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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尾巴」軼事

作者:

今天讀到一首題為《割資本主義尾巴》的詩,詩中寫道:

紅色歲月

母親為了養大我們

天天夜裏在縫紉機上趕製

一條條資本主義的尾巴

下鄉回來的父親是唯一的幫凶

門和窗都捂得嚴嚴實實

怕資本主義的聲音

砸傷夜遊的壞人

後來

母親被一伙人帶走了

陽光燦爛的廣場上

萬人大會

幾十條尾巴被押上主席台

母親抬頭挺胸氣焰囂張

就像課文里的劉胡蘭

無奈的父親把我們兄妹摟進懷中

他的臉黑里透紅

從此我的家沒有尾巴了

血和淚伴着飢餓

清苦潔淨了我一嘴牙齒

不知道詩人的母親深更半夜在趕製什麼,反正那時你就是軋幾副鞋墊進城去賣也是違法的,屬於「資本主義尾巴」。這首詩使我想起那些親歷的荒誕歲月:

山西人離不開醋,在雁北農村,家家戶戶到了夏季都要自己釀醋。醋釀得多了有人就會拉到大同賣,因此釀醋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上世紀七十年代夏季的一個中午,我正和表哥在得勝堡的城門洞子裏歇涼,突然看見有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朝堡子走來,他們有的肩扛鋤頭,有的手拿木棍,不知道是些甚人、來找誰算賬。我們跟在後面,尾隨他們進了村。這些人進村後挨家挨戶地查看,只見一家在房檐下擺了兩口醋缸,一個瘦高個子指着醋缸大聲說:「同志們,對這些『資本主義尾巴』,我們絕不能手軟,看我的!」說完在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合掌擦了擦,掄起鋤頭,就照着醋缸砸去。只聽到「砰」地一聲,醋缸開了花,醋流了滿地。其他隊員仿佛受到了鼓舞,也紛紛舉起鋤頭木棒,對準目標,「砰、砰、砰」地砸去。缸碎、醋四處飛濺,砸缸的人跳起來躲避。此時,男女老幼都圍了過來,但沒人敢上前阻攔他們砸缸。

一個老大娘從家裏慌忙跑了出來,見狀,一屁股坐在流滿醋的地下,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槍崩貨啊,這是孩子的祖爺爺傳下來的大缸啊,平常我都捨不得用,你們要遭雷劈的呀。」

隨之,我和表哥又跟着他們進了另一個院子,只見一位大嫂正在餵雞,食槽邊有幾隻雞在啄食。瘦高個子停下腳步,大聲對她說:「大嫂,你家養了三隻雞,那多出的一隻是『資本主義尾巴』,我們要割掉。」旁邊的一位隊員馬上拿起木棍,往一隻驚愕的大母雞頭上揮去,那母雞扑打着翅膀逃離,掙扎間激起一陣灰土。聽說這個女人是個寡婦,昨天回娘家,剛回來。不知道養三隻雞是不允許的,沒把雞藏好。她哭着對瘦高個說:「同志,這幾隻雞是我家的錢罐,我家咸鹽、煤油,小孩念書全靠它,你就高抬貴手吧!」

然而,革命立場堅定的工作隊員,並不因她的哭訴而動心,他們最終還是把那隻母雞給打死了。

那天,我心裏很難過,晚飯都吃不下。

七十年代,雖然文革高潮已經消退,但還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一切事物都可上綱上線、進行階級分析,姓「無」姓「資」陣線分明。為了限制資本主義的發展,堡子灣公社對社員的自留地再次明確規定,每人只限於一分地,用以解決吃菜問題,多一厘就屬於「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除。

那時,社員在院子裏種菜也是不行的,說是容易誘發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村幹部三天兩頭到社員院子裏毀菜,名曰「割資本主義尾巴」。本來是讓社員自己毀的,社員自己不動手,村幹部就動手。一天上午,我親見兩個村幹部站在舅舅家的院子裏,要拔掉舅舅栽種的黃瓜西紅柿。他們說這是上級的精神,已經結果的也要拔掉。舅舅拗不過,只好同意拔。可惜那些長勢良好的黃瓜、西紅柿被村幹部連根拔起扔在一邊。

村幹部知道社員正在挨餓,知道自己乾的是缺德事,所以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上級有要求,就得拔幾家應應景。至於拔哪幾家,村幹部自然有他們的傾向性,先從成分高的來。

有的生產隊,駐隊幹部沒在農村生活過的,執行「割資本主義尾巴」時很無情。所到之處,像鬼子進村掃蕩,搞得雞犬不寧、鬼哭狼嚎。這種殘酷打擊,使已經貧窮的社員更貧窮了。

1975年臘月,眼看就要過年了,五舅手頭一分錢都沒有。於是他和表哥偷偷商議,冒着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危險,編炕席賣,換幾個零花錢好過年。

編炕席首先要去口外買高梁秸。那年特別冷,剛進臘月,就遇上了凍爛碓臼的天氣。那天清晨,天飄着小清雪。五舅和連襟借了二十元錢,又從隊裏借了輛毛驢車和表哥偷偷出了村。大約中午時分,出了得勝口。進了一個村,走了幾家,有一家的高梁秸不但高,捆還大。五舅心裏算計:這秫秸不錯,5捆就能編一領炕席。這些秫秸能編10領炕席,5塊錢一領,能賣50元,過年就能吃上肉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每捆按2毛錢成交,買了50捆,花了10塊錢。五舅和表哥裝車,用繩子捆好,喜滋滋的往回走,估摸天黑前能到家。

父子倆心裏挺高興,小毛驢也打着響鼻,拉着車急急地往回趕。可是,剛走出村子約二里地,後面有兩個人騎馬追來。五舅驚恐地說:「壞了,可能是民兵!」表哥說:「別怕,這是咱們花錢買的,又不是偷的,能咋地?」沒想到,那兩個人騎馬圍了過來,一個惡狠狠地對他倆說:「站住!」另一個胳膊上帶着紅袖標,上寫「民兵」字樣的人橫眉立目地說:「把秫秸拉回去,沒收了!」

表哥問:「憑啥沒收?」

民兵說:「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必須割掉!」

表哥說:「我們是花錢買的,又不是偷的……」

兩個民兵不理這一套,一齊上來抓表哥,要把他押回村子裏批鬥。五舅見狀,一邊訓斥表哥,一邊給人家作揖說好話:「兩位兄弟,我這兒子不懂事……」又慌忙掏出一盒「黃金葉」來孝敬人家也無效。

不得已,五舅給他們跪下來磕頭,求人家高抬貴手,說:「你們就把我倆當個屁放了哇!」但那兩人革命意志特別堅定,非要把秫秸及毛驢車全部沒收,把表哥和五舅押去辦學習班。後來五舅雞啄米似地連連磕頭,磕的滿面灰土、額頭見血,兩個民兵才同意,毛驢車不沒收了,也不押他們回去辦學習班了。但秫秸這個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就地卸下來沒收。

於是,五舅和表哥只好含淚把50捆秫秸卸了,趕着空車回了家。到家天已大黑,五妗妗看到空車,知道不但沒拉回來秫秸還倒賠了10元錢,氣的當場昏了過去。醒來後淚流滿面,哽咽着說:「這是啥世道啦,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五舅趕緊捂住她的嘴:「可別瞎說,這讓民兵知道了,還得抓你辦學習班。」

沒有秫秸編炕席,沒賺來錢,這就是1975年五舅悲摧的過年。俗話說,誰家過年不吃一頓餃子。可那年,五舅家就真的沒吃上餃子。

2015-05-06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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