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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宜中:六四的幽靈――也談鄧小平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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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來看,八九民運中的主要政治訴求,絕大部分都已經出現在西單民主牆以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民間倡議、黨內外知識分子的討論、學生抗議、公開信等。鄧小平本人在1978年、1980年和1986年,曾有支持政治體制改革的表態,並為1987年十三大報告中的政治體制改革背書。然而,一旦「政治體制改革」被詮釋為涉及政治多元化、政治自由化、政治民主化、自由權利的保障、議會民主、三權分立等,就必然踩到鄧小平「堅持共產黨的領導」的紅線。

「政治體制改革」若涉及政治多元化、政治自由化、政治民主化、自由權利的保障、議會民主、三權分立等,就必然踩到鄧小平「堅持共產黨的領導」的紅線。(美聯社

編按:六四天安門事件即將35周年。本報與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通訊》合作策劃專題,第一篇由中央研究院陳宜中研究員執筆,以清晰而敏銳的政治史眼光,探討1989年發生天安門血腥鎮壓的來龍去脈。本文不僅檢視歷史,更指向當前中國政治局勢。不少人認為習近平背離了鄧小平路線。然而,陳宜中有力地論證,習近平目前推進的「總體國家安全」和全方位社會控制,此種「攻勢維穩主義」的基石正是鄧小平所奠定。要言之,「六四體制」和習政權在抓緊政權、勇於鬥爭、控制社會方面乃是一脈相承。本文對中共政權的政治本質透徹剖析,是當代認識六四事件的必讀著作。

1989年6月3日晚間,中共戒嚴部隊在北京市民的阻攔下,以機槍、裝甲車和坦克強行推進,於4日凌晨抵達天安門廣場周邊,清晨展開了最後清場。數小時後,在歐亞大陸的另一邊,波蘭舉行眾議院與參議院選舉――這是波共統治下第一次反對派得以參與的半自由選舉。其結果是團結工聯大獲全勝,幾乎囊括了所有允許競爭的席位。東歐劇變已進入倒數計時。

在整個1989年,最波瀾壯闊的人民抗爭,非中國「八九民運」莫屬。其經典畫面(如頭上綁着布條的青年學生、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手提膠袋阻擋坦克前進的「坦克人」等)透過境外媒體的報導,強化了波蘭人民、東歐人民擺脫共產黨專制的意念。但在六四後的中國,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1992年年初的鄧小平南巡講話,啟動了中國第二輪的改革開放。在「穩定壓倒一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防止和平演變」等政治緊箍咒下,市場化經濟改革長驅直入。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後,中國進一步成為超級的世界工廠,基建狂潮也鋪天蓋地而來。其連年醒目的經濟表現(暫且不論其成長率數字的可靠性)為世人有目共睹。就在西方陷入經濟危機的2008年,北京奧運向世界宣告了中國崛起。

1992年年初的鄧小平南巡講話,啟動了中國第二輪的改革開放。(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東歐和蘇聯的共產黨統治,已於1989-1991年相繼崩解。中國共產黨卻有如一個「變形金剛」,走出了一條富國強兵的新路。鄧小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開路線,其終極目的不是經濟發展,而是以經濟發展去鞏固中國共產黨的一黨專政。從「為中共續命」的角度來看,鄧是有遠見的。惟在廣義的鄧路線(泛指鄧江胡時期)看似完成了階段性任務,使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後,新任領導人決意要改弦更張,強力推出他的新時代新政。

實際上,早在胡溫後期,中共已不吝於展示軍事肌肉,尤其是在南海。維穩力度也全面升級,並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重判《零八憲章》發起人劉曉波11年徒刑。北京奧運的主題口號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但未過多久,中共已開始強調「中國道路」或「中國模式」的優越性。2012年11月,即將卸任的胡錦濤提出「三個自信」,即「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可以說,胡錦濤的「中國道路」和「三個自信」,為習近平的「中國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四個自信」提供了重要鋪墊。

如今我們知道,中國的經濟崛起、大國崛起,並沒有帶來政治上的自由化與民主化。尤自習近平上任以來,言論空間急遽緊縮,人權狀況極度惡化,社會控制變本加厲,「國家安全」、「政治安全」不斷上綱。個人崇拜搞得如火如荼,鄧小平力主廢除的「領導職務終身制」捲土重來。又以「亮劍」和「戰狼外交」取代鄧的「韜光養晦,絕不當頭」。針對Omicron變異株的封控政策,把幾乎所有的人(而非僅異議分子)都當成「專政」對象。在經濟下行的情況下,習是否可能重返「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鄧路線,還是繼續朝「新極權」邁進,和/或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名,走上軍國主義的不歸路,晚近引發了不少議論。

近年來,總有人指責習近平背離了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路線,甚至向毛澤東/文革回歸。然而,這說法至多只有半對。所謂「量變而質變」,習的統治和所謂的「鄧小平路線」(江胡時期包括在內),在性質上確有差異。這一點幾乎無可否認。但另一方面,習鄧之間的政治臍帶是剪不斷的:兩人都堅決捍衛黨的絕對領導,都對民權主義不屑一顧,都極力排拒所謂的西方式民主、西方式人權、西方式三權分立。

這就又回到了六四事件。

作為「鄧小平時刻」的六四鎮壓,不能僅僅看作是單一事件。它對於1989年後的中共體制(錢理群稱之為「六四體制」),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尤見於江澤民「把一切不穩定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胡錦濤和周永康打造的維穩和社會管理體系,乃至習近平致力於推進的「總體國家安全」和全方位社會控制。六四鎮壓正是此種「攻勢維穩主義」的起點和基石。其始作俑者不是別人,其實就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

鄧小平的再起

1976年4月4日至5日,上百萬民眾湧入天安門廣場,去掉念已故總理周恩來,並表達對四人幫的不滿。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共中央,把這場「四五運動」定性成「反革命政治事件」,指鄧小平是其總後台,並撤銷了鄧的一切職務。但「走出文革」已是民心之所趨,這為鄧的復出埋下了伏筆。

1976年4月4日至5日,上百萬民眾湧入天安門廣場,去掉念已故總理周恩來,這場「四五運動」後來被定性成「反革命政治事件」。(圖片摘自網絡)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10月6日四人幫被捕後,中共中央宣告「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1977年7月,鄧小平東山再起。9月,他提出要「撥亂反正」,即扭轉文革亂象,重返正常秩序。與此同時,中國教育部恢復了被毛澤東廢止的高考。12月,胡耀邦接任中央組織部部長,開始大力推進冤假錯案的平反。1978年5月起,胡耀邦發起一場真理標準大討論,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抗華國鋒的「兩個凡是」。在那場論爭中,力主「解放思想」的胡耀邦一系佔了上風,轟得「凡是派」幾無招架之力。12月,在中共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鄧小平成為中共實際的最高領導人。

在舉行三中全會以前,中共中央召開了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1978年11月10日至12月15日)。12月13日,鄧小平在工作會議的閉幕會上,發表了題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除了強調經濟發展和「四個現代化」的緊迫性外,他還批評黨內的官僚主義,並表示「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條件」。

黨內確實存在權力過分集中的官僚主義。這種官僚主義常常以「黨的領導」、「黨的指示」、「黨的利益」、「黨的紀律」的面貌出現,這是真正的管、卡、壓。許多重大問題往往是一兩個人說了算,別人只能奉命行事。……當前這個時期,特別需要強調民主。……在黨內和人民內部的政治生活中,只能採取民主手段,不能採取壓制、打擊的手段。憲法和黨章規定的公民權利、黨黨員權利、黨委委員的權利,必須堅決保障,任何人不得侵犯。……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

在民主問題上,鄧最重視的是「發揚經濟民主」。他主張下放經濟管理的權力,「讓地方和企業、生產隊有更多的經營管理的自主權」。且「要切實保障工人農民個人的民主權利,包括民主選舉、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至於「公民權利」的具體內容為何,「民主制度化」又是否僅限於經濟領域,則未得到申論。

就在十三大工作會議的場外,民間也發出了要求改革、追求民主的聲音。場內場外互通信息,「會議外面有西單牆,會議內面有一批思想解放的人。會上天天有西單牆的最新消息,成了會內會外的重要話題。西單牆的大字報和會上思想解放的議論結合起來了」。自1978年11月起展開的「西單民主牆」運動,其大字報廣泛地涉及冤案平反、對文革和毛澤東的評價、對凡是派的批評,並表達了對民主、對言論自由的渴望。其「對以鄧小平和胡耀邦為代表的改革力量,是強有力的支持」。11月26日,鄧小平在接見外賓時說:「寫大字報是我國憲法允許的。我們沒有權利否定或批判群眾發揚民主、貼大字報。群眾有氣要讓他們出氣。群眾的議論並非一切都是深思熟慮過的,也不可能要求完全正確的,這不可怕」。《人民日報》報導了以上談話後,有上萬民眾遊行到天安門廣場,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歡慶新領導人支持民主牆。

但鄧很快就川劇變臉。

1979年3月30日,鄧在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提出「四個堅持」,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必須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必須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必須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必須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其中最關鍵的是「必須堅持共產黨的領導」一條。倡議「第五個現代化」、質疑鄧小平搞獨裁的魏京生,在前一天已遭到逮捕,後來被重判15年。年底,西單民主牆被取締。有關當局規定大小字報只能貼在月壇公園,而且要執行嚴格的實名制。

對於民間民主運動,這是一波寒流。但從西單民主牆延伸而出的民刊運動,乃至民間政治組織,仍在寒流中求生。光是北京,先後出現了數十種民刊。儘管民主牆已於1979年12月陣亡,但鄧小平在隔年8月關於政治改革的講話,又燃起了民間對政治變革的期望。

西單民主牆(1979年)(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鄧小平與政治改革

鄧小平在黨內鬥爭的背景下,於1980年提出了一些看似開明的新說法。他在1980年5月31日向胡喬木和鄧力群表示,「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領袖終身制的問題,我們這代人活着的時候非解決不可」;以及,「黨內生活、社會生活都要肅清封建主義影響」。在8月18日〈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的著名講話中,他進一步指出中共政治制度的5大主要弊端:官僚主義、權力過分集中、家長制、幹部領導職務終身制、形形色色的特權。官僚主義的成因是「對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都實行高度集權的管理體制」。權力過分集中的現象,

就是在加強黨的一元化領導的口號下,不適當地、不加分析地把一切權力集中於黨委,黨委的權力又往往集中於幾個書記,特別是集中於第一書記,什麼事都要第一書記掛帥、拍板。黨的一元化領導,往往因此而變成了個人領導

若要「肅清封建主義殘餘影響」,重點是「切實改革並完善黨和國家的制度,從制度上保證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經濟管理的民主化、整個社會生活的民主化」。只有對上述弊端「進行有計劃、有步驟而又堅決徹底的改革,人民才會信任我們的領導,才會信任黨和社會主義」。[24]

鄧的這一席話,直指高度集權主義、第一書記集權的弊病。比起後來中共領導人(江澤民、胡錦濤、溫家寶、習近平等)一切關於政治體制改革的套話,鄧的「八一八講話」顯得特別犀利。但他的立足點仍是鞏固黨的領導地位。他似乎從不認為「從制度上保證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與「四個堅持」有何扞格之處。他說,「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核心,就是堅持黨的領導。問題是黨要善於領導;要不斷地改善領導,才能加強領導」。

無論如何,「八一八講話」激起一波討論政治體制改革的熱潮。黨內外知識分子紛紛提出建言,其中包括了一些被今日習近平體制查禁的變革倡議,如司法獨立、新聞自由、思想自由、言論和出版自由、結社和組黨自由、民主選舉、三權分立、四權分立等。在這一波政改熱中,出現了以民刊為中心的「促進庚申變法」運動。「中華全國民刊協會」在1980年9月宣告成立,有跨省市共31家民刊加入。10月至11月,則有北大等多個大學的人大代表競選運動。拜1979年新修訂《選舉法》之所賜,區縣人大代表得以直選產生。北京大學被劃為一個選區,共有18位學生參選。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被黨干預的真選舉。候選人在競選過程中,對改革進行了廣泛討論,並提出保障言論自由、以權利制約權力等各種政見。

及至1980年12月,政治體制改革無疾而終。彼時波蘭團結工聯的抗爭是中共(因與蘇共交惡)所支持的,但中共希望此類抗爭也出現在中國嗎?這是黨內保守派說服鄧從政改撤退的一個重要理由。結果,鄧又回到一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老調,稱四項原則「絕不允許任何人加以動搖,並且要用適當的法律形式加以確定」。不久後,四個堅持被寫入了《八二憲法》。

1981年年初以降,黨內保守派發動第一波「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先是封殺被認定帶有自由化色彩的、即將發刊的思想性刊物《生活》半月刊,後又針對白樺的劇本《苦戀》(1979)及其拍成的電影《太陽和人》(1980)進行大批判。在這一波政治緊縮中,中共還同步鎮壓了民刊和民間結社運動。1981年1月29日,先是發出了《關於當前報刊新聞廣播宣傳方針的決定》,強調「報刊、新聞、廣播、電視是我們党進行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武器」,必須牢牢掌握在黨的手中。2月20日,又發出《關於處理非法刊物非法組織和有關問題的指示》,把「以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為宗旨的刊物和組織」當作非法,絕不允許其印刷出版發行和從事活動。李洪林指出:

這個《指示》在中共和社會上民主運動的關係上是一個里程碑。粉碎四人幫後一直到三中全會,雙方一直合作得很好。……1979年3月以後,關係開始惡化。……這個《指示》的出台,標誌着中共和社會上的民主運動已經完全決裂。

《指示》說,非法刊物和非法組織「採取的策略,是儘量用合法的形式掩護非法的活動,打着『民主』、『自由』、『人權』、『改革』等旗號,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這其實就是後來鄧小平、李鵬等對八九民運的「定性」。

可以說,1979年3月30日在理論工作務虛會上發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長篇談話時,鄧小平就已經決定了要和民間民主運動「割席」。四項基本原則的核心,如他所說,就是「堅持黨的領導」。為了堅持黨的領導,鄧絕不走「非毛化」的道路。此亦所以,四項原則包含了「堅持毛澤東思想」一條。

鄧區分了毛的光輝一生和毛晚年發動文革的錯誤。作為蘇區的毛派頭子,以及毛指派的反右運動負責人,鄧本是最堅定的毛派。但他無法認同讓他兒子鄧朴方終身殘疾的文化大革命。毛的政治浪漫主義(尤指群眾運動、群眾動員、群眾專政)是鄧不接受的。(按:在這一點上,習近平是鄧小平的傳人。)毛的經濟浪漫主義(尤指自力更生、閉關自守),鄧也有質疑。但重點是:毛推行的共產黨一黨專政,是鄧(作為毛派)完全服膺的。鄧拒斥毛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但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即「人民民主專政」,並將之列入四個堅持。

為了統一黨內認知,鄧可謂是大費周章。1979年11月起,中共中央針對毛的歷史評價問題,進行了19個月的討論,包括徵集4,000位高幹的意見,以形成共識。當然,鄧的意志是主導性的――這反映在1981年6月長達38,000字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鄧說,「爭取在決議通過以後,黨內、人民中間思想得到明確,認識得到一致,歷史上重大問題的議論到此基本結束」。毛晚年的確犯了錯誤,但這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犯錯誤,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犯錯誤」。仍要「堅持毛澤東思想」,因為毛的功績是主要的,毛晚年的錯誤是次要的。

毛澤東思想這個旗幟丟不得。丟掉了這個旗幟,實際上就否定了我們黨的光輝歷史。……我們現在講撥亂反正,就是撥林彪、『四人幫』破壞之亂,批評毛澤東同志晚年的錯誤,回到毛澤東思想的正確軌道上來。……不寫或不堅持毛澤東思想,我們要犯歷史性的大錯誤。

自1982年起,出現了第二波反自由化運動。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1983年10月至11月的「清除精神污染」。清污是「左王」鄧力群發起,並得到鄧小平的支持。被鄧列為「精神污染」的事項,包括「抽象地宣傳人道主義、人的價值」、「說社會主義存在異化」、「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仍然抱懷疑態度」等。這場在全國大力推廣的清污運動,搞得人心惶惶。但鄧在胡耀邦和趙紫陽的勸說下,及時踩了剎車。胡趙說服他的理由是:擴大清污不利於經濟建設和穩定。

鄧小平認為,毛澤東的功績是主要的,毛晚年的錯誤是次要的。(美聯社)

第三波「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堪稱是鄧小平自己主導的,主要是以胡耀邦縱容「八六學潮」、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為由,逼胡辭掉總書記。鄧要求開除王若望、方勵之劉賓雁黨籍的指令,也得到了貫徹。在1986年9月28日六中全會閉幕時,鄧小平重申「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立場,但鄧力群和胡喬木向他告狀,說胡耀邦不准向下傳達。這讓鄧小平大怒:「我在六中全會講反自由化要反20年,有人不愛聽,現在再加上50年,一共70年,反到下世紀中葉」。

「八六學潮」(1986年12月5日至1987年1月2日)始於安徽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接着引發了18個省一百多所大學的大規模同步抗議。其起因是,中科大的學生不滿合肥市西市區人大代表選舉的黑箱操作,指中共違反《選舉法》干預基層選舉。1980年北大的人大代表選舉,是有真實民主意義的真選舉,而不是黨委操弄的假選舉。何以1980年可以,到了1986年卻不行?從八六學潮中的主要口號來看,它幾乎是八九民運的一次預演。主要是爭取民主和自由權利,表達對四個堅持的不滿,要求貨真價實的政治改革,對腐敗和特權提出質疑。

1986年12月30日,鄧小平把胡耀邦、趙紫陽、萬里、胡啟立、李鵬、何東昌找到他家裏,講了一番相當嚴厲的話。他說,

〔學潮〕是幾年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旗幟不鮮明、態度不堅決的結果。……我們講民主,不能搬用資產階級的民主,不能搞三權鼎立那一套。……中國沒有共產黨的領導、不搞社會主義是沒有前途的。……波蘭領導人當時頭腦清醒,態度堅決,面對團結工會和教會勢力勾結、並得到西方世界支持的形勢,他們用軍事管制控制了局面,證明了沒有專政手段不行。對專政手段,不但要講,而且必要時使用。當然,使用時要慎重,抓人要儘量少。但是如果有人要製造流血事件,你有什麼辦法

這段話強烈暗示:為了制止學生鬧事,要有不排除流血、不排除軍管的決心。至於「幾年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旗幟不鮮明、態度不堅決」,指的主要就是胡耀邦。鄧甚至把清污運動的戛然而止,也當成是為胡軟弱無能的明證。鄧本可以用其他方式讓胡下台,卻放任一群保守派對胡進行了一連6天(1987年1月10日至15日)的言語霸凌。

1987年,趙紫陽與鄧小平一同出席了中共十三大。

進一步看,1986年正是鄧小平最頻繁談到「政治體制改革」的一年,計有近20次。例如,他在9月3日表示,

我們提出改革時,就包括政治體制改革。現在經濟體制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制改革繼續前進,就會阻礙生產力的發展,阻礙四個現代化的實現。

9月13日,「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難於貫徹。黨政要分開,這涉及政治體制改革」。那麼,何以鄧(自1986年5月起)重提政改的必要性和緊迫性?這至今沒有定論。讓人疑惑的還有:何以鄧一方面大談政治體制改革,同時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主張強硬壓制學運,並以「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為由,狠狠地羞辱了胡耀邦?對此,最合理的解釋出自趙紫陽的晚年反思:

有人認為,鄧有時講一下政治體制改革,不過是做做樣子,以獲取人民群眾的好感而已。也有人認為,鄧的政治體制改革之所以未能貫徹始終,是由於形勢所迫,或受到某種阻力的緣故。我覺得這兩種看法都沒有充分的根據。問題的實質在於鄧所主張的政治改革究竟是怎樣的改革?在鄧的思想上,政治體制改革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不矛盾,是可以相容的。……這些都說明,鄧所主張的政治改革與一般人的理解,即國家現代化、民主化不同,主要是解決共產黨和國家機關的活力和效率問題,基本上是行政改革

1986年9月,鄧把政改工作交給趙紫陽負責。從1986年10月到1987年8月,中央政改研討小組和政改辦一共開了30多次座談會,可謂大張旗鼓。這再度升高了人們對政改將至的預期。不過,座談會中的大鳴大放(其中有不少提法落於2013年被習近平禁止的「七不講」範疇),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鄧才是真正的主權者、決斷者。無論趙紫陽和他的首席幕僚鮑彤的民主觀為何,十三大報告都得過鄧這一關。1987年5月底,鄧在讀過十三大報告初稿後,向趙紫陽表達了以下意見:

我對內容沒有多少意見。要說有些意見,是對政治體制改革部分。我們不照搬三權鼎立,你們也沒有寫要三權鼎立,但是不是也搬了一點三權鼎立?主要是保證行政機構能夠有效運作,不能過多干涉。決定了就辦,這是我們的優勢,不能放棄。不能放棄專政,不能遷就要求民主化的情緒。

十三大於1987年10月25日至11月1日召開。趙紫陽最後提出的十三大報告,自然遷就了鄧小平看似婉轉、實則尖銳的以上「意見」。十三大報告關於政治體制改革的內容,今天沒有多少人記得。但其「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的提法,則得到鄧的厚愛。一個中心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兩個基本點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堅持改革開放」。

值得一提的是,鄧力群因十三大的新政「差額選舉」而落馬,這讓一些人為之喝采,卻也挑動了黨內既得利益者的神經。十三大報告中的政治體制改革,儘管絕大部分只是「行政改革」,但只要是改革,就不免折損某些人、某些群體的既得利益。縱使鄧小平「完全贊成」十三大的政改設想,但在1988上半年,這種「鳥籠政改」已遭遇頑強抵制,難以推進。差額選舉維持了一段時日,後於1990年代末落幕。至於領導職務終身制的廢除,任期制和退休制度的建立,則主要是六四事件後鄧的意志所促成。

時至1988年,政治體制改革沒有實質進展,城市經濟改革也遇到瓶頸。價格雙軌制所滋生的官倒、所助長的特權腐敗,幾乎尾大不掉。此亦所以,「反腐敗」、「反官倒」等標語,在八九民運中到處可見。雖然中共的馬列主義話語把一切政治衝突都化約為「階級鬥爭」,但多數人的認知是:當前的社會不公平、經濟不公正、機會不平等,最主要是政治壟斷、政治特權、人民被剝奪了參政議政的權利所致。

為了推進經濟改革,鄧小平決定祭出休克療法,即所謂「價格闖關」。但當即將取消價格控制的消息在1988年8月19日公開後,旋即引發一波擠兌、搶購、囤貨的狂潮,民眾的通膨預期一發不可收拾。縱使是綽號「鋼鐵公司」的政治鐵人鄧小平,也不得不及時撤退,以避免出現亂局。

就在價格闖關失敗的1988年,黨內外「自由化」知識分子對政治改革的要求也進一步升高。對自由和民主的呼喚,反映在大受歡迎的《河殤》紀錄片的敘事,也具體呈現在1989年年初的四波知識分子公開信。後者的訴求有:特赦魏京生等政治犯;「在堅持開放、改革的前提下,盡力使政治體制改革(即政治民主化)同經濟改革同步進行」;「切實保證憲法所規定的公民基本權利,特別是保證公民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新聞自由的權利」;釋放一切思想犯,「防止由於發表不同政治見解的言論和文字而治罪的歷史悲劇重新出現」等。

回頭來看,八九民運中的主要政治訴求,絕大部分都已經出現在西單民主牆以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民間倡議、黨內外知識分子的討論、學生抗議、公開信等。鄧小平本人在1978年、1980年和1986年,曾有支持政治體制改革的表態,並為1987年十三大報告中的政治體制改革背書。然而,一旦「政治體制改革」被詮釋為涉及政治多元化、政治自由化、政治民主化、自由權利的保障、議會民主、三權分立等,就必然踩到鄧小平「堅持共產黨的領導」的紅線。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研究員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安達

來源: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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