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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過大廠工牌的年輕人,正在「逃命」

隨着「一個大廠到另一個大廠」的通道關閉,一大批互聯網人正在離開這個行業,當大家開始帶着互聯網的烙印重新向前奔跑,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

隨着「一個大廠到另一個大廠」的通道關閉,一大批互聯網人正在離開這個行業,當大家開始帶着互聯網的烙印重新向前奔跑,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

6月初的一個傍晚,阿周離開了他本來願意為之拼命的公司。三年前,他入職時帶着滿腔的熱血與激情,三年後,他離開時,帶走了一身病。

「這幾年身體損耗的特別嚴重」,阿周說,過去一年,他重了十幾斤,免疫力也在下降,「可能是總熬夜熬的」。進入這家中型互聯網公司僅一年,阿周就升了職,第二年繼續升職,薪水翻了一倍,他本來以為可以繼續有聲有色的幹下去。

從今年一季度開始,許多互聯網公司的情況只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人員優化接踵而至,就連阿里騰訊這些大公司也沒能倖免。

更關鍵的是,被裁掉或者是被協商離開的人中,有許多都是互聯網公司的元老級員工,一位負責人力業務的高管告訴《財經天下》周刊,他最近發現了不少意想不到的簡歷,「今年之前,這些簡歷從來沒有出來流動過。」

社交網絡上,一位字節跳動的實習生前一天還在曬復工的大禮包,看得出還是「驕傲」的語氣,才沒過幾天,她的下一條小紅書說的卻是,「字節…空了」,配圖是空蕩蕩的工位。只需要一個臨時會議,一通電話,就有一大片人被告知,要「畢業」了。

還沒有離職的酥白無法理解,互聯網怎麼內捲成了這個樣子?「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干不到下班了。」酥白說,「已經隨時準備好離開了。」

離開?說的輕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去哪兒。

《財經天下》周刊發現,今年很多人選擇回歸傳統行業,或是投身新浪潮,也有受訪者表示,「先在家帶兩年娃,等行業景氣了再看」。當大廠人離開大廠後,何處會是他們的容身之所?這可能會是未來兩年眾多互聯網從業者都將面對的人生命題。

01

不知道是誰開始卷的

互聯網人,正在批量「逃跑」。

入職騰訊五年,Wendy在今年春節之前主動離職,轉身投入了金融行業,到一家券商公司做線上業務。Wendy剛走時,互聯網行業已有裁員潮跡象,但都沒有今年一季度這樣迅猛,那時市面上求職和轉行的互聯網人還不多,「算是躲過了這一輪調整,沒有真正被波及。」

在騰訊這麼多年,Wendy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美好的記憶。據Wendy描述,五年以來,她幾乎沒有在晚上9點前下過班,有時甚至會熬到十一點。「你回家之後就洗洗睡了,第二天早上八九點起床,再加上通勤時間,完全沒有個人生活。」

這種程度的工作壓力,已經讓Wendy覺得自己的身體健康受到影響,壓力大、會焦慮、感覺不到快樂。除了自己,Wendy身邊的同事也都有一些躁鬱傾向,就連到周末也沒有辦法疏解,辦公室里動不動就有人哭出來。

去年下半年開始,騰訊內部開始傳出平台與內容事業群(PCG)可能進行大面積人員縮減的消息。Wendy感覺情況越來越不妙了,乾脆趁此機會離開。

有人出於主動求變,有人則是被行業裁員逼退,但逃離互聯網,已經是一個普遍的選擇。

今年3月,劉一然正趕上小米裁員,拿到補償之後,她選擇徹底告別互聯網行業。在小米工作時,劉一然覺得至少有兩年沒有過特別清醒的狀態,「每天都很晚下班,每天都要開會,周而復始,一直處於惡性循環當中。」

劉一然說,她所在的算是小米內部最卷的部門之一,加班是常態,高壓期要到下半夜才能回家。「小米內部很流行一個說法,說小米員工都是猴,小米公司就是猴山,老闆就是猴王,其實就是調侃小米待遇不好還很卷。」劉一然略顯無奈的調侃道。

和劉一然一樣的還有Alina,她之前是一家互聯網企業的項目總監,因為所在的業務收縮,整個團隊都被裁掉了,她也就順勢離開了,因為「實在是太累了,整個人狀態都不是特別好」。

據Alina描述,她的直系領導是一個非常卷的人,團隊經常加班到十二點,「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得干到凌晨一兩點」。2017年剛進入互聯網行業的時候,因為能夠吃到短視頻發展的紅利,Alina還覺得這種加班是有意義的,但是隨着紅利消失,「對自己來說就是一個消耗的狀態,消耗自己的身體、消耗陪伴家人的大量時間。」

Alina當時本來想着,趁着互聯網人還沒有大面積出逃,趕緊出來看看其他行業,結果剛離職就趕上了行業大裁員。休息一段時間後,Alina感覺自己看開了,不再急於求職,「沒有合適的就帶兩年娃再說,前兩年互聯網賺的錢夠撐兩年的了。」

加班、內卷、內耗,成為很多人離開前對互聯網行業留下的最終印象,這種傷害久久難以治癒,當初Wendy在騰訊時,只要一看見群消息就陷入煩躁,更有採訪對象表示,至今無法直視微信出現未讀消息,每次看見消息提醒都會一激靈。

「以前使用的辦公軟件,如果沒有及時回消息,就會被加急,App內會不斷提醒,還會發短訊或者通過機械人打電話來提醒。」來互聯網之後,這名採訪對象至今不敢錯過一條微信消息。

「你說到底是誰開的頭呢?」、「互聯網怎麼捲成了這個樣子?」

離開的、還在的、想要離開的,都發出了這樣的疑問,但答案,無人知曉。

02

錢不多,累夠嗆

阿周說,他一點也沒有覺得不甘心,甚至有某種快感,「互聯網,不值得」。劉一然說的更加直白,「反正在互聯網真的賺不到錢了」。

許多大廠人曾經抱着年包百萬的夢衝進了行業,進來一看,月薪一萬,扣掉五險一金和日常開銷,每個月花個精光。

大小周取消、期權縮水、上市折戟,過去一年多,互聯網人眼見着拿到手的錢一天比一天少。

更何況還有一些年包本來就不高的人,「很多運營、銷售,一個月真的攢不下多少錢,等到三十五歲的時候被解僱,大廠光環,最後留給你的其實什麼都沒有。」劉一然表示。

[page]Alina倒是吃到了最後一波紅利。2017年加入行業做短視頻業務,正好趕上短視頻爆發,五年時間直接升到了總監級。但是最近一兩年來,她明顯感覺紅利消退,「行業格局穩固以後,投入產出越來越不成正比,不管是職級、收入還是個人能力,成長空間都不大了。」

Alina乾脆考慮轉行,對於以後的職業規劃,她自認明智地劃掉了互聯網,甚至只會考慮離家10公里以內,朝九晚五有雙休的工作。

更多的基層互聯網人,可能連尾聲的紅利都沒有吃到,「真正吃到互聯網紅利的人,可能要往前十年到五年,在上一輪北京房價上漲潮之前。」Wendy對《財經天下》周刊感慨。

其實所謂互聯網的光鮮,從來就僅限於少數,多名離開互聯網大廠的受訪者表示,自己所在的崗位屬於「錢不多,但累夠嗆」。

「很多像我們這樣base不在北京的字節人,其實根本沒有想像的光鮮,薪資也不高。」一名前字節員工對《財經天下》周刊表示。前不久她在小紅書發佈自己離開待了6年的字節,很多人留言「豈不是財富自由,期權拿到飛起」,但是據她描述,自己從來沒拿到過任何期權。

不僅是錢,在內耗的過程中,更多對於大廠的美好幻想被打破了。

劉一然全家人都是米粉,一家人買了不少小米的產品,後來她跳槽到小米,父母都以她為榮,覺得她很有出息,她原本也以為,作為理想中的企業,「起碼獲得的成長一定能超越自己的付出」。

但就是一件小事,徹底打破了劉一然的幻想,也堅定了她離開這個行業的決心。今年春節之前,劉一然的領導找她談話,現在經營有壓力,公司還發了兩個月的年終獎,她應該「學會感恩」,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你曾經最嚮往的企業,也不過如此」。

離開互聯網之後,回過頭來看,Wendy發現很多年輕人依舊會以進入大廠為榮,會興高采烈地在社交平台分享「我進入大廠了」這件事,然後以過來人的身份教大家大廠的攻略、面試技巧。

「其實他是以一個成功者的身份在分享自己的喜悅,但我們這些離開的人看完之後心裏都會很冷漠,只會感慨又一個人進坑了。」Wendy感慨,從她身邊的情況來看,進入大廠才只是考驗的第一步,「大廠是不養閒人的,這幾年進入大廠之後能發展得好的人鳳毛麟角。」

一名互聯網人力高管告訴《財經天下》周刊,僅從擇業上來說,互聯網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很好的機遇,「年輕人還是得選擇成長性高的地方,互聯網基本沒有高成長的領域了,現在尚存想像力的可能只剩下造車、AI等少部分賽道,web3與NFT還有待規範落地。」

03

人的價值被重估

當互聯網被追捧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從大廠出來,很多人都難以接受薪資、職級等方面的落差。行業大規模裁員和鎖HC,更會讓一些人開始懷疑自我價值。

從小米離職後,劉一然也看過一些互聯網的機會,卻發現工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難找,要麼工資特別低,要麼崗位非常舊,「同樣的崗位和HR信息都快要翻爛了」。

劉一然記得,2018年剛畢業時,市場可比現在要好得多,當時雖然只是以一個應屆生的身份在找工作,但是互聯網大廠能給到的薪資福利反而要比現在更好。

「我真的是覺得當年的環境要比現在好很多。」劉一然十分懷念2018年。

找工作肯定沒有以前那麼容易了,尤其是想在互聯網行業內跳槽。

前述互聯網公司的人力高管告訴《財經天下》周刊,今年收到的簡歷比以往都多,「你會發現,很多大廠真正核心的人都出來了,這些人的簡歷以前在市場上那都是看不到的。」與此對應的是,該廠商今年的招聘規模也收縮了,「很多崗位都停了,春招也比往年結束要早」。

據該高管提到,他們在招的「行政助理」崗,以前學歷稍好的基本都不會考慮,但是今年投遞的人還挺多,「就連海歸的同學也願意來聊。」

互聯網就業行情艱難,一度讓劉一然感覺自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大概只能去當服務員」,剛畢業四年的她,現在不過26歲,距離傳說中的35歲門檻還有將近十年。

「三十多歲的女性,如果沒有進入體制內的話,還能找什麼工作呢?我也不會收拾家務,不能當月嫂,去當櫃姐的話,人家可能還會嫌我不夠年輕。」劉一然對《財經天下》周刊分析。說這話的她,學歷並不差,是一所還不錯的一本院校畢業生。

在劉一然看來,這一代互聯網人,如果錯過了35歲之前考公的窗口期,又沒能混到一定的職級,「真的會找不着工作。」甚至有不少互聯網行業的人會調侃,35歲以後只能去美團、滴滴和阿里上班,言外之意是去送外賣、開網約車和送快遞。

剛想離開互聯網的時候,Wendy也一直在考慮回歸傳統行業,但是出來看一圈發現,傳統行業能夠提供的崗位非常少,而且很多偏製造業的崗位待遇都不高。從互聯網行業出來的人,習慣了高薪、高福利,往往難以接受傳統行業的薪資。

但是當闊別互聯網後,來錢的方向變了,有人掐指一算,不虧。

劉一然最終選擇投身自己一直關注的Web3浪潮,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這是去年以來最火熱的創業賽道。如今她在家接一些NFT和web3的項目,收入反而比之前在互聯網行業更高,儘管這個行業目前還存在着不少灰色地帶,但是最起碼能攢錢。

Wendy則選擇了和互聯網薪資接近的金融行業,進入一家規模中等的券商,月薪相比騰訊稍有下降,但是算上年終獎反而有所上升,而且壓力小了很多。

「所有的行業和公司都有盈利和虧損,但是金融和銀行基本都是盈利的,在大環境裏屬於兜底的角色,無非就是行情好壞賺多賺少罷了。」Wendy如此解讀自己的職業選擇。

互聯網的蛋糕已經難以做大,但是據多名採訪對象表示,互聯網的作用,在很多行業依舊很顯著。

之前在抖音做運營的王璇,原本覺得互聯網行業早就沒有多少深奧的東西,「行業已經進入飽和階段」,但是今年1月從字節離職後,她接觸了很多傳統行業的老闆,發現很多實體行業還處於線上化的初級階段,對互聯網人才的需求很大。

最終王璇進了一家傳統企業做數碼化營銷工作,這家公司之前的線上廣告投放模式都很原始,費用效率也較低,而她此前在抖音積累了大量關於這方面的經驗,此時正有用武之地。

雖然離開了大廠,但是互聯網帶給大家的不僅是痛苦的記憶,這個行業賦予的能力依舊在發揮餘熱。「內卷其實也是一種能力,很多人即使在大廠什麼成果都沒卷出來,但是這種能從早干到晚的能力,出來就能贏了大部分人。」王璇告訴《財經天下》周刊。

Alina在進入互聯網之前,曾經有過六年的傳統行業經驗,但是在她看來,進入互聯網的這五年時間,才是自己成長速度最快的時候。「同樣是工作五年,我在互聯網的五年成長速度可能是其他行業的2-3倍,尤其是在增長紅利期,不管是對業務的思考、職級晉升還是管理能力,都是在迅速上升的。」

選擇離開這個行業之後,當這些「前互聯網人」開始帶着互聯網的烙印重新向前奔跑,發現很事情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用一句過時的話來說,「所有行業都值得用互聯網再做一遍」。

「互聯網始終還是最前沿的行業之一,只要在這個行業就對你的能力有一個基礎保證,但是一旦換了行業,你的能力是否還能增長,或者只能作為一個輸出者的角色,這都是未知的。」Wendy表示。

04

離開真香?

逃離互聯網後,不同的採訪對象選擇不一,但有多名受訪者表示,他們如今才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

加入現在的公司之後,Wendy終於開始擁有個人生活,她現在每天晚上七點左右就能下班,回家之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安排。轉行一百天後,她在自己的小紅書寫道:「晚飯後的晚風如此舒服,竟然如今才感受。」

Alina從上家公司離職後,去南方玩了一圈,終於不用再操心工作,她現在生活的節奏就是度假、看書、運動,以及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帶娃」。當初孩子出生的時候,Alina還在互聯網公司大量加班,如今孩子正處於要上幼兒園的關鍵啟蒙期,她不希望再因高強度的工作節奏而缺位。

而劉一然自從開始做自己的項目以後,現在每天可以睡10個小時,精氣神變好了很多,不用再忍受大量加班。因為現在是在家辦公,劉一然還給自己配了人體工學椅和人體工學桌,辦公質量也好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可以自己選擇每天干多少活兒,而且可以減少很多內耗,開會十分鐘能解決的事,不會再延長到30分鐘。」

對於當下的年輕人來說,離開家鄉前往一線城市,進入互聯網大廠,已經不再是一個足夠光鮮體面的選擇,尤其是對於家境還不錯的二三線城市人群來說,反而可能得不償失。

家在天津的維維,在北京漂泊了三年之後,終於在去年年底選擇離開北京,也離開互聯網。「我在北京如果能夠過得很幸福,或者能夠賺很多錢,那我可以留下,但事實卻是每天加班,生活壓抑,收入也不高。」

維維簡單計算了一下,就算自己在北京奮鬥十年,可能生活水平還趕不上現在在天津的水平,而且依舊「買不起房」。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犧牲掉的東西卻是實實在在的,例如和家人的團聚、居住條件、通勤條件。

「大廠之所以叫大廠是有原因的,現在普通人本科畢業去大廠當個運營,和幾十年前中專畢業去化工廠當個工人,本質上是一樣的,從社會橫向去對比,甚至可能還不如當年化工廠的工人。」維維如此吐槽。

在維維看來,大廠的本質,其實是將人過度的工具化了,而且這種工具化的特徵非常細分,導致人的價值被極大限制。維維有一個做算法策略的同學,本科畢業於中科大,後來到哥倫比亞留學,「屬於我們這些人裏面最優秀的那一批,從小就拿各種物理競賽數學競賽一等獎」,但依舊被框在了崗位里。

「這個同學是在一個很細分的崗位,即使是互聯網大廠,也只有部分企業有這個崗位,最近他想要往數據分析方向靠,結果發現根本不行。」維維感慨。他覺得現在互聯網這種細分化和螺絲釘化的崗位限制,其實是把人徹底「流水線化」了,甚至比工廠的流水線劃分還要徹底和嚴苛。

在維維看來,過去十幾年,互聯網的價值被神話了,如今正在經歷一個祛魅的過程,如果把倖存者偏差、職業生涯的不確定性,以及隨着而來的壓力、焦慮、對身體的消耗等因素都考慮進來,去大廠和回家考個公務員,最終實現的收益可能是差不多的,「在當前的行業形勢下,可能還不如考公。」

在大廠工作的時候,許多人一日三餐都在公司進行,把工作以外的所有東西都打包給了公司,唯一擁有的個人時間可能就是周末——許多公司可能還是大小周。即使是周末,在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很多受訪者表示,周末至少有一天只想睡覺,真正能有生活安排的其實只有一天。

「在北京的時候生活里基本就只有工作,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圍繞工作展開,把自己的價值觀也朝着單一的方向帶,快樂就屈指可數。」維維說。

回到天津之後,維維基本上都是7點下班,和家裏人吃飯,周末陪父親去釣魚,平時和同學可以隨時約飯。「正好應了今年天津高考的題目,尋常煙火是美景,就是家人團座、燈火可親的感覺。」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方尋

來源:AI財經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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