦白從寬。不料他們怎麼也不相信,說國家沒有向河南派過上海知青(這也是實情)。於是雙方因上海問題而陷於膠着。說上海話他們聽不懂,聽不懂也就無從證明我們的上海原籍;反過來他們又提出很多有關上海的問題,考考我們是否知道。我今天還記得一個深刻的問題是:崇明島在上海的哪個方向?那當然是對答如流,問不出破綻。這些人只得悻悻作罷,但是結尾留有一個報復:不許我們乘原來的那列貨車離境,非要我們掏錢買票坐下一趟客車到武漢。這一報復的含義不僅僅是逼着我們花去全部盤纏,上車以後才知道其狠毒用意:兩個學生模樣的貧下中農,蓬首垢面髒兮兮,其中一個還戴着眼鏡,在客車乘客的奇怪眼神中,真是受夠了奚落。我這一輩子對湖北佬沒有好印象,就是那次經歷造成的。我的一次毛澤東式浪漫行乞,就是這樣流產的。我恨湖北,因為它歧視窮人,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南方」。民諺:「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誠哉斯言,信然!
    
    後來閱世梢深,才知道中國版圖上省籍、甚至縣籍歧視的現象還很多。如有好事者依據白眼之走向,在這塊版圖上着以不同的歧視色,彩版一出,必定五彩繽紛。如上海人歧視蘇北人,噎聞名海外,卻還有一省之內,如廣州人歧視中山縣人,則不一定出名。但所有歧視鄰省、鄰縣的內地高貴者,到了香港,則一律被稱為「大陸表叔」,又顯得乾淨、徹底、利落,一網收盡。而包括香港人在內,中國人一到美國,又驚呼美國存在種族歧視。所有的中國人據說都被罩在一個無色透明的「玻璃罩」里,難以升級、提職。「玻璃罩」內,那些在國內歧視同胞的高等華人,踢騰得最為厲害,民族自尊心最為敏感,反歧視呼聲也最為強烈。似乎只有走到最遠處,歧視性荷爾蒙才能在正負兩極得以配平?但也只是兩頭髮泄而已。天盡頭,歧視者被歧視,傳來一陣陣愛國主義的悲憤呼喊。我的一個歷史學同行,復旦教歷史地理的葛健雄教授聽到了,於是戲言:中國人中最愛國的一群,要到國外去尋找,而不是在國內。這也是誠哉斯言,信然,信然。我想說的是,在這張歧視圖上,我所生活過的河南大概屬於負海拔地區。我沒有聽說他們能歧視誰,卻知道他們不僅被南面的湖北佬歧視,也被東面的山東人、西面的陝西人、甚至遠在邊陲的新疆人歧視。他們幾乎一屁股坐到底,蹲坐在一個低洼的盆地里,周圍高地山民,不管隸屬哪一部落,都能對他們投以白眼。這當然是因為他們窮,窮困中產生愚昧,以及與愚昧相伴相生的忍耐。
    
    我們離開蘭考到三百里外的鞏縣當工人,村裏的五保戶大娘實在想念,居然發狠心出遠門來看望。蘭考農民多半沒有看到過火車,有一次縣裏開三級幹部會,一群生產隊小隊長看到火車會動,居然在車頭手舞足蹈地大嚷:「噫!這玩意停下來象長蟲,不吃不喝,咋會跑咧?」(要用中原土音念,才能念出效果)。火車被迫停下,釀成一次哭笑不得的隴海線停車事故。前面說到的那個大隊支書,是個「革命先鋒」,人民日報發他的長篇通訊,整版配照片,用的就是這個題目。他和我們集體戶戶長去北京參加國慶二十周年觀禮,到了人民大會堂,鬧出一次比小說里陳煥生進城更真實的笑話。河南人的習慣,到哪兒都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到了人民大會堂也是那樣,老支書雙手抱膝,屁股一撅,就蹲上了那個神聖的位置。誰知道那個座位是活絡可翻的,他還未蹲結實,底板就翻了過來,把我們的「革命先鋒」在人民大會堂夾了個雙腳朝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主席台上不知看到這一齣喜劇小品沒有?多半會很慈祥地莞爾一笑。我們那個大娘更加孤陋寡聞,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土地,又是小腳,提着一籃雞蛋還有粉條之類,一拐一拐地怎麼坐上火車,不迷路,居然還能找到我們這個廠,真是一個奇蹟。
    
    她坐火車是否鬧笑話不得而知,但是到我愛人宿舍頭一天,就嚇了我一跳。當時我們兩個人在外面給她擀麵條,她坐在屋裏突然傳出驚恐的叫喊:「噫!這屋裏咋還有一個老娘咧?咋也是黑褲子、紅襖?!」(也要用中原土音念)。蘭考民俗,老人過七十要穿紅布襖,以辟邪。我聞聲奔進屋裏,哪裏有第二個老娘,只有她一個人好端端坐在衣櫥前!原來衣櫥鏡子映出她的身影,可憐她一輩子沒有見過能照見全身的鏡子,因此也一輩子沒有見過自己的全身,猛一見到,就被自己嚇壞了,大呼小叫,驚動了一座樓!還有年青一代的蘭考人,如本地知青,也多半和他們的父母輩一樣淳樸,富於同情。我後來爬火車發展到爬卡車。從縣城回來,多半爬一輛卡車帶腳。司機大多會默許,因為這些勞動者的家裏多半也會有個把知青在苦水裏撲騰。但也有刻薄者,有一次我爬上一輛運煤車,就碰上了一個。那司機從反光鏡里看到我上車,非停下車來攆我,車一開,我又爬上去,如此者三,那個司機開始破口大罵。此時車上幾個蘭考本地的女知青看不下去,齊聲痛哭,罵曰: 「人家從上海來俺蘭考,離家那麼遠,父母又不在,你就欺負人家?你不是人,你是驢,是龜孫,你不得好死!」除了不出那唯一的髒字,該罵到的都罵到了,確實很難聽。蘭考民間的規矩,其實不是封建,而是很早就有自發的後現代女權主義:男人不能和女人罵,尤其不能和未出嫁的閨女罵,如果對方開罵,男人只能幹聽不回嘴。那個司機被這群小閨女罵得不敢吭聲,只能恨恨地爬上駕駛樓,把車門一摔,開車了事。
    
    我還很想念我們本村本庄的回鄉知青。他們有些是蘭考縣一中、二中的學習尖子,很不容易考上去,要帶着紅薯干去上學,功課刻苦,一點不比我們集體戶的復旦附中等人差。其中有一個被老鄉叫作「假妞」者,靦腆斯文如大姑娘一樣,正好與我們集體戶的革命女生外號「假小子」或什麼「鐵姑娘」的相反。「假妞」 們在農村的出路,通常是靠每年的招工、招干、參軍,那是天邊露出的一絲希望。但是自從來了一個上海集體戶,「越是艱險越向前」,而且毛主席也接見,天邊的那一絲希望就堵住了。九一三事件後,這個集體戶的紮根思想相繼動搖,開始謀取各種回城之道。上面也有意照顧這個先進集體,有類似的名額下來,總是先讓我們走。
    
    三兩年一過,待我們十個人走完,他們的年齡也被耽誤了。平日裏我們玩得很好,總有一些小知識分子的共同語言,但是一到集體戶有人上調,他們就懷着複雜的心情,躲得遠遠的,從不參加送行的行列。那種幽怨的眼神遠遠掃來,沒人能忍心對視。我後來讀到很多老三屆憶苦思甜的文章,還有一些小說、詩歌之類,幾乎沒有一個人提到他們曾經堵住過那些農家子弟的出路,似乎知青走得天經地義,農家子弟被堵在鄉村也是天經地義。這種不平等意識,噎潛入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始終沒有受到過正視,大概是深入骨髓了。
    
    一場知青革命,一千六百萬人下鄉,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在稀釋當地農家的工分,最後一天臨走,還要拿走這家人長子手裏的最後一粒「紅豆」。我剛才說中國的版圖可以塗上相互歧視的五彩顏色,這時就有點象在這塊版圖上再玩一場多米諾骨牌遊戲了:先是老毛一揮手,骨牌嘩嘩地倒下去,城裏的知青先倒;農家子弟本來在原地,可以不倒,竟也被前面的人擠了倒下去,而且被壓在這一圈骨牌的最下一層;沉靜片刻,有汽笛聲響起,知青打個骨碌一翻身,幾乎所有的骨牌又嘩嘩地豎立起來;其間不斷出作家、出詩人、出學者,還出各種「話語」,齊聲控訴剛剛倒下去的那段無聲歲月;惟獨那最後幾張骨牌,卻沉默着,再也爬不起來了。老毛愛引李賀詩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怎麼會老呢?只有人會老。以我之拙笨,始終弄不懂這個偉人的悲天情懷。從李賀到老毛,天看見過多少人間不公?誰能看見它老了一寸?我至少懷疑,天是看不見歷史運動中的暗層夾縫的,更看不到那些輾轉倒臥在暗層夾縫裏的陰魂。1997年,我和愛人、孩子回蘭考,莊上的人大多數噎不認識了。那是在唐寨,卻也應了李賀那個時代的唐詩: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逢不相識。不經意間,噎換了一代人,確實未見天老一分,只是原來擔心的那種逢人都要打招呼的尷尬,或者如賀敬之「幾回回夢裏回延安」的矯情,都沒有出現,可以鬆一口氣。我們就象三個平平淡淡的過路人,只是偶爾路過這一叫做唐寨的北方農村,悄悄地東張西望。遠遠看到一個人的背影象「假妞」,才敢輕輕走上去試着拍他的肩膀--猛回頭,一張鬍子拉茬的老臉,幾乎貼着我的眼鏡喊出一聲:「噫,這不是學勤嗎!」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他就跟昨天才分手一樣,剎那間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三
    
    按老鄉說法,客車不叫客車,叫票車。因此,混客車就有一個很乾脆的名字:混票。我插隊的那個莊子,一個男勞力通常只有兩套衣服,夏天的布衫冬天的襖,脫了布杉就穿襖。天熱下河洗澡,把布衫搓洗後晾在樹杈上,人就泡在水裏等衣服干,才能上岸。就這麼個窮地方,因為出了焦裕祿,卻能接觸從上面下來的人,甚至還有國家性質的外事活動。我生平第一次與外國人坐下來談,不是在小時候的上海,也不是在後來的哈佛,而是在蘭考,在唐寨:集體戶按縣委宣傳部安排,接待從開封軍用機場過來的老撾飛行員,宣傳農村包圍城市的毛澤東戰略思想,談得還很熱切,雙方都被對方感動。這些飛行員當時被安排在開封那樣的內地機場受訓,大概是為了在國際上保密?諸如此類的活動,村裏的老鄉也有機會參與,哪怕是站在旁邊看,耳濡目染,語言就有變化,能學會一些與他們自己的鄉土生活很不協調的官方詞彙。那些一年到頭要吞食幾千斤紅薯以充飢的窮人嘴,時常會有一些很書面的「話語」,夾着發黑的薯干飛進飛出。比如,隊長吆喝下地幹活,偏不叫下地,而叫「上班」;老鄉們認為我們拿一年的餘糧款買一張回家的車票太虧,就向我們傳授出門要飯混票車的各種經驗,那些歪門邪道還有一句正面總結,是他們在地頭聽我們讀《人民日報》學來的,就叫:「人民鐵路人民修,人民鐵路人民坐!」這就有點窮人生富嘴的黑色幽默了,而且確實「酷」。
    
    全中國當時的鐵路,大概只有上海的老北站是個死胡同,火車開進去再倒出來,旅客只能從剪票口進出,混不得。其他地方的車站,都是兩邊敞開,在鐵路一側建個候車室,只要有足夠耐心,總能避開候車室的剪票口,從兩頭的鐵軌走到站台上去。因此,進站這一關並不難。難的是在車上碰上查票,很不好辦。到了這種時候,我通常是硬闖,硬着頭皮向着查票員走過去,作餐車回來路過狀,這時我鼻樑上的眼鏡能幫一點忙,查票者見是個戴眼鏡的,多半不盤問,有時露餡,則補票認罰,可見貧下中農只教會我勇氣,沒有教會我智慧。當然,也是我自己智商不夠。以智取勝者,蘭考另一個集體戶某朋友為最。他有一次要從隴海線轉北京,再轉京哈線,去萬里之外的黑龍江邊陲,看望他在那邊插隊的妹妹。當時口袋裏只有五塊錢,僅夠買饅頭填肚皮。他的絕招是:穿上一件軍大衣,領子扣好,底下一條綠軍褲,遇有險情發生,即端起茶缸,用一口標準的官話一路說過去:「讓一讓,讓一讓」,那查票者見他的裝束,只以為他是一位夠級別的部隊幹部去打開水,怎麼會想到軍大衣裏面沒有軍裝,更沒有紅色領章?當然是必恭必敬地「讓一讓」。五塊錢行萬里路,利用的是人民群眾愛戴親人解放軍的魚水之情,真是萬惡之極!他現在噎是某省文藝批評界著名理論家了,筆下文章多半是先鋒符碼,邊緣寫作、私人話語之類,引車賣漿混票者流包括我在內,只能是瞠目其後,讀天書一般。
    
    河南實在太窮了,混票人越來越多。鐵路上也無奈,有時就派人戴着紅袖章在車下堵,抓住後集體罰苦工處理。我到工廠以後,經常要去鄭州借書還書,實在買不起這麼多票,於是就把插隊時的混車陋習延續了幾年。這個廠所在的鞏縣離鄭州60公里,但是家在鄭州的知識青年多,於是通常在周末結夥,借群膽而混車。星期天晚上從市區分散向車站聚攏回來,不容易召集,但上車後前後招呼,一下子認出幾十個弟兄,同樣也成一夥。查票者後來摸出這一區段逃票多,於是總在鞏縣站未到之前開始搜索。逃票者也摸索出對付辦法,一旦個別查出,就移動腳步往同行者那兒蹭,最後越蹭越多,擠成一疙瘩,幾十個人聚在一起,對峙一、兩個查票者,雙方就能僵持得住。查票者無奈,只能冀望於站台上的執法人員能在門下堵住他們。看看鞏縣到了,幾十個人發一聲喊,同時發力,打開十幾扇窗戶,就跟下餃子一樣,噼里啪啦望站台上跳,等到站台上的查票者發現,這些腿腳靈便的小青工早已如鳥獸散,而且事先說好是往四面八方分散逃竄,查票者追那個是好?幾乎每個星期天的晚上,這個車站都會發生幾次「下餃子」事件,事後想來也真壯觀。小青工後來還發明出一種有「高科技」含量的專用工具。他們很快發現,火車車門鑰匙是全國通用的,幾乎只有一把:外三角,中心空洞,插進鎖眼,擰住裏面的實心三角,向右一扳,全中國的火車車門都能在這時打開。截一段9毫米直徑的鋼管,放在車床上,搖動車把,三面夾具往裏一擠,就能夾成一把上好的列車鑰匙,就這麼簡單。以後解決下車出站的問題,就利索多了:火車停穩後,只要打開背向站台的那一扇車門,下車抬腿,那才是真正的無人之境!我也有一把這樣的「高科技」產品,陪我度過了好幾年插隊後的生涯。在我成了所謂「紳士」,有了所謂 「身份感」,再也不好意思混車之後,它還在我的鑰匙圈上晃了好幾年。好像還帶回了上海?按照老鄉們的說法,「參加國家幹部」了,當了一段勞什子部隊院校的教官,才慢慢地「解甲歸田」,不知把它淡忘在那個犄角旮旯里了。
    
    我和那位五塊錢行萬里路的文學仁兄,是考研究生考出河南的。他考文學,我考歷史,因為沒有大學學歷,以自學資格參考,就要多受一點歧視。連考三年,每次都有不公平事發生。到第四年,我只能說「年年難考年年考」,垂頭喪氣。他的牢騷則能翻出新詞,引胡喬木哭三尼的名句自況:「我為你勤傍妝枱,再把風流賣」。可見學文學者之靈氣,屢戰屢敗,卻照樣瀟灑飄逸。那一年是我發毒誓最後一次「傍妝枱,賣風流」,果然就有一段小故事發生:我們住在鞏縣,考場設開封,相距三百里,正應了豫劇戲文里的那句俗詞:汴京趕考。只是沒有驛站,也沒有公車,非得在頭一天半夜起早,去趕現代化三等火車。那車廂里空氣惡濁,每一口都是別人呼吸過的,熏得人頭昏腦漲,一下車,就已失去考前最佳狀態。那一天,我是在開封車站廣場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坐下後,頭朝外,口中念念有詞背外語,神智噎不太清醒。車開不久,突聽一句開封口音:「老哥,看看丟啥不丟?」不看猶罷,一看大驚失色:我那時穿的是藍色的卡中山裝,上衣口袋噎解開;口袋裏放着的一個信封,也已拆開;裏面裝的不是錢,卻是比錢更重要的准考證;那准考證露出半截,顯然是被人拉出來看過,再插還進去,居然就扔在了我的膝蓋上!再抬頭看去,有三個小伙子大概是隨我一起下火車,再上公共汽車的,此時圍着我,也穿着那種軍大衣,大衣撐開,以擋住周圍人的視線;為首者朝我得意地笑着,以目示意,正在催我看看信封里「丟啥不丟」。這一下我完全清醒了過來!這是「賊」,在火車上就錨上了我,到汽車上才得手;得手後發現是一張准考證,本可以下車一揉再一扔,回頭一想,卻不忍心壞了我書生前程,而是擲還失主;甚至不怕他高喊「抓賊」,還要提醒這個失主看看,要當場「驗明正身」!這一起轉承合,大概只有一分鐘時間可供完成:他們是怎樣得手的呢?得手後又是怎樣交換眼色達成默契,再來一場盜亦有道的古風小品呢?幸虧我那時年青,雖然一時還來不及想明白,但畢竟不象現在那樣容易失言。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喊一聲「抓賊啊」,那可真是煞了風景,把我後幾十年的知識分子臉面都丟盡了。我終於憋住了那一聲喊,抬頭抱以同樣微笑:「沒丟,啥都不缺!」。雙方配合默契,共同完成了一出頗有古風的現代小品。演出結束,竊賊體面下場,為首者打一個清脆的響指,三人魚貫下車,軍大衣一飄,一會就沒了蹤影,那才是真正的身姿飄逸!
    
    以後我有一段在美國旅行,也是偏愛火車,不愛坐長途「灰狗」。當然不可能再爬車混票了,只是因為火車一動,能拉動往昔記憶。Amtrack當然好,乘客少,座位大,空氣潔淨。尤其那盥洗室寬大無比,就象從飛機上搬下來再放大一倍,可供輪椅轉圈出入,裏面香水、手紙、還有坐便器上的墊圈紙,應有盡有,絕無可能聞到當年汴京道上廁所里的中國味。最絕的是在窗口下座位邊,都有一個交流電插口。紳士淑女們上車坐定,插上手提電腦,飛快地敲起鍵盤,纖指翻飛,如彈鋼琴一樣好看。我沒出息,上了這樣的火車,也還勾起在中國的記憶,而且揮之不去。上面這些很不紳士的回憶,少年時代的種種荒唐,就是在美國的火車上一點一點想起來,倚着窗口敲電腦零散記下的。我自然想念開封車站上來的那個年青人,十七年前的那場考試,三天考五場,如有神助,是他幫助我考出了河南,考出了底層生涯的曲折坎坷。他是我命運轉折線上的一個亮點,我能稱他為「賊」嗎?但在中國的字典里,卻找不到一個更合適的的字眼。
    
    電腦墊着我的膝蓋,膝蓋上還留着二十前在中國跳火車留下的傷疤。那是一次在行進中的貨車上,前面的火車司機說好,通過鞏縣車站時,減速一分鐘,好讓我往鞏縣車站的站台上跳。撲通一聲,我還是栽倒在道軌旁的煤渣上,雙膝跪倒,鮮血迸流,拔起腿來,還得往站台外飛跑。這就在膝蓋上留下三點小煤渣,鑲嵌在那塊皮膚里,呈透明狀,絕好的三點式前現代標誌,也是一個紀念。它們總在提醒我:別裝蒜啦,老夥計。且忘了下一站是耶魯,是普林斯頓,先寫寫你的中國底細吧;國家是白的,另一塊是黑的,而你只是從它們中間的灰色地帶走出來的;就寫那五花大綁,就寫那三寸鑰匙,寫你那打開信封、又擲還失主的開封「賊」!
    
    這就是留在我皮膚下的文字了。而在我開頭所說的那個惡業里,以老黑格爾說過的一句話最令人沮喪:人走遍天涯,也走不出人的皮膚。再難想像還有比這句話更為狠毒的判決了,一句話就是一個火烙印,而且還看不到這一判決的盡頭:你是無望走出自己的皮膚,也無望走出這三點式褐色標記了。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人民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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