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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前,一部《大英百科全書》賣了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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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下半年,原本還算安定的社會,又開始了一場新的大動亂,一場人為創造的、自上而下指導的大動亂。

我們這些在政府機構工作的人員,每天奉命準時上班,上班就學習政治文件。有一天,學習空氣特別嚴肅,學習什麼呢?學習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這篇社論實際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的。這篇社論中大罵兩種人:一種是教授,一種是工程師。第二天,繼續學習社論,也是如此,繼續罵教授,罵工程師。這是要幹什麼呢?大家惶惶如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到第三天,這個社論的口氣就轉變了,不再罵教授,不再罵工程師了。罵什麼呢?罵「反動學術權威」。隔了若干天以後,才有人告訴我說,由於《人民日報》反對、大罵、攻擊教授和工程師,引起國際上的強烈的不安和反對。所以第三天的社論口氣就改掉了,改為「反動學術權威」——實際指的還是教授和工程師。既然「學術權威」是「反動」的,那中國政府加以反對,國際社會就不好批評了。後來,這個反對的對象改變了,重點不是「反動學術權威」了,重點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時,壞人被歸納成「地富反壞右」,即「黑五類」。現在「黑五類」的構成有所改變,「走資派」就變成第一類了。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把「破四舊」作為一個重點。那時我住在沙灘后街。「破四舊」的時候是雷厲風行的,造成了一種恐怖氣氛,而且不斷聽大報告。報告中表揚有些「破四舊」做得好的,就是把家裏面的舊的東西都清除掉。所有與封建主義、帝國主義有關聯的東西,包括從前的文憑、證件、大學聘書、照片,都要燒掉。有的人甚至把祖上傳下來的家具也拿來砸掉。不許留外幣、白銀、黃金,等等。舊的線裝書也是「四舊」。我以前把很多書放在單位的一個小房間,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我們是「黑幫」,就不能去辦公了,辦公室也就不能再放東西。於是我們的書也只好出售。起初出售,價格還是不錯的。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這些「黑幫」的工資就減少下來,起初大概是減掉一半,後來越減越少,最後減到我一個月只有35塊錢。這35塊錢還得扣除需要上交的各種費用——具體我記不清了,反正是沒有錢吃飯了。我奉命「破四舊」,把從前的文憑、獎狀、獎章以及有關資本主義的著作,一樣一樣都毀掉。有很大的爐子,把這些舊書燒掉。我的太太張允和,她是搞歷史的,她有一部《二十四史》,就賣給了舊書店。舊書店的人到我們大院裏一家一家地收舊書,一部《二十四史》賣了多少錢呢?賣14塊人民幣。收舊書的人已經很客氣了,否則論斤稱,大概7塊錢也賣不上。

當時舊書店的人可以隨便跑到你家裏來,隨意看你的舊東西,「破四舊」嘛。他看到我有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就說:「你這個也是『四舊』呵。」我說:「好,這是『四舊』。」我笑笑。這個舊書店的人對我們還是友好的,他說:「你這個書呵,倒有人要,我給你聯繫一下,假如能夠賣掉呢,你還可以拿幾個錢,否則『破四舊』都燒掉了或丟掉了,也很可惜的。」我就說好。不久呢,他告訴我,有一所學校或是圖書館,要這個書,而且給的錢並不少,500元人民幣。當時500元是一個大數目,而我們那個時候正好缺少錢用。我說好,就賣給他們了。500元人民幣,這是「破四舊」能賣掉的東西中價格最高的了。

我太太張允和喜歡崑曲,她拍了很多崑曲照片。同時我們家裏還存有很多老照片,雖然數目不多,可是保留了一些古代的東西,比如我很小時候跟我父母在一起拍的照片、張允和小時候的照片、張允和父母的照片。這些我們不捨得「破」。不捨得「破」不行,形勢越來越緊張,已經有人因「破四舊」不徹底,而變成鬥爭對象了。被鬥爭之後,那「破」起來是更厲害了。

「破四舊」的時候,我們這些被點名的「黑幫」,已經不敢隨便出去看朋友了。我家裏除了我的書,還有朋友的書。朋友的書怎麼辦呢?我隨便把它「破」掉了,將來沒有辦法還人家。其中有一部書,是林漢達借給我的《世界美術全集》,都是世界名畫的照片,這部書是很名貴的。我想這部書若被我搞掉了,我對不住他,我還是先還給他。一打聽,他們家因為孤零零地住在他自己買的房子裏,暫時還沒有事——我們家那一帶「破四舊」鬧得很厲害。於是我就在晚上想辦法偷偷帶了這部書去還他。我還書回來,覺得心裏踏實了,做了一件好事情。想不到,第二天造反派就到了他們家。林漢達是我們單位的,可是他的兒子或是什麼人是另外一個單位的,而這個單位好像跟一個家具廠有關係,大概是這個工廠里的人來「破四舊」。所以說,當時你自己不「破」呢,造反派就會跑到你家裏來幫你「破」。

這些人到他家裏「破四舊」,一翻翻到這一部書,哈,這還了得,把「黃色書籍」藏在家裏!他們就把這部書帶走了,「破」掉了。更意想不到的是,隔了一兩天,由於隱藏「黃色書籍」,那個單位把他抓去開鬥爭會。這樣,我就很後悔了。因為我們單位的造反派到我家裏來「破四舊」時,他們搜查的都是中文書,看到外文書,一概不動。所以我家裏的外文書一本都沒有動,有許多洋文書我還保留了下來。而林漢達卻因為這本書吃了苦頭。據說,拉他去鬥爭的時候,讓他向群眾下跪,跪着交代。

我們的親戚朋友家,幾乎沒有一家不被造反派「破四舊」的。比如連襟沈從文家,他的書特別多,就被搞光了。書搞光後,就把沈從文一家集中在他們以前存書的一間小房間裏,一家人擠在一處。

還有袁二姐家。袁二姐叫袁敏宣。這個袁敏宣崑曲唱得非常好,受過很好的教育。雖然沒有大學畢業,她進過大學,會英文、德文,崑曲唱得特別好,會畫畫、會寫字,真是一個女才子。以前的慣例,有才能的女子結婚之後是不工作的。她跟張允和都在崑曲研習社,是好朋友,好搭檔。她丈夫叫胡仙洲,很有錢。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她的鄰居有一個小學校長,不多幾天就自殺了。這是他們胡同里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她不知道怎麼辦,就到我們家來,問文化大革命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那個人要自殺?因為報上這些文章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對她毫無影響。

這個時候全國都停下來不做工作,除了農民種田、工人做工,及極少數地方之外,其他學校、研究所、政府機關統統停下來不做工作了。這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下命令叫全國停下來不做工作,這是前無古人的。

所以這個時候呢,我們覺得即使想讀書也無法安心,研究工作根本不能做,雖然時間還是有的,做研究工作就很困難了。比如說,北京圖書館——當時在北海旁邊,這個時候借書就有困難了。我們家在沙灘,跟當時的北京圖書館很近,我常常散步就去那邊借書。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這裏借書就緊張了,有限制。只能借你專業的書,別的專業的書不能借。比如我的專業是語言學,只能借語言學的書。有一次我去借一本莎士比亞的書,叫作《威尼斯商人》,很有名的,英文叫Merchant of Venice。這本書是用英國的所謂「基本英語」寫的,「基本英語」里就沒有「Merchant」這個詞,就用「Trader」這個詞代替「Merchant」。我要借這本書,圖書館說不能借,你是語言學專業,這本書是文學的。我只好解釋我為什麼要借這本書呢。我說,這本書是用基本英語寫的,我是研究基本漢語的,想要參考基本英語的一些特點。我告訴他,基本英語裏沒有「Merchant」這個字,所以改用了「Trader」,這就說明它不是普通的文學書,它是跟語言學有關係的。我好不容易跟他講了半天,他總算給我面子,借給我了。所以說,這個時候想做學術研究,已經受很大的限制了。

後來我就明白了,從「反右」開始,是一步一步壓制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的策略叫「利用、限制、改造」。限制就是這樣子:不許你隨便做研究工作;不許你寫文章;不許你藏書——不許你藏外國的書,也不許你藏古代的書。諸如此類都是限制。「破四舊」當中,特別在我們這種單位里,主要是破知識的「四舊」,毀掉你的書是一個重要的手段。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辦公樓每一層都弄了一個很大的像屏風一樣的東西,放在樓梯口,上面掛一幅很大的毛主席像。大家上樓的時候看到毛主席像,要行注目禮、行立正禮。趙平生這個人向來不隨便講話的,可是這時候他講了一句話,說這個很像是教堂里掛耶穌像。噢,不得了,這句話被人聽見了,被報告到造反派的頭頭那裏。於是就開特別會議鬥爭他、打他。

有一次鬥爭鄭之東還是什麼人,倪海曙跟這個人有些關係,就被要求一起陪鬥。陪鬥,照理不聲不響是沒有問題的,反正在那裏站兩個鐘頭就下來了。這次陪鬥的時候,造反派就問了倪海曙一些問題,倪海曙這個人脾氣很大,他很生氣。他頭上戴了一頂法國式的帽子,這本來已經是不合常規了,加上他一生氣就把帽子往地上一甩,講了幾句重話。結果激起了造反派群眾的憤怒,他們涌到台上去打倪海曙,把他打倒在地上。這一下,開了打「反動學術權威」和其他人的先例。打完了倪海曙,就叫另一個所謂的「壞分子」上去,問也不問就打。再叫一個人上去,又打,一個一個地叫上去,都打。最後叫到我,我上去,已經準備挨打了。這時造反派頭頭說:「好,今天這個會就開到這裏。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滾回去!」於是我們就滾回去了。我是唯一一個沒有挨打的。

後來有一天在勞動的地方,休息期間,我遇到一個造反派的人。他跟我說,我們是把你當作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處理,所以沒有打你,你自己以後要當心啊。後來又有一個造反派的人告訴我,他說你是外國回來的,我們最懷疑你的就是裏通外國,可是我們仔細查了,你回國以後沒有給外國寫過信,所以我們不定你為裏通外國。

可是突然又有問題了。一天開會,說我沒有交代清楚,還有反革命行為沒有交代。我就想,有什麼反革命行為沒有交代呢?想來想去也想不到。每次交代後,他們總說不對,於是我再交代……我回家就跟張允和商量,我說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代的。我老婆就說,你呀,好好地想,你對別人講過什麼錯話沒有?噢,我想起來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跟倪海曙聊天,倪海曙說「伊凡彼得斯大林」,我接口就講「秦皇漢武毛澤東」,兩個人一人一句正好湊成了一個對子。我想,這個事情以前沒有想起來,說不定就是他們要我交代的。

果然交代之後,他們說好,就是要你交代這件事,因為倪海曙已經交代了「伊凡彼得斯大林」,你怎麼不交代「秦皇漢武毛澤東」呢?你們兩個人是講反革命語言,要定你們兩個人「現行反革命」。從那天開始,我們的名字在大字報上就加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字樣。後來有造反派告訴我,這個交代都是一步步上升的,罪名也是一步步上升的,升到最高就是「現行反革命」,就是到頂了,到頂之後這個交代就要告一個段落了。這個軍管的頭頭宣佈,開公開的檢討會,有罪名的人,一個個上台檢討。於是就挨個檢討,有時候一天檢討兩個,有的時候三四個。最後是我講。我從出身、接受資本主義教育,一直講到新中國成立,講到文化大革命。壞的思想、壞的行動、壞的社會關係、壞的歷史,等等,我都講。講完了,問群眾還有意見嗎?群眾說「不滿意,不滿意」。這位軍管的解放軍說,群眾對你還不滿意,回去好好再想,再檢討。好,就放我回家了。我想,估計還得開一次檢討會吧。結果呢,居然不開了。

本文選自《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有刪節。

2020-09-14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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