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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最後一課」的大學教師蕭瀚的師道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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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蕭瀚:我和他「無私怨」和「私仇」,「但是我和他有不共戴天的公仇,就是來自教師倫理之仇」。

1月4日上午,中國政法大學的「端307教室」,38歲的法學院副教授蕭瀚給他的學生了上「最後一課」。從不使用教案的他,第一次寫了一篇演講稿,題為《如何度過我們的一生》,談及人生、信仰,以及自己那一代人的經歷。當天晚上,另一位政法大學教授在本學期的「最後一課」,與試圖逃課的學生發生衝突。

一周之後,蕭瀚突然發表辭職聲明。兩個本不相識的教師,因一場「師道尊嚴之爭」站到了對立面,對手拋出「陰謀論」,網友質疑其「作秀」,蕭瀚被推到風口浪尖,甚至引來謾罵。

眾師友不贊成此舉。北大法學院教授賀衛方認為,從「策略上看不合理」,蕭瀚應繼續堅持,而非言退。法學院副院長何兵也以領導身份發表公開信挽留他。

蕭瀚進入法大任教,至今4年整,主要教授「中國憲政史」課程。何兵說,這位老師向來「自由和散漫」,開會經常不到,表格基本不填,經常批評領導,主張教授專權,「弄得我這個『領導』無從措手」。而在教員角度上,蕭瀚卻一直在「苦自己」。他的一節課內容,常要花幾天閉門備課。他的同事王建勛說,每次講完課,蕭瀚都幾乎筋疲力盡,「因為他極其賣力,生怕誤人子弟」。

何兵評價蕭瀚「不是好員工,卻是一個好教員」。而學校從惜才角度極盡寬容。

類似填表這樣的瑣事,蕭瀚與大學裏各種條條框框格格不入,在友人看來不免有點迂,賀衛方覺得他追求人格完美近乎「潔癖」。

「他對於一些事情有自己的堅持,而且一定會付諸實踐。」何海波,蕭瀚的天台同鄉兼校友、現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也曾受託做蕭瀚的思想工作,告誡他遵守學校相關規則,但「勸不動」。友人說他有時很執拗。在北大求學時,某知名法理學教授的一門「馬克思主義法學經典著作選讀」必修課,他因為「沒按標準答案作題」而掛科,第二年法學院改革此課,由多位老師一起上,他才交作業過關了事。研究生畢業時,他感慨:「確實,北大不好進。可是,北大真好出。」

1992年,從華東政法學院本科畢業;1995年後,蕭瀚成為北京大學眾多「邊緣人」的一員;1998年第四次考試,他終於進入燕園,師從錢明星教授攻讀民商法碩士。

作為旁聽生的蕭瀚,並沒有把精力花在自習室里。在他看來,複習考試是天下最讓人討厭的事情,而考研中的政治課則是討厭中之最討厭。

「萬聖書園」的老闆劉蘇里幾乎天天都會看到這個瘦削的「小孩」來看書買書,不禁問他:「你是來考研的,還是來研究考研的?」這時候,他已聽遍了北大眾多名師諸如賀衛方、錢理群、朱蘇力的課。

同樣畢業於北大的他的同事王建勛,正是在賀衛方的課上第一次見到蕭瀚,當時他正手捧《古拉格群島》課間苦讀。有一次,賀衛方還讓他在課上講述了自己的讀後感。

入學後,蕭瀚繼續居住在成府街的胡同里,繼續一貫的逍遙——比如逃課,看自己的書;不去圖書館,看自己的書。

蕭瀚深受父親影響,喜歡看書、買書、贈書、辦讀書會。他的朋友無一例外,贊其學識淵博;他與學者圈的交往層次,更令同齡學人望塵莫及,不限於北大,不限於法學界。

賀衛方眼中的蕭瀚遍讀文史雜書,視野開闊,不就法論法,願意思考;有一些多愁善感,常發時代人文精神沒落的感慨。在他的研究生同學、北京大學法學院教師金錦萍眼裏,這位同學時不時能冒出幾句很美的話,「我們都開玩笑地說他是吊書袋子的」。

每次朋友見面,蕭瀚總會談及自己近期看過的書和電影,發現什麼新觀點,還會馬上打電話與朋友分享。蕭瀚的酒量不大,特別喜歡聊天,話題總離不開國家大事、傳統文化、社會熱點,經常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甚至通宵。金錦萍說,蕭瀚關注現實,富有責任感,雖然觀點不見得完全客觀,「有時有點偏激,但立場中立是肯定的」。

就在「邊緣人」的幾年裏,這位北大旁聽生,穿梭於課堂、茶館、咖啡館、書店之間,已經結識了賀衛方等學界名人。

在蕭瀚描述的其師友形象中,他對人格、思想與學問的要求尤為突出。

2000年,蕭瀚結識研究國學的學者王焱,並拜其為師,「他是改變我一生的人」,每提及恩師則必以「我老師」稱之。王焱透露,蕭瀚幾次提出要行三拜九叩大禮,他拒絕了。在王焱面前的蕭瀚,「有點拘束,怕說錯話」。

蕭瀚對於王焱的治學以及超然的處世態度崇敬不已,「他秉持着一種已經消亡的古老傳統,敬畏學問,對弟子嚴厲卻不失循循善誘的涵養,這是我親身領教過的真正的師道尊嚴。」王焱幾次批評他沾染北大學子的「虛驕之氣」,驕傲狂妄,蕭瀚則在一旁保持沉默。他的好友兼師兄謝鴻飛說,在很多方面,蕭瀚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尊重老師,尊重知識。「我常常跟他開玩笑說,肯定有很多人會說,『我的朋友葉菁(蕭瀚的真名)。』」

已畢業的2003級龔同學仍記得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我最大的夢想是籌集資金將『禮』完整地搬上螢屏。」還記得他表述過這樣的「課堂紀律」:「上課你(指學生)走是因為你有事或者我講得不夠好,你吃東西是因為你餓,你睡覺是因為你困。」

在辭職事件之前,蕭瀚在博客上闡述了自己對大學教育的見解:逃課是自由的象徵;上課可以睡覺、吃東西,但不能破壞環境影響他人;課堂不是教堂,教師不是牧師,老師的話學生隨時可以質疑……

蕭瀚的學術批評對象,就包括了學界權威、母校北大法學院院長朱蘇力,直指其「嚴重違背學術倫理,破壞學術規範」。

而當老師的蕭瀚,對改變學生學習和思考方式有着強烈的衝動。他對80後一代有憂慮,但卻堅持認為,大學生是成年人,應培養他們「自由、獨立的學習精神」,大學教育要培養現代公民而不是奴才。

一個學生回憶,當問及對「封建」一詞的看法,專制、落後、保守、殘酷……這樣的詞彙立刻湧出,連她自己也驚訝,「它們是何時悄悄潛入我的大腦並埋伏下來的呢?」而蕭瀚的解釋只有精闢的六個字「封土地,建諸侯」。這位女學生頓時有「醍醐灌頂」之感。之前他們所熟知的歷史,完全由教科書構建,「每一個字都是鉛印的真理」。

在「萬聖書園」老闆劉蘇里看來,蕭瀚是「現行教育體制下的一個異類」,他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對個體的權利看得很重,而自我道德要求超乎常人。「他發出聲音,和不與人爭,同樣都勢不可擋。」

碩士畢業後,蕭瀚任職於茅于軾所創辦的天則經濟研究所,並擔任胡舒立主編的《財經》雜誌法律顧問。

那時「天則」剛創辦「中評網」,蕭瀚的名字隨着大量的時評開始為人所熟知。在歷次公共事件中,從「孫志剛案」,到「劉涌案」、「黃靜案」、「佘祥林案」,屢屢能見到蕭瀚的身影。尤其在SARS期間,他幾乎每天一篇時評,引人關注。而他的真名葉菁,許多人並不知曉。

王建勛發現,這兩年蕭瀚的時評在減少。「他在克制自己,少寫時評,擔心時評會破壞甚至摧毀他多文體創作的目標。」蕭瀚認為,時評是除了論文之外,「最沒有藝術性的文體」,他正準備建立一個時評分博,以讓自己的「追遠堂」(他的博客)回歸到原來清靜如水的狀態。

蕭瀚所教授的「憲政史」獨闢蹊徑,從先秦開始研究,國內尚無二人。賀衛方說,蕭瀚對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情感仍在加深。他對學生說,「請不要用『繁體字』來稱呼我們祖先的精神遺產,這是很不敬的,如果硬要給它一個名字的話,就稱它為『傳統漢字』吧。」

他寫詩,寫影評,也寫小說。在他的博客里,即使是社會新聞,也能編成工整的七言古體詩。「詩是太陽。」他說。蕭瀚依舊書生意氣,時而會提到的一句名言來自陳寅恪為王國維作紀念碑銘首提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句話,在他當年考研的出租屋裏懸掛着。

劉蘇里十多年前見到的「文弱書生」蕭瀚,與現在基本無異:講究生活品位,很整齊的頭髮,很整齊的着裝,與人交往,保持禮節;內心依然強悍,「別人不說話的時候,他一定會說」。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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