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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民族與宗教:在佛的光輝下

作者:

一九四九年,國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來,此後漢人漸漸多了起來。」

 
神在雨天睡覺 by lola 2021.10.23
 

我在為自己的小說做一些資料的收集和調查的時候,無意間翻到陳凱歌這篇《青山——回憶知青歲月》,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隨處可見的地步。不知道人們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傳播,在如今的審查環境下,普通人自己書寫的回憶錄,可能多半是發不出來了。

 

陳凱歌在開篇談起 1969 年的那個春天,朋友在地圖上指出雲南的方向:你肯定那兒還是中國嗎。他要去的農場在景洪,在今天已經因旅遊業的發展如雷貫耳,也沒有人再敢說:你肯定那兒還是中國嗎。

 

但是在這個由頭之下,他也試着這樣講述景洪:「這裏過去是王國,很少發生戰爭,是信奉佛教的和平的農業民族。一九四九年,國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來,此後漢人漸漸多了起來。」只能這麼多了,點到為止。他只能講述自己作為知青的故事。

這使我難忘,回憶起來惴惴不安的地步。就好像全篇只剩下這一句,他沒有細說、也不能夠細說的,關於本地人的生活,其背後就籠罩着這樣一個陰影。然後看他穿插着大同小異的知青生活,面對驚心動魄也冷靜地結尾:「文革」一來,佛教被禁止,「潑水節」也被作為迷信活動,取消了。

 

雖然生長在「少數民族聚居區」,但我更多也從電視新聞中認識傣族,我的眼光,也被訓練成一個漢人的眼光,可以將一個與我同樣的小數民族看成是驚奇的景觀,可以被消費的景觀。於是我小時候在學校,是彝族、白族、苗族等穿上傣族的衣服,表演一種我們在電視新聞中接收到的共同幻覺。

 

這樣的表演還有很多,我還跳過布依族的舞、蒙古族和藏族的舞。大部分時候,我忘了自己是個彝族,我是說從那些衣服中脫身出來的時候,我回到了穿那些衣服之前的狀態,即"一個普通漢人對其他民族的想像",我已經習慣於在這種政治身份中生存了,只有在填寫家庭調查表的時候,我才會如同受到驚嚇一般,鄭重其事地寫上我的民族——這個字很難,我需要翻字典,直至升到高年級才勉強將它記住。

 

我母親年輕時也跳民族舞,最擅長的曲目是《月光下的鳳尾竹》,她一直沒去過西雙版納,她想像那是夢之國度,在佛的光輝下,一切都是柔和的。她夢想再次穿上傣族服飾,除了自己跳過傣族舞以外,她對傣族的了解,和任何一個漢人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我也是這樣想像傣族的。

 

直到 2022 年,我搬到了騰衝,意外發現這個地方也有傣族聚居,且飲食文化多元,傣族占重要一席之地,我開始主動或被動地了解這個曾經只存在於我想像中的民族。在工作中結識的夥伴,就有傣族、傈僳族和佤族,我開始寫《邊疆、民族與宗教》這個系列,也就是在騰衝、在與這些朋友的相處過程中誕生的。

 

我住在騰衝時認識的朋友溪溪,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小女孩,我忘了問她的民族(好像這在我們雲南的生活中,或者在騰衝的生活中,是最無關緊要的一件事,沒有人會這樣問彼此,除非是自己欣然袒露),但她似乎由從小相識的親朋好友、街道飲食,對一個地方了如指掌。在我們約好去吃「撒撇」的某一天,我告訴她我是彝族,她說,那是崇拜火的民族,緊接着又補充道,就像傣族是崇拜水的民族。

 

經她這樣不經意地提起,像咒語一樣灑落在我心間,原來我們在信仰上是相反的,又像是天生的一對。

 

我對傣族的理解,我們的連接方式,終於不再透過小時候穿的傣族服飾、跳的傣族舞,或者撒撇*和傣味手抓飯,而是更直接地,有了一個更強的關聯性。我們是站在一起的,可以相互理解,並作為彼此的補充,相互解釋的。我們是姊妹,是兄弟,是共同信仰自然神的夥伴。

 

但這是廣義上的相似,狹義上,彝族似乎已經沒有"神明"了——我的意思是,可以像傣族那樣,供奉在華麗廟宇里的神明。正如陳凱歌在《回憶知青歲月》裏寫到的那樣,傣族是信奉佛教的民族。一定程度上,我母親所想像的那個國度,在佛的光輝下,充滿鮮花與微笑的國度是存在的。

 

2023 年 7 月,我終於說服母親去西雙版納,我們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家族旅行。她這個人總是彆扭,明明在我提議之前,她就已經買好了傣族的薄筒裙,早已給自己的人生計劃了這趟旅行,但正經邀請她的時候,她卻再三推拒。其實我也知道她內心的想法,她是那樣膽怯的一個人,膽怯於靠近自己的夢。而我和她的關係,也像是世界上緊張的一對,太陽和月亮,永遠隔着一些時光,錯開比較好。

 

但最終我們還是出發了,前往西雙版納,我知道她從少女時期就想像過這個城市,一座夢幻的島,在親身到達之前,它懸浮在所有陸地和海洋的正中央,正上方的位置,永遠供人想像,哪怕到了視頻時代,我們會已經在各種即時的影像中見識過它的真面目,但實際抵達,仍然是不一樣的。我希望彌補母親的少女時代。在二十歲出頭,我也才第一次到達西雙版納,在這裏留下了一些憂鬱的潮濕的記憶,但總體上是美的,令人懷念的,所以我想起它,想起它對於母親的重要。

 

結果真實的西雙版納,果然變成了一座城市,而永遠也無法復歸我們想像中的島嶼,縱使它有盤根錯節的榕樹氣根織出的籠,也不能再遮住它的古老,和永遠讓人幻想和揣摩的部分,它是如此地赤裸,赤裸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在西雙版納,我的彝族母親身穿傣族的緊身衣和薄筒裙,在傣王曾經居住的花園中留影,我們所有人都忘了,這裏曾經擁有過一個顯赫的家族和王朝。然後他們消失了。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解放了——那國王一家去了哪裏呢。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第二次來,我也還沒來得及帶上陳凱歌記憶里這段驚心動魄的描述:「這裏過去是王國,很少發生戰爭,是信奉佛教的和平的農業民族。一九四九年,國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來,此後漢人漸漸多了起來。」

 

從西雙版納回來以後,這個問題卻像是順着尾椎骨,爬上了我的背脊,使我悶悶的。不時想起它,背後變得沉重了起來,拖到身前,又變成一條欲斷的繩索,再抓下去,薄如蟬翼,便什麼也沒有了。我們從這句話里,什麼也找不到。誰會想起追問傣族的歷史,在王宮導覽前,幾分鐘的口舌就講完了,「新中國」翻開了璀璨的篇章,外面「新時代」的雕像和標語,早已虎視眈眈,「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樣團結抱在一起」。

 

西雙版納什麼也沒留下,我甚至沒能和一個傣族人交談——但也並不重要,我和每一個人交談了,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傣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彝族,然後我們互相不知道,但我們交談了,我們面對彼此,並沒有什麼區別。也許唯一的區別就是遊客和本地人,一些人休憩,一些人勞作,一些人幻想桃花源,一些人迫切要到外地打工。

 

現代、文明、都市、旅遊,在面對人的真實需求時,不堪一擊。但最終可能都不必到達這些誇張的詞彙,因為我們甚至從未有過,懸在上空的政治,讓它維持着這樣一種假象。於是在面對人的時候,那些複雜的原始性,彼此身上野蠻的部分,憂傷的部分,讓我們如此難以消化,難以相愛。

 

每年我們都會在新聞中看到相似的矛盾,乃至於仇恨。旅遊亂象,就是本地人不再「淳樸「了,「被金錢腐蝕了」,就連潑水節的性騷擾,也怪罪到「少數民族的落後」。怎麼會這樣,有時候他們是聯歡晚會上身穿靚麗服飾、還要保持笑容的一種民族象徵,美麗的、純潔的,好像天生就供人觀賞,天生就少於思考。而一旦在現實的衝突中露出和你和我相似的人性的一面,就好像一隻貓、一株蘭花成了精,立馬被召來的天師或道士,早早降伏得好。

 

西雙版納什麼也不剩了,一個被掏空的島嶼,榕樹的氣根早已被扯下,不足以支撐它高高地懸掛在天空,我母親的想像中,有孔雀公主,有轟轟烈烈的愛和恨。那是另一種罪惡,但它顯得溫柔,至少我母親幻想那是她的故鄉,她會和那裏的人們住在一起,然後讓自己消失,只剩下島,只剩下雨林和孔雀。

2024 年 5 月 20 日

*撒撇:一種傣族小吃。

這是「邊疆、民族與宗教」系列的第六篇,感謝閱讀。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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