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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我們都在各自的廢墟上生活 關於編劇種種

夜雨蒼山下,中秋初度就顯出了幾絲薄寒。整個國家似乎也在一場盛大虛榮的華筵之後,準備闊步邁入它的冬天了。詩人曾經說——嚴寒封鎖着中國。我在年來的朋輩遭際中,隱約分享到了這一預言中的陰冷。
 
實話說,在這個叫做祖國的地方生存,如果你無意投靠,且不欲自我放逐他國,再加上你還要路見不平心中耿耿,那確實居大不易。
 
我們都是人子,即便心底崇敬聖徒的襟懷,但生活卻需面對庸常的飲食起居。精神的鎖鏈也許不難打碎,物質的繩扣卻往往深勒肩頭。多數的民間思想者和體制外寫作者皆有體驗——沒有經濟的獨立不倚,完成人格的獨立實難。因此,我們要想遵從自己心靈方向的生活,要想不看上司臉色和組織嘴臉的活着,並且去爭奪人的應有空間和權利,我們就得在這個世界學會一門求生的手藝。
 
一個寫作者,哪怕確實自命或多或少地在擔負啟蒙,本質上仍舊有別於傳教士——他不能像迅翁所譏刺的「吃教」者那樣生活,更不能像某些國父或先烈那樣靠「吃革命」而發達而封妻蔭子。
 
啟蒙與挑戰是個人對自己生命的期許,是苦行於荊途的自我擔當,故而無意索求信眾的供養。他所能做的,只是儘量在夾縫中無依無靠地努力;在不義不公的社會裏儘量減免屈辱地生存。因為他自信人類終將撥亂反正,並渴望躬與這場偉大而悲烈的征戰,於是我們不能要求他魯連蹈海。我常常對一些同道說——義不食周粟的人,必須學會南山採薇。除非我們主張所有不附逆為惡的人都餓死。

                               
所謂編劇,在今日中國,本質上就是一個手藝人,而且還是一個必須面對強暴和輪姦的匠人。在古希臘時代,編劇是偉大的職業,是代神立言的教化者和懲惡揚善的預言家。即便在文字獄深鎖的清代,編劇作為民間寫作的主力軍,仍舊還能遵從天理良知,自由創作那些諷喻濁世奸邪的偉大作品。《桃花扇》之所以於康熙時代還能鞭笞那些趨炎附勢的變節貳臣,乃因偉大的戲劇傳統和民間自由表達的權利尚未被完全閹割。所謂異族入主的朝野,猶能為文藝和民間稍留一步說話和娛樂的空間。
 
在沒有現代傳媒手段的中外古代,戲劇都是敦風易俗傳承道德倫理的重要平台。也因此,盧梭曾經說【大意】——城市的升華有賴於戲劇,而墮落的市民卻耽溺於情趣卑下的小說。然而到了這個奇怪的時代,戲劇伴隨着整個民族的理想、操守、人格和審美情趣一起徹底墮落,多數編劇也在劫難逃地變身為革命宮廷的無恥優孟詞臣。
 
由於民間戲劇舞台以及大眾傳媒平台全部被獨裁官方壟斷,底線略存的編劇要麼擱筆,要麼為了生計稻粱,而淪為賣藝餬口的匠人。因為工匠只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他需要憑藉手藝養家活口,於是他不得不和惡世妥協——只要不逼迫他寫建國大業之類的東東,在夾縫中打情罵俏夾帶一點私貨——這樣的生存策略,我自以為可以原諒。因為在今日,不是編劇敢不敢寫的問題,而是寫完能否進入大眾視野的問題。當一切渠道都被控制的時候,編劇形同草芥,是可以任人宰割的。
 
在所有的寫作者之中,今天的編劇更為可悲的是,組織上深知戲劇對大眾的影響勝於小說詩歌之類創作,因此特別加強對此的監管。每年因審查不過被斃掉的劇本甚至成片,要多達成百上千,而為此損失的投資更高達百億。那麼為了田地里的微薄收成,為了可憐的民間資本不被冷酷的組織一言盡廢,多數編劇只好被製片人、導演、廣電局層層閹割,只好忍辱負重地去儘量遵守他們那些萬惡的規定。

 
                                  
當然,有政治道德潔癖的人會說——你既然如此噁心這一職業,那你何不從良呢?這個世界連擦皮鞋都可以活命,你何必貪圖安逸而曲意接受你所蔑視的創作管制?
 
我得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原本只有一碗飯是最適合他吃的,並非每一個碗他都能端得起。那些很快找到這個碗的人,就是所謂的幸運兒。那些終身輾轉朝不保夕的人,便是還沒找到那個適合他的碗的人。
 
固然,我可以擦皮鞋生活,但我更願意做我自己的寄生蟲。我有道德潔癖,但還遠沒有高潔到巢父許由那樣——寧肯力田自食也不文章養命的地步。我們多數人都還是風塵俗人,都還奢望能儘量憑手藝讓自己過得略好一些。在一個普遍沒有人權和自由的國度,即便是擦皮鞋,一樣要被城管欺侮,一樣要仰人鼻息。
 
文章雖難覺天下,但多少還可以力爭一點自己的表達權利。就算是《建國大業》這樣的玩意,編劇也還能塞進這樣的台詞——不反腐敗就要亡國,反腐敗就要亡黨—— 雖說是強加在老蔣父子頭上,但誰不明白這是指桑罵槐啊。就是這樣一條前幾年才流行的民間段子,能被借用於這樣一個電影, 君千萬不要以為所有的主創和主審都是傻子;事實上,可能大家都在利用最小的空間,向大眾在傳達一點內心的憤怒和鄙視。
 
至於我曾經想要完成的地震電影《廢墟》,事實上這是一個要被國家極力遮蔽的話題。就故事梗概來說,讀者自然可以指責其中的圓滑世故——想要規避審查的技術而已。問題是不這樣觸及廢墟這一悲哀的塊壘,不去探查廢墟邊上那些絕望的人生,悲劇就仿佛從未發生一樣嗎?完美主義者會要求——應該寫一部直刺現實黑暗揭露真相的地震片子。可是你會買嗎?你能拍嗎?你可以播出嗎?更何況真實的災區,也遠非一般人想像的那樣簡單的黑白正邪之衝突。真正的文學,在於確能揭示現實社會的各種複雜人性,而不是簡單的政治歸類。我倒是也想以艾未未或者譚作人為原型,寫一個荷里活式的揭黑大片,可是那得等專制結束之日。我們誰都不是聖人英雄,完全不見事功的勞務,我無意枉拋心力了。
 
最後我想說,這個國家就是個巨大的廢墟。幾千年來稍有價值的東西皆被摧毀,人心中殘存的正義和天良皆近崩潰。我們唯有互相低語鼓勵,互相堅持如迅翁所謂的「韌性地戰鬥」,我們或可給孩子們掃清廢墟,重建一個什麼也不扼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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