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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北大荒》選登 飢餓眾生相

 

 

《永遠的北大荒》選登 飢餓眾生相

黃湛

每當我寫到1960年冬天那悽慘的日子,我的手仍然在顫抖。我的心滴血。人權何在?生存權又是怎樣被剝奪的。當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籠罩在飢餓的陰影下,數以千萬計的人被餓死的時候,在社會最底層之下的勞改犯們,又是怎樣的生生死死呢!

難道僅僅是官方稱呼的中國人民戰勝了「連續三年自然災害」「三年困難時期」這些好聽的字眼嗎?為什麼不敢不願或是不能報露實情呢?是層層暴君,是魔王的專製造成的嗎?總有一天人們會從許多層面來真實地描寫那個年代。

我在醫務室,頭個月還可以按處方配藥。以後病人越來越多,大部分是水腫病,病名「611」。死的多是由「611」引起併發症造成的。藥也不多了,只不過給點維生素什麼的。宋大夫要我當護士,一天到晚忙個不休。最後病人多到300人,又騰了幾間房子,成了「醫院」。一間房兩排長炕,一排排長炕上睡滿了病人,頭朝中間走道腳朝里。他又撥了四個「犯人」給我,權充「護理員」,我就成了「護士長」。

「病人」被人扶着來,拄着拐杖來,抬着來……。他們除了公家的棉襖、鋪蓋,還有點私人物件。我就一一登記,編了號碼。能由家人領走或郵寄的另放一屋,準備讓他死時穿的就放腳頭。

奇怪!個頭大的,原來的強勞力,最難捱餓,瘦得快,縮得快,腫得厲害,也死得多。

在基建隊幹過活的山東人李富財,登記名字時我才認出他。眼窩深陷,白色透黑,人稱之為死氣。一身皮包骨頭,肚子卻出奇的大。一路嚎叫着被抬來。

「他餓極了,吃泥巴。吃了兩、三天了……。」

「泥巴怎麼咽得下去。」

「老黃,你不知道。」抬的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昨天我們在挖溝工地,手還扶着鋤頭把,倒地就死了兩個。不知道哪天該輪到自己。」他嘆口氣慢慢走了。

這李富財,我們沒辦法把他弄上炕去。不知他哪來這麼大力氣,一忽兒用頭蹱炕腳,一忽兒爬起來如搗蒜般地磕頭:「醫生,救救我啊!我沒有犯法,沒有罪啊!小香蘭被鎮長搶去了,我喝了酒說要殺他,是氣話啊。他就把我抓了判刑。我有老娘、小弟,我要回家鄉去呀!」

「小李先躺着,我們給你吃藥灌腸,能好的,聽話啊!」

他認出了我,求道:「黃公,我肚子疼死了。你拿把刀來,幫我剖開,把泥巴掏出來好了。」

他又從炕上滾到炕下,在走道上亂滾,亂嚎,折騰了一晚。天亮前他又叫我,此時已氣息奄奄了:「黃公,你記下我這話,就是凍死、餓死也不能吃泥巴脹死。把我的幾件衣服捎回去給我娘,帶好小弟,我的魂會回去的……。」

他的眼睛睜着,眼皮怎麼也合不上。公家的大棉衣留下來。穿着他身上的衣服,抬到大牆外的停屍房。馬號背後100多公尺的一排三間種子庫,倒了兩間,還剩下一間,專門擺屍體。停屍房此時已經塞得快滿了。我編了號A、B、C、D、E五排,中間是走道,頭在裏面腳朝走道,每排一個壓着一個可堆八個。每個鞋底上又貼上號碼。A-6就是李富財,他家是不會來領屍的了。放心,零下20-30度的嚴寒,屍體是絕對不會壞的。

當地犯人家屬來領屍體,我就翻開所掌握的特殊戶籍冊「生死薄」,查×××,×月×日死亡,放在×排×號。兩個護理員和我進停屍房,稍微抬起上面的,用鐵勾勾住腳往外拉,屍體凍得梆梗,一拉就滑出來了。

我們這分場「皆骸泵揮型飪啤2輝兜暮旃餘┏『禿B兀?祝┫匾皆憾加型飪疲??×斕既銜?偷獎鶇τ跋觳緩謾R殘硎搶透吶┏〉納霞痘蟶霞兜納霞對纈兄甘荊骸白勻凰勞雎省笨煽刂圃諛掣靄俜直勸桑∈獠恢???握?臥碩??加兄副輟U蜓狗錘錈?副曄前俜種?嗌伲凰嚳粗副昝扛齙ノ皇前俜種?嗌伲環從業鬧副昝扛齙ノ揮質?%,如此等等不一。為了達到指標,生拉硬扯的把人們從他們的生活層次中拖出來,批倒鬥臭,最後還送進大牆勞改、勞教,一去宛如無期判刑。即使是被判「群眾管制」,也變成無情鬥爭的一隻替罪羊。

沒有外科又不能送出去就醫,需要手術的犯人,就這樣活活的疼死、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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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大豆,顆粒大又飽滿,黃燦燦的,那可是上等食品,享譽全國的呀!怎麼會可怕呢?常言說「大米醫餓病」,但餓極的人不能多吃,而且開始應該吃半流質的稀飯。大米在這裏比什麼都珍貴,大豆卻遍地都是。那年冬天地里還有些沒來得及收的大豆被雪埋住了,場長就安排了些犯人去刨。這下餓極了的囚徒們不顧凍得梆硬,也不管咬不咬得碎,一邊刨,一邊吃。有的適可而止,有的想,好不容易碰上這個機會,怎能錯過機會吃個飽吃個夠,吃一頓至少也可以頂上兩三天。大家於是就沒命地吃,有五個人就這樣被抬進了我們「醫院」,這種撐壞的病人可憐亦可悲,沒有一人能活下來,除非剖腹把胃切開。

那大豆從秋到冬干透了,顆粒很小。遇到水,到胃裏暖和了,體積可以漲大三倍,在肚子裏撐得緊緊的。我用手摸他們的肚子,鐵硬的,肚皮子繃得像鼓。他們嚎叫着,拼命挖自己的嘴,想吐出來。滿地打滾。我眼巴巴地望着,只能給他們打止痛針。

其中一個小伙子,猛吃快吃,沒有下到腸子,全在胃裏。我煮好了小刀、鉗子,跟宋大夫說:「讓我試試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看他太難過了。」

「不能!快放下。」

「我來吧,你只要裝作不知道就行了。」

「你瘋了,你不要命啦!你動了刀,他也必然要死。罪名還要弄到你頭上,你的罪還嫌少嗎?」

「他也是人呀!他是餓極了呀!」

「送縣醫院,開輛卡車去,三小時就到了。書記不讓送,說什麼影響不好。我有什麼辦法。在他們看來死幾個犯人算什麼!」

宋大夫看我仍呆呆地站着,裏間小屋裏是殺豬般的嚎叫聲、哀求聲……他嘆了口氣:「我看你是個正直的知識分子,才勸告勸告你。總場測量隊的劉毅,你們肯定更熟悉,也是不准送,死在這裏的。」

「我知道……。」多少年沒流過的眼淚,滾下來。我連忙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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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10月中旬,我在老殘隊時,一天收工,從醫務室門口過。我注意看了看,門口靠牆的苞末杆子上坐着一溜病號。我意外地發現了他——劉毅,我們測量隊第二水平組的組長。我急忙跑上前:「小劉,你犯了什麼病,幾個月不見瘦多了。我還不知你也在這分場呢。」

「黃公」 ,他拉着我的手,仔細端詳我:「我在十三井子那邊屬這裏的第六大隊。四天前肚子開始痛,越來越厲害,實在忍受不了。衛生員看看不能醫,才轉來場部。」

我急忙問:「現在怎樣了。」

「也怪!從今早上起就不痛了。」

我是過來人,知道要是闌尾炎,不痛那就意味着穿孔了。那時醫務室還有兩個醫生。我找到姓李的醫生,講了劉毅的情況和我的體會。

「等檢查了再說吧!」

第二天未出工前我就跑到醫務室看他,他靠右邊的肚子都硬了。我知道不好了,又去找李醫生。

「李醫生,我患過闌尾穿孔的腹膜炎,也是這樣。先痛後肚子硬。動了手術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看他也是這樣,晚了就沒法救了,你想想辦法吧,他還年青哪!」

「上面不准送到別處治,我又不是外科醫生,再說也沒有器械設備,沒有藥,我有什麼辦法。」他攤開兩手,「愛莫能助啊!劉毅,我們也認識的……。」

我一溜小跑,才趕上出工隊伍,心裏老掛記着他,關於他的一幕幕場景又在我腦海浮現了。兩年前我們測量隊,正測着現在紅光農場的大片荒原,新調來一個濟南犯人,我看他有高中文化就親自教他大地測量的基礎操作,晚上在繪圖之餘,又仔細地講解。他迅速作着筆記,字寫得很清秀。夜深人靜之時,我也很感慨地問他:「幹嗎會來到這裏來呢?」

「黃公,我是濟南二中的,十七歲參軍,十八歲入黨。51年入朝作戰。半年後不到廿歲的我就當上連指導員。唉!一言難盡。」

下面就是他的故事:

一次大規模的向南突進,受到了猛烈阻擊。我們團突得太遠和大部隊失去聯繫,死了一大半,活着的人變成了俘虜。我藏在死屍堆里,乘着黑夜以北極星作方位,翻山越嶺往北爬。白天就躲在叢林裏,到第二天傍晚碰到我們連的二排副。他杵着根棍子,腳上負了傷,衣服撕得一筋一柳的,也和我一樣滿身血跡。第三天拂曉,陸陸續續遇到了一些逃下來的敗兵。據說我們師差不多全軍復沒。二排副老李和我商量:

「我參軍前是刻字店的學徒,會刻章。現在能弄點吃的和醫藥最好。」我想了一下:「行啊。你就刻個我們一二七師收容站的圖章嘛!去年我在清州江那邊一次戰鬥間隙,還真見過收容站。站長是我老鄉。我見過他蓋章讓戰士去軍部領給養的。」

這樣我們第四天就在一個無人的小村住下,陸陸續續來了四十五人,辦起了收容站。從七十多里外的軍部領到了糧食、衣物。第二次我去時,軍後勤部的李幹事,給了我幾箱藥要我辦個「醫院」。十多天後又來了一個醫生兩個護理員。這下我膽子大了。前後收容、治療了差不多兩個連的人。編了隊指定了負責人,又送到軍部。這下我就變成「政委」,二排副就當了收容所的所長。可是好景不長,我們師副師長景躍清從國內接兵回來,他是分管後勤的。我們師全師復沒,師長、政委都沒有下落,從哪冒出我這收容站政委。調查來,調查去,二排副說出了真情。

「怕啥!我們在槍林彈雨中,揀了條命。沒投敵,沒開小差,還收容醫治了二、三百號人。交上級。官是我們自封的。怕啥!我尋思着還有功呢?」

「這下完了。好戲還在後頭呢。」我是黨員,知道組織紀律的重要。可不,我這個「政委」,就和「所長」一起送進了後方鴨綠江邊的軍法處。在集中營里幹活、出操。又過了半年,審了幾次,還好從輕發落。我被開除黨籍判刑五年。先在瀋陽勞改,後一起都轉到北大荒來了。

他在測量隊勤奮好學。不到半年就掌握了技術。還當上了第二水平組的組長。

下午收工我又去看他,整個肚子都硬了。匆匆說了兩句安慰的話離去。第二天一早我又提前去看他。鼻子尖了,眼眶凹下去,死相畢露。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我的經驗告訴他。腹膜炎死亡率達95%以上。「你生還的希望太少了,有什麼未了的事想一想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辦到。現在要出工,下午再來。」

第三天下午收工時,我急忙奔到他面前。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父母雙亡,從小是當清道工的哥哥把我帶大,還有一個妹妹在郊區老家。他現在濟南市環衛站,他還以為我在抗美援朝呢。」他拉住我的手,眼角滾出了淚。「我不甘心的就是農場害了我,不給醫治。請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他叫劉泉清……。」他喘了口氣又說:「黃公,我們師徒一場,你耐心地教我,很快掌握了技術。我快滿刑了,還想以後為家鄉的建設好好干呢,沒想到卻要永別了。你的心腸太好了,在這種地方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我一定做到。」次日早上我又去,他已到了彌留狀態,見我苦笑了一下,嘴唇在動。我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才聽清楚:「再見了!願你好運。」說完閉上了眼。我一陣鼻子發酸,趕緊出門追趕隊伍,拼命地幹活,才算好些。
老王安慰我說:「算了吧!安知我們的下場又是怎樣呢?」

下午收工,他已被抬走了。誰知道後來我到了醫務所,又當上管「生死薄」的「特殊戶籍警」。12月初把倉庫的死屍搬到露天停屍場——河心島上時,又見到了他。61年5月9日,我當「掩埋特務隊」隊長時,又見到了他。肚子發脹鼓大,耳朵被老鼠吃掉一個,嘴皮和一半鼻子也沒有了。如果不是查「戶口冊」,我將無法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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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冬天是個悽厲而嚴寒的冬天。食物太少,犯人們出不動工了。死亡的人數還在增加,停屍房已塞滿。上級指示把屍體搬到北河的河心島上。那地方約有兩個籃球場那麼大。狹長形的河心小島就變成餓死屍體陳列場。各人的面部表情都不同,齜牙咧嘴的、有圓睜雙目的、有獰笑的、有號哭狀的、有鼻子、耳朵、手指、腳指被餓極的老鼠吃掉,而面目全非的。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擺放時每人淨佔一米寬,間隔一米,每排二十人,共有十排。我照樣分示A、B、C、D。×排×號是×人。列簿登記好,備查。

61年四、五月間春季來臨。上級通知可給病人每天二兩大豆,還能喝上豆漿。死的人漸漸減少了。當時全分場犯人約1500人,死亡193人,死亡率約為百分之十三。除被領認的三十人左右,剩下掩埋160人的任務,丁場長又看重了我,又落到我頭上了。他交給我二十個人,由我任隊長,限三天完成這一項特殊任務。

當時已值5月初。冰河開凍,草兒發綠。屍體在嚴寒的冬天這個天然冷庫停放沒問題,但5個月過去,天氣暖和了,屍體腐爛,惡臭難擋。如何完成這項任務?我把大家召集開會商量。先是大家主張挖一個大坑,統統埋在一起。我認為任務重,時間緊,而土只化了30-50公分,挖大坑不行。決定挖小坑單個埋,挖下去50-60公分。土不足由旁邊當陽處挖來加蓋。為防臭,每人發一個口罩,注入酒精。

第二天,5月9日,我們涉水過河到河心島。隔老遠就聞見一陣惡臭,近處更臭不可耐。死屍缺鼻子少眼睛。奇怪每個人都是肚子先壞,發紫綠黑色。我們每兩個一組,在死人空隙里挖坑。我用一根木棍檢查坑的深度,夠深就埋。中午帶去的飯(冷饅頭)沒有人吃得下。我們在上風頭河邊,身上、手上都殘留着臭味,直發噁心。下午不顧河水冰冷,洗了個澡,繞道避開臭氣。每組每天埋五人,三天才算搞完。最後我又帶人給每一個釘上木牌,寫上姓名、死亡日期、編號、繪製了簡單的墓地圖交給丁場長。他很滿意。我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能為亡靈做點什麼?入土為安吧!

── 原載 《永遠的北大荒》,勞改基金會2004年出版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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