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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着巨嬰、無知着善良、全年齡段犬儒——中國教育三宗罪

作者:

前兩天寫了那位23歲的女老師自殺的事,因為沒有嚴厲譴責她承受的各種雜事,沒有深深同情全國同行們的痛苦,所以下面的評論很多是罵我的,內容大約有這樣幾類「你怎麼能說老師的整體水平低?」「你肯定不是一線老師」「你是校長吧?」「你根本不了解老師們平時需要幹些什麼」「一眼鑑定是打壓年輕老師的資深老師」「自己肯定是個混吃等死的老師」,有的罵得比較難聽。

但正因為他們罵得這麼難聽,我更相信他們就是我的同行,原因:一、在我責備教師的時候,同行才會這麼痛苦。二、很多同行,一臉文質彬彬,一腔怨恨暴戾。

也有認同我的。而且發現只要是「同情老師的文章會得到認同哪怕這同情毫無意義,而批評的文章就會被罵」,也意識到我說的「教師的門檻之低」並非憑空而來。

想了想,再寫一篇,不算是回應,而是把前文沒寫的內容補充完整。

一、首先,「孩子」是一個褒義詞。我的標題「她可能是一個假裝長大了的孩子」,是想說她是一個比我們更純粹的孩子,所以面對這個不純粹的世界,比我們更有切膚之痛。而且我在文中連舉了兩個這樣的孩子,一個是彼得潘,永遠不肯長大、永遠保持純真;一個是《鐵皮鼓》中的奧斯卡,看到成人世界的敗壞,拒絕長大,而且用鼓聲和尖叫來對抗。如果那個標題讓你誤解,我也沒辦法:什麼時候,「孩子」成了貶義詞?

——而且,我全文都沒有用「巨嬰」來指向這個姑娘,因為在現有信息下,我認為她不是因為巨嬰而死,是因為純真而死。我也分析了她應該是一個擁有更多善意的姑娘,因為她的遺書里,從頭到尾都沒有點名任何同事和領導:只要你不傻,就應該知道如果她點了名,那些被點名的人會遭遇啥。巨嬰反而是下面很多評論的同行。

二、我全文從未否認一線教師承擔着很多毫無意義的雜事。這些事,是全國性時代性的事,已成為公害,而為之呼籲的人多了去,所以我想談的是:面對這個我們暫時無法改變的現狀,我們應該怎樣做——這個面對的方式,才是我批評的主要方向。也就是我認為我的同行們巨嬰化嚴重的地方。

所以,此文的第一個主題是:痛苦着巨嬰。

痛苦着巨嬰

在我打印給我班上十六七歲的高中生的通識資料上,有一個詞是這樣呈現的:

巨嬰症:一個成年人心理狀態和行為舉止就像個嬰兒,把自己當作世界中心,一不如意就滿世界找奶嘴、求餵養、求安慰、求保護。

特徵:全方位自戀、個人要求需要被馬上並無限滿足、被情緒左右、不能被批評、不承擔後果、如果有錯那一定是別人的原因。一旦無法掌控局面,無法讓事情照預期走,心態立即破碎,一切都是他人或社會、環境的錯,向外推卸責任並抱怨。而推卸責任的方式,就是表達自己受虐以及譴責他人施虐。簡言之,就是「四海之內我最好、四海之內皆我媽,我最受傷我要抱抱,他是壞人我們要打他罵他譴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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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治方案:明白世界是大家的,明白世界是不完美的;懂得自己和別人的差異和邊界,懂得期望與現實之間的差異;心理斷乳,人格獨立,付出行動,力求改變,打造一支一個人的隊伍,為自己而戰。

我希望他們別這樣,我希望他們能理解「世界和我想要的不一樣,我也沒權利要求它一樣」這個事實。你看,有的同行工作數十年了,可能還不如十六七八歲的孩子明白真相。

在一部有關教育的電影《美國社會檔案187》裏,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句禱詞:「賜予我力量,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賜予我勇氣,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並賜予我智慧,去分辨這兩者。」

各位同行,你做了哪一條?你是否力所能及地去改變你能改變的?你是否心平氣和地接受你不能改變的?你是否認真地去分辨這二者?

你除了哇啦哇啦亂叫,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還做了啥?

我來告訴你,你還做了啥:

你覺得你就應該教書,不應該做那麼多雜事。但是你拒絕了嗎?你有勇氣拒絕並承擔拒絕可能帶來的後果了嗎?你沒有!你怕。你只希望上面能大發慈悲,幫你頂住,能拖則拖,最好別干!你只希望上面的上面大發慈悲,別搞這麼多事。——你自己的生活,希望別人幫你頂住、希望麻煩不要出現。除了吐槽和咒罵,你什麼也沒幹。一個義憤填膺的慫貨。

更重要的是,那些安排你做雜事的領導,早在心底被你罵了幾百遍,就像罵我「是不是一個用錢買的校長」一樣,全面否定他們的人格和能力,既不「同情之理解」這些領導也苦不堪言,也絕不「理解之同情」他們的苦不堪言。當你們只敢向學生發火而不敢向領導發火的時候,怎麼就忘了領導們和你一樣,也只敢向你們發火而不敢向他們的領導發火?——更可鄙的是:你們竟然心中盼望這些被你們罵了幾百遍的領導幫你們頂住,你不但是一個慫貨,還是企求那個「自己心中罵過、瞧不起過」的人幫你們頂住的慫貨。什麼叫不食嗟來之食?就是說,如果我罵過別人,我就絕不想接受對方帶給自己的好處。這才叫尊嚴。

你希望輕鬆、愉悅、自由,但你想什麼也不做,你想什麼也不付出,你想什麼風險也沒有,你想它們從天而降。「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自由高於生命和愛情,你想擁有它,你必須拿出你保護你的生命和愛情的勇氣和智慧,而你竟然連領導也不想、不敢得罪?

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這樣不值錢的自由?

我剛剛說你什麼也不想付出,這句我說錯了,你付出了!你付出了大量精力和大量時間,在大量咒罵中去儘量完成那些你明知毫無意義的大量雜事,日復一日繁忙,日復一日痛不欲生。而且,你還儘量滿足那些破事的細節要求,你甚至因為你比同事幹得快、幹得好而得到領導的表揚而驕傲,覺得下一次評職稱更有望了。你整天做的就是這個!!忒媽的。

所以,我知道你痛苦,同時知道你巨嬰。

而你自己,只知道你痛苦,卻不知道你巨嬰。

本着治病救人原則,我來給你支招。「願上帝賜予我力量,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賜予我勇氣,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並賜予我智慧,去分辨這兩者。」——你要麼拒絕,並心平氣和承擔後果;你要麼接受,認同它是你明天能繼續站在你鍾愛的講台、養活你兒女的整個事件的不得不接受的組成部分,心平氣和、敷衍應付。因為它在現有狀態下,已屬於「我不能改變的」那一類。

你不要告訴我「我如果拒絕,有可能我就失去工作了」,那就失去啊,只要我們對我們的能力有信心,自然相信「條條大路通羅馬,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也許別的職業更適合我」。為什麼要將自己長年累月局限在一個自己無法接受的牢籠里?你看「牢籠」二字,下面一個是牛,一個是龍,意思是不管你是勤懇老黃牛,還是飛龍在天,一旦為「牢籠」,永遠為「牢籠」。

離開講台做別的事而成功的人,多了去,為啥你不會是其中一個?

你如果不敢,嗯,前面那個詞又等着你了:慫。不願意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只想別人給你創造「我活得舒心」的條件,這不是巨嬰是啥?

真正無辜的是你們的學生。他們在你們的長期薰陶之下,也將學會你這樣的思維模式。所以我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代又一代巨嬰在茁壯成長。我們教出來的學生做了老師,將會繼續如我們一樣,在抱怨中工作,在工作中抱怨,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去解決。

一切都在輪迴。

無知着善良

多年以前,一個天真善良的同事在我們談論人間罪惡的時候,天真善良地說:「啊,別說做這樣的壞事,我甚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

因為已經比較熟悉,所以我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壞,你怎麼知道你做的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說,「我當然知道我做的事是好事還是壞事啊,這怎麼會不知道?」

我繼續:「一個勤奮的老師,把不完成作業的學生中午留下來做作業不准去吃午飯,這是不是壞?但他可能覺得自己是在教育學生,在讓他明白什麼叫承擔後果。」

她說:「這有啥不對?」

我說:「這當然不對。飯有什麼罪?為什麼不做作業就不能吃飯?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非得要剝奪一個人最基本的吃飯權利?」

很明顯,她還想辯解,但到此為止,已經很清楚地看到,如果不知道什麼是「壞事」,我們會以「做好事」的名義大做壞事。——世界上所有的「為你好」,由此而生。而「為你好」三字造了多少孽,我相信只要你有正常認知都能明白。

我們默認差不多所有父母都是愛兒女的,我們非常清楚這些愛兒女的父母教育他們的兒女的方式有多少是錯誤的,而且帶來了多少人間悲劇。——都不必舉例,每一個有耐心讀到這兒的人都能自行舉例。難道他們不愛自己的孩子嗎?愛啊。可是怎麼會這樣?

這就是——無知着善良。

只有愛、只有善良、只有一個好的目的,是遠遠不夠的。伏爾泰寫過這麼一句話:「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滿面紅光走向地獄。」

所以,在我們的同事中,很多心懷善念、天性善良的同事,既愛工作,又愛學生,兢兢業業地做着很多錯誤的事情:他們不知道這樣做是錯的,還滿心覺得這是對學生負責任。這也不需要舉例,我們身邊都是例。

非要舉例的話,我就舉大一點:比如有溫和善良的同事,會在教育學生愛國的時候,表現出強烈的仇外心態。他們覺得這是對的。我不知道這些同行們發現自己的孩子在幼兒園被教育撲手榴彈,會是怎樣的心態。——如果他們反對別人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那就是分裂。說不定他們真的為之驕傲。但這展現的不僅是真誠,而且是愚蠢:真誠的愚蠢。

無辜的還是學生。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華東政法大學楊師群事,他可能是學生舉報老師的開端。他在課堂上批評祖國做得不好的地方,他的兩個女學生眼含熱淚舉報了他:「怎麼能這樣批評國家呢?」他們相信自己之前受過的教育,但不知道還有一些東西他們從未看到、有一些觀念他們從未接觸過。我相信她們真心愛這個國家,願意這個國家好,常常眼含熱淚——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愛、不知道怎麼去愛——他們要愛,卻缺乏愛的智力和能力,他們的愛自於一種本能、一種善意,而具體的方式卻是糊塗的甚至是相反的。無知,剝奪了他們正確地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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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年齡段犬儒

我們這些做教師的人,大多數人是分裂着的。我們不像那個死去的23歲姑娘那樣純粹。所以有的同事在課堂上說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做着與自己內心想法相反的事。——比如在前一篇文章下面亂罵我的同行,可能在生活中溫文爾雅。我們以為我們能瞞天過海。

有的同行做到了。但大多數同行並沒有。所以大多數學生都模模糊糊知道其實我們這些老師大多數都是說一套、做一套,雖然他們拿不出證據。

對這一點特別清楚的是教師子女。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一現象:很多分裂嚴重的同行,他們的孩子很難教育。反過來說,那些很難教育的教師子女,往往有一個分裂嚴重的教師父母。

原因很簡單:他們在父母的身上看到了教師的惡劣,由此拒絕相信所有老師——於是,學校教育在這樣的教師子女面前,失效了。

我們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他們慢慢就習慣了不相信一切,無論是看到的還是沒有看到的。憤世嫉俗、怨氣衝天,不信任這個世界的一切價值,但他們又暫時沒有能力獨自建立任何價值體系,唯一的價值觀就是:「除了我自己,我全不相信。」某種教育,成功地讓他們不再相信任何事。

無知着善良教育出來的學生,他們有傻乎乎的單純。而虛假教育出來的人,總會讓人想起一個詞,「犬儒主義」。

這個詞本義其實很不錯。它的代表人物狄奧根尼住在木桶里,立志要揭穿世間的一切偽善,追求真正的德行,他曾經提着燈籠在城裏遊走,說「我在找一個真正誠實的人」。

所以犬儒主義最初的概念大約可以歸納為:「揭露偽善,追求美德,憤世嫉俗,玩世不恭」。

然而這個概念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漸漸發生變異,人們發現自己在美好的名義下實際上處於被愚弄被壓迫的境地,於是對一切美好失去信心。尤其在試圖反抗又遭到挫折後,他們就乾脆放棄理想,然後反過來嘲笑理想——這時候,「玩世不恭」還在,但「道德準則」則喪失了:一切崇高與美好都不值得信任,更休論堅持。——犬儒的現代含義產生了。

總而言之,早期的犬儒堅持內在的美德和價值,鄙視外在的世俗的功利。之後,犬儒基本轉變成了它自己的反面:只認外在的世俗的功利,否認內在的德性與價值。

一代代熱血青年(這是他們必經的過程)在追求個人理想、社會理想遭逢挫折(這也是他們必定遭受的)後,極小部分會建立個人的獨立價值體系,從而成為一個站起來了的「人」。而絕大多數,則極快、極徹底地轉變成一個犬儒:他們放棄理想,並反過來嘲笑理想。——所以我們看到這一事實:當人們在公眾場所提及諸如「理想、純真」之類的詞時,常常轟堂大笑。

而那極小部分願意保持自己的理想的人,往往就在這樣的嘲笑中喪失勇氣,不再暴露自己對理想、美好的相信,而是轉入地下,以一個偽犬儒的狀態示人。——這樣,整個世界看上去似乎全部犬儒化了。

——我只是比較擔心那些假裝犬儒的人,假裝得太久了,便喪失了還原的功能:就像做臥底太久的警察,想做回警察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一身痞氣無法改回來了。

這個世界,並非只有壞人裝好人,很多時候,好人也裝壞人。所以有「你才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好人」這樣的段子。

壞人裝好人,是為了獲得利益;好人裝壞人,是為了避免傷害。

我們看到我們身邊充斥着各種各樣的犬儒主義,他們不分性別、年齡、學歷、工作能力、職務高低,但有着完全相似的生活哲學:

沒有積極的抗爭,只是消極的嘲諷;

不僅是對現實失望,而且是直接放棄希望;

他們口頭禪或心頭禪基本類似於:「都是假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談理想?糊弄誰啊?」

他們不僅是自己犬儒,而且引導年輕人不戰而降:「小伙子,我跨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小伙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他們都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一些事情,因此放棄去改變。同時又因為什麼也沒有改變,就又像先知一樣推出一個結論:「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你看現在的結果,是不是我預先提醒過你的?」(這一點尤其荒謬卻極能迷惑人)

……………………

這樣的例太多,舉之不盡。包括父母也是全力以赴這樣教育兒女。於是,我們看到了全面化的犬儒。至於它帶來了怎樣的結果,尤其在這三年,我們也看到了:十四億人什麼都能忍耐,除了自己的抱怨。包括去年上海的老教授們,他們寧可在網上祈求一個饅頭或番茄,也絕不肯發出可能帶來麻煩的半個字批評。

我同情那些在過往的歲月里曾經飽經滄桑的老人們對這個世界採取的犬儒態度,我們這些未曾真正經歷災難的人很可能沒有權利去責備他們,對他們中的一部分而言,美好的仗,他們已經打過,該守的義,他們已經守過。

只是,看到那些僅僅十多歲二十歲的大學生、高中生,甚至初中生小學生小小年齡就已暮氣沉沉,否定一切,對任何話題都不具備絲毫敬畏感……還是覺得傷感,比看到老人變成犬儒更傷感:他們還沒有開始認識世界,就已經選擇不相信世界;他們還沒有開始奮鬥,就已經投降;他們還沒看到紅塵,就覺得已經看破了紅塵。

——他們還什麼也不知道,就已經什麼也不相信。

總結

在我們辛辛苦苦的教育下,我們教育出了三類人:巨嬰、愚善、犬儒。因為我們就是這三類人。

還有極小部分不屬於這三類,他們夾在這三類人中間,苟延殘喘,艱難度日:

他們既沒能實現他們的理想,又無法容忍自己如魚得水四處逢源;

他們一直在為此努力,卻一直徒勞無功;

他們沒有得到他們想得到的,他們卻在不斷失去他們不想失去的;

他們努力想保有自我,卻常常發現在失去世界;

他們一直在找一條路,但這條路很可能永無出口。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特正經的張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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