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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歲月——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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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牛棚是在「群眾專政」階段,也就是學生「造反派」掌權的階段。「工作組」時期沒有牛棚,「軍宣隊」時期也沒有。

華師(華中師範大學)的造反派,有「二司」,有「三司」。「二司」是「第二司令部」的簡稱,「三司」是「第三司令部」的簡稱。「二司」造反的勁頭足一些,「三司」稍微保守一點。後來「二司」把「三司」滅了,全校上下,都是「二司」掌權。華師「二司」是一個女司令當頭,叫王彩珠,物理系學生,父親是來自上海的鋼鐵工人,可說「根正苗紅」。她不是特別左,相對還比較穩重,雖有些沖衝撞撞,但還沒有為非作歹。

華師歷史系造反派將牛棚設在桂子山校區三號教學樓的一間教室里。被關的「牛鬼蛇神」不是很多,六七位的樣子。有的人有「歷史」問題,有的人有「現行」問題,大家被關在一起。我是「現行」問題,地位特別重要。所以學校開全院批判大會的時候,我就被拉上台,與走資派反動權威一起。不批判的時候,就自己在那裏寫檢討,寫交代,或者出去看一看大字報,「接受教育」。

全校性的批判大會不是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坐噴氣式」那次。

那一回,造反派把全校重點批判對象都集中起來了。被批鬥的面很寬,台上站有20多人。我站在前排,是比較大的目標。兩個人把我押上去,我的雙腿要儘量繃直,頭要儘量往下低,手臂要儘量往後往上抬,擺出噴氣式飛機的樣子,這就是所謂「坐噴氣式」了。我儘量配合,努力做出這個姿勢,以免吃眼前虧,但糟糕的是,我的手臂向後抬不高,押我的人難免要幫忙抬一抬。我在感到疼痛的同時,也感到他們的手在顫抖。押我的兩個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平常都熟識的。從他們手的顫抖中,我也就得了一點安慰,知道無論如何黑暗,人性尚未滅絕。對於那次批判,我後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兩位紅衛兵手的顫抖,這仿佛帶來微覺溫暖的信息。

當然,除了全校性的,還有各個單位的批鬥。各個單位批鬥的情形,差別很大。有的單位很激烈,有的單位則相對溫和。後勤部門工人比較多,批鬥的時候比較亂。外語系和政治系也比較野蠻。外語系有一個「北京公社」,很左,很野蠻。有一位老教授叫張恕生,長得非常胖,肚子特別大,被打翻在地,還被人在肚子上踩了幾腳。他後來受不了,跑了,失蹤了,肯定是死在外面了。政治系也毆打人,讓被批鬥的人打掃廁所,還故意往廁所里丟石頭,濺起污穢。歷史系打人的很少,張舜徽被打過,是一個後勤工人動的手,往他頭上打了幾巴掌,還不算嚴重。我很幸運,雖也挨批挨鬥,但從沒有被打過,也沒有被粗口辱罵過。

我為「李秀成問題」寫了很多交代,後來平反,被黨委清理燒掉了。若不燒掉,收集起來也是歷史文獻。不過寫得雖多,但缺乏「新意」。總要我交代,但我實在沒有什麼好交代的,「意圖」沒有挖出來,「思想」也沒有挖出什麼東西來,「歷史問題」更無法創新。

有一回,我在交代中「認錯」了。我寫道:「戚本禹確實有政治覺悟,我沒有他那樣的高度。他堅定,我不堅定,所以我不能發現李秀成叛變問題。」沒有想到,認錯的時間不對。那時戚本禹已經被挖出來了,成了「小爬蟲」,我的認錯,又成了為「小爬蟲」唱讚歌!真是左右為難,啼笑皆非。

雖被關牛棚,但偶爾還可以到歷史系資料室拿點書看一看,可見對我們的看管也不是那麼嚴。歷史系本來是在一號樓,文革發生後,一號樓成了文革的指揮部,歷史系搬到三號樓了,資料室離「牛棚」很近。大家一般都會拿文史資料等不容易惹事的東西看一看。有一回,我偶爾翻閱校報合訂本,發現我在1957年「大鳴大放」時唯一的一次座談發言,被詳詳儘儘地刊登在上面,有整整半版篇幅。這很令我擔心了一陣子。如果造反派翻出來,是可以大做文章,說我不滿黨的統治的。幸好,造反派的工作沒有做得那麼細那麼深,要不然,至少又得出一期批鬥我的大字報專欄了,甚至會把我提升為「漏網右派」(陶軍就不幸有此遭遇)。

有人可能會說,被關牛棚的時候,可以到「長安街」看大字報,可以到歷史系資料室拿書看,關牛棚原來並不是完全不自由啊。確實如此,關牛棚和蹲監獄還是不一樣,和我在青年軍時期關禁閉也不能比。除了挨批挨鬥與不能離開校園之外,最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歧視。比如說,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牛鬼蛇神們沒有資格參與。

最荒謬的時候,每次吃飯之前,都要先喊幾句口號,讀幾段《毛主席語錄》,那架勢,和基督教的「謝飯」一樣。我們很尷尬,不參加吧,要說我們不忠於毛主席,參加吧,也可能招來一句半冷不熱的「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還忠於毛主席?」為了不惹事,當人們「謝飯」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稍微站一下,一言不發,待大家「謝」完了,默默地跟着進去吃飯。

伙食不好。不是說別人吃得差,而是我自己吃得差。被打為牛鬼蛇神之後,工資緊跟着也被凍結了,每個月大概只發20塊錢,家用只能靠妻子的工資維持。那時已有兩個孩子,小的還要喝牛奶,還有保姆,所以有點緊。我不忍心虧了孩子,因此自覺吃得差點,節省一點錢。不過,我食量大,加以勞動量也大,哪怕只有辣椒白菜,我也能吃很多飯。大字報也好,批鬥也好,都沒有影響我的食慾。在被關牛棚的日子裏,最壞我心情的,是小女兒病危那一次。

摘自《章開沅口述自傳》,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彭劍整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章開沅口述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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