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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代人,至少生過兩次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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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的歷史,和人類一樣久遠。它依附人類而生,又因人類而亡。它的興盛衰微,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類的生活質量和生存狀況。

舉中國而言,我們的古人,因為時常飽受戰爭之苦,就弄到赤地千里,生靈塗炭。人間形同地獄,虱子卻成天堂。我們讀曹操的《蒿里行》,便能從中看到這樣一幅悽慘圖景: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鎧甲非銅即鐵,原本不是理想寄生的棲息之地,居然蟲卵結隊,虱子成群,可見戰爭之殘酷,戰事之持久,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又通常情況,兵荒之後,免不了緊隨災荒。三國時期的辛毘,在談到袁尚、袁譚兄弟爭鬥的情景時就說:「連年征戰,鎧甲和頭盔都長滿了虱子,加上天旱蝗蟲,更是饑荒不斷。」可謂天災人禍一起降臨。生處如此環境,民不聊生,野有餓殍。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衣服不能添置更換,洗澡便成奢侈之舉,想不生虱子,獨善其身,無異於痴人說夢,如何可能?

因為人人身體多養虱子,所以見慣不驚,習以為常,甚而至於成為名士風度。《晉書·王猛傳》說,東晉大將桓溫,率兵十萬進入關中,王猛身披粗布衣服求見。交談中王猛渾身發癢,遂一面捕捉虱子,一面暢談天下大勢。這在當時並不認為不雅,且特別記入史書,傳為美談。

風氣所及,但凡看見在大庭廣眾捉虱之人,千萬不要小覷。東晉有個叫顧和的小吏,每月初一這天,按規定都要去州郡衙門參拜上司。那天他決定先捉了虱子再見州長,就把車子停在門外。碰巧周顗路過,看見他竟敢拿了虱子在衙門前捉得目中無人,於是跑去對州長王導說:「你的州吏中有個奇才,你知道嗎?」王導當即表示認可,找來一談,果然不凡,由此特別賞識。這位捕捉虱子的顧同志,後來官至吏部尚書,中央級的組織部長。這可不是我胡亂吹的,不信,你可以去查《晉書·顧和傳》。

當時虱子之多,可以說是社會普遍現象。根源自然在於窮困,而窮困的結果,又加劇了不良衛生習慣的形成。

據《南齊書》記載,有個叫卞彬的文人,曾做過一篇《蚤虱賦序》,其中所言,是他生活狀況的實錄。他說:「我生活貧苦,布衣十年不能添置。一件破棉襖,冬天穿過,夏天還穿。身體多病,起居甚疏,終日臥床,不能自理。兼生性懈惰,懶事皮膚,澡刷不勤,浣沐失時,四體煩躁,加以臭穢。故葦席床草之間,蚤虱橫行,渾身瘙癢,一刻也不安寧,探揣護撮,日不替手。虱有諺語:朝生暮孫。像我的虱子,無湯沐之慮,絕相吊之憂,它們在我的破衣爛衫中舉行宴會,從不擔心我更換衣服,也不怕我掐它們咬它們,就連捕捉它們我都懶得去干。這些虱子在我身上繁衍生息,已經長達三十五年。」

你看這位古人,十年不能添置新衣,一件絮袍,春夏秋冬不換。天長日久,索性不講衛生,懶於洗澡,以至於弄到遍體瘙癢,整天兩手不空,忙於摳摩。偏是此人寧肯飽受騷擾,也不願心生恨意,捕殺蟣虱,致使坐臥行走,均有大量跳蚤虱子相伴,拿他肉體輪流聚餐。

像卞彬這樣遭受虱子襲擾的文士,古來不乏其人。北宋黃庭堅就曾在一首詩中寫道:「稍覺春衣生蟣虱,南窗晴日照爬搔。」(《次韻元禮春懷十首》)黃庭堅是何等人物?那是後代須得仰視的大詩人、大書家,照理總該顧忌點自家形象了吧,他不,人家是一邊曬太陽一邊摳痒痒。

陸游沒有黃庭堅瀟灑,瘙癢之下,便要因窮生虱子大發牢騷:「貧到今年極,蕭然四壁家。弊袍生蟣虱,粗飯雜泥沙。」(《貧嘆》)就窮到家徒四壁,去集市上買米,都只能買價格便宜的劣等米,如何不生虱子?可見「窮生虱子富生瘡」,那是很有道理滴。

曾經一官半職的詩人尚且生虱子,則一般小民乃至奴婢,其虱子之多,是不必詳加考證了。令人詫異的是,這虱子也公然敢落戶於皇家宮廷之中,讓人好生詫異。

《續資治通鑑·宋記》卷八載:「三月,尚食(御膳房)供膳,有虱緣食器旁,帝(宋太祖)性寬仁多恕,謂左右曰:『勿令掌膳者知。』」

想想這是一幅什麼情景:居然有虱子爬到皇上進餐的器皿上,探頭探腦,意欲享受美味佳肴,就別提有多噁心了。此事倘要追究起來,怕是牽連者眾。不知來自掌勺師傅身上呢,還是從進膳太監袖袍里滑落出來的?總之凡是參與了皇帝膳食服務的男女,均有攜帶蟣虱的嫌疑。幸虧宋太祖仁心仁德,不予追究。但也由此可知,即便宮廷重地,虱子照樣猖獗。這就不是源於貧困,而是衛生習慣出了問題。

宋人彭乘的《墨客揮犀》說:「荊公、禹玉,熙寧中同在相府。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荊公襦領而上,直緣其須。上顧之笑,公不自知也。朝退,禹玉指以告公,公命從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輕去,輒獻一言以頌虱之功。』公曰:『如何?』禹笑而應曰:『屢游相須,曾經御覽。』荊公亦為之解頤。」

說荊公也許有人不太清楚,說王安石就比較明白了。此人可是北宋神宗年間的宰相。憑他的身份地位,原本不該生長虱子,殊不知不但有,而且豐富,就多到從內衣領口招搖而出,再順勢沿了鬍鬚攀援而上。倘拿了「屢游相須」一句揣摩,便知荊公的虱子,實在是無所顧忌,經常把宰相的鬍鬚,當作了鍛煉攀登的工具。最有趣者是我們的這位宰相大人,面對同僚的戲謔,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坦然接受,開顏而笑。此固然體現了安石先生的一份雅量,但從安石先生的反應來看,卻不妨說古人對於虱子,以為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就如同誰家屋裏,敢說沒有幾隻蟑螂呢?

不過我們也可以推斷,唐代的皇帝,譬如像唐明皇那樣常常跑到驪山泡溫泉澡的,一定不生虱子。但一朝落難,可就保不住了。宋徽宗在五國城做階下囚時,寫信給舊臣訴苦說:「朕身上生蟲,形如琵琶。」照此看來,當初安史之亂,沿陝西往四川方向逃竄的君臣,料不定也會蟣虱纏身。或許楊貴妃在馬嵬坡被勒斃時,很久不在驪山溫泉泡澡的她,會不會身上也有幾粒虱子?

貴為天子尚且不免蟣虱,那么小民百姓,虱子當如何猖獗?這咬人的蟲子糾纏中國民眾,可謂源遠流長,生生不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來中國採訪,談到赴成都途中的經歷,曾驚訝地描述說:

距內江不遠一個小鎮,有家招牌為「江邊靜憩」的客棧,「甚至在四川也是一個骯髒的垃圾堆,後廊當作了廁所,椽子裏有很多耗子,我想那地方已經有一世紀沒有打掃過了。……我不得不困客棧里的被褥——那是最最無法入睡的地方,除非你生了章魚的皮。在經過了一個鐘頭的不平等的掙扎之後,我把床鋪讓給了它的老住客們,而到廚房裏坐等天亮。」

這種徹夜難眠的煩躁,在經由成都去陝西的路上,終於落下帷幕,為此斯諾欣然寫道:「幸而我能夠在成都從陳納德借了一個寢具袋,所以我不再為蟲虱所困擾!」(《斯諾文集》)

美國人到底有些辦法,而沒有寢具袋的中國民眾,就只有與虱為伴,拿了自己的血液,餵養成群的昆蟲。又倘若我們多一點歷史常識,當知道這個虱子猖獗的時期,我們的民族,正陷於一場日本強加給我們的戰爭。

餘生也晚,卻也曾經兩度生長虱子。一次為1960年代前後的大饑荒時期,波及範圍堪稱舉國上下。當時與虱子相伴而生的,還有臭蟲。這種小動物常常躲在木板床的縫隙中,人睡覺了,它上班了,不咬你個紅腫發癢絕不罷休。

臭蟲猖獗時,每次睡覺,都要先來發動清剿,用細鐵絲或是大頭針,往床縫裏捅,將臭蟲們逼迫出來挨個掐死。更徹底的做法,是用開水燙。不知樂山一中老三屆的同學是否還記得,有次學校特別指令廚房燒了一鍋開水,大家把床抬到寢室外面,用灌滿滾燙開水的壺,對準床縫沖。其效果如同戰場上使用火焰噴射器,噴射山洞中的敵人,不單臭蟲,就連蟲卵也一併消滅了。

另一次則是1966年的「文革」大串聯,來去短暫,隨串聯結束而蟣虱歸於寂滅。當年在北京,我與宋永森等四人被安排住宿在前門東打磨廠一處四合院內,大門招牌非常響亮,叫中國糖業煙酒公司北京市分公司。伙食不消說是非常好的,每天包子饅頭米飯俏葷,肉雖不多,但除早餐外,頓頓有。差一點的是住宿條件,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小禮堂里,睡的通鋪,沒床,是地鋪那種。

開始還沒感覺異常,後來突然發現,虱子繼「三年饑荒」之後,又重出江湖而大行於天下。即拿我們四人來說,出門在外,一月有餘,就從未洗過一次澡,換洗過一件衣服,也無牙膏牙刷漱口刷牙。回憶起來,一是接待站無洗澡設施,二是自身條件所限,觀念上也無此衛生習慣,故而誰也沒感覺到這是一個問題。

唯一感覺問題的,是有天晚上睡覺,發現新來的幾位串聯學生,在離我們一丈開外的地方,公然脫光了衣服,裸着上身捕捉虱子。他們成一字排開,下半身掩條棉被,取坐臥姿勢,拿衣服褲子攤開,以非常專注的神情,埋頭展開搜捕。但凡捉到一隻虱子,即往口裏一送;也有不咬嚼者,便拿了虱子隨意往旁邊一扔,令我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那時候我們離家不久,尚未染上虱子,但既然同睡一間大屋,有如此處理虱子的朋友,則我們被染上虱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半月後,終於等到領袖接見,隨即便根據學生證上地址,哪來哪去,辦理車票遣返。既然無望四處串聯,盼望回家的念頭立刻囂張起來。大家出門已經一個來月,澡沒洗,衣服沒換,身上髒不髒就不好說了,總之虱子是養了一群。開始還能感覺搔癢,往那地方探手一摸,便能輕而易舉逮着一頭體型肥壯的虱子,放手裏一掐,鮮血四濺。後虱子漸多,成群結隊,反而若無其事,正所謂「虱多不癢,債多不愁」。

從北京回到成都,我們住宿的地點,仍是一個月前的交通學校,感覺上無甚變化。但當晚脫衣睡覺時,展開毛衣一看,虱子的數量居然又有增加,基本上毛衣的每個線孔中,都潛伏着一頭虱子。

此時已是歸心似箭,第二天便順利拿到火車票,當天下午即轉車回到樂山。下得車來,四個人一路上神采昂揚,沿半邊街、紫雲街、高北門向城內走去。至大十字路口分手,各道再見。我肩挎一包,內裝在北京購買的一袋糖果,一盒糕點,興沖沖走街串巷,直趨家門。那天黃昏,我母親恰好在門口與范姐聊天,見我突然歸來,滿臉燦爛。我叫了聲「媽」,正欲進屋,就耳聞母親大喝一聲:「別動!你在外邊呆着,把衣服脫了。」

原來母親早已風聞,這外出串聯的學生,沒一個不養虱子的。一旦讓其自由進入,全家人都得染上虱子。

母親讓我站在門外空地,由她找出一套衣服,要我從外到內徹底更換。再燒沸一大鍋開水,將我換下的衣服褲子,丟進鍋中浸泡煮燙。這一鍋沸水中,到底燙殺了多少虱子,我一直沒問,母親也沒直接細說。後來偶爾提到,母親只說:「多。」

現在五十歲以下的年輕男女,應該絕大多數沒有目睹過虱子,更說不上與虱子有過接觸。從個人而言,少了虱咬的瘙癢,可以騰出兩手用於修飾肌膚,美容形體;從社會而言,則一定處於和平安寧時期,免去了飢餓與各式各樣的動亂之苦。

2020-07-09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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