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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盲山》的李楊,曾經對每次回國都視若畏途

被李楊講述出來的這個故事,其實寫的是一個人的尊嚴。一個女大學生被拐賣到一個山村,賣給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民做媳婦,她不屈服,她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捍衛自己的尊嚴,這是中國人應該有的東西,或者是人類應該有的東西。「生活和活着是兩個概念,你要生活的話,就要做一個正常的人。」

1987年,李楊決定赴德國自費留學。為了這次留學,他由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一名話劇演員、國家幹部,變成待業青年,人事關係和檔案被退到北京市建國門街道辦事處。

同時辭去的,還有北京廣播學院的學業。此時,他已經在該校電視系導演專業讀了兩年本科。當得到德國電視一台駐中國記者站站長漢斯·貝特拉姆提供的經濟擔保,可以赴德留學時,他便找到校方,希望畢業後學校不要給他分配工作,而是拿到畢業證以後直接出國。學校不同意,說你畢業後必須要接受分配,並且就是你原來的單位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而且回單位之後還得再上五年班才能出國。李楊說,我四年大學下來三十歲,再工作五年就三十五歲,出國沒意義了。

他對學校說,最好是我大學畢業出國再念兩年研究生,然後回國效力。

校方沒有同意。

他選擇了從青藝辭職。

1985年李楊考上北京廣播學院時,已經是二十六歲。事實上他從1983年就準備參加高考,但單位不給開介紹信。這張紙,直到兩年後他才拿到,才有了考大學的資格。

李楊承認自己有強烈的學歷情結。他的父親李詩鎔49年前是法律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出身於一個四川的軍官家庭,家境很好。父親是學法律的,但是愛好演戲,就走上這條道路,後來成為陝西省話劇院的演員。

李楊出生於1959年,1972年父親被迫害致死時,他才十三歲,最小的弟弟年僅一歲。李楊的小學、中學都是在文革中度過。即使在讀書無用的年月,即使文革中父母變成牛鬼蛇神,他已變成狗崽子,即使每次填家庭成分時都讓他特別害怕,他所受的家族教育也是必須要上學。

文革後恢復高考時,他卻參加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在全國招演員的考試,當時的考慮是上班後每月的工資是四十多元,可以減輕母親的負擔。最終李楊被錄取,從西安來到北京,成為一名話劇演員。他的父親曾經也是青藝的演員,後來才到陝西省話劇院。

來到北京,李楊就在努力完成自己的學業。在青藝不放他考大學時,他也幾乎天天泡在劇院的閱覽室里,或者是上夜校,參加成人自學考試。等他在1985年拿到介紹信報考北京廣播學院時,手裏已經有了十一門課的自學考試文憑,再差一張就算本科畢業了。

進入廣播學院之後,他又變得很失望,覺得跟自己想像的大學生活有很大的差距。此時所有的基礎課他已經通過了自學考試,許多課沒必要再上,他感到不滿足,就想到了出國。決定去德國留學的兩個原因是:他當時的女友要去德國,在德國上學不需要學費。

成為一名待業青年後,李楊拿着聯邦德國西柏林自由大學戲劇系的錄取通知書,開始辦理簽證和護照。

1987年8月,李楊和女友乘坐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班機,離開北京。由於當時國航沒有直達西柏林的航線,所以他們只能先飛到東柏林,在機場直接上大巴,通過戒備森嚴的特殊通道,從東柏林來到西柏林。柏林圍牆是李楊下飛機後的第一印象。

就像接受過文革洗禮的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李楊習慣性地想像德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文革結束後,他到廣州、上海等地演出,也自以為見識過了繁華景象,但真正踏上這片土地,他感覺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頭一兩個星期,他什麼都沒幹,只是到處玩,把能看的都看了。

他對德國的第一個感覺是,綠。「我原來只知道綠是一種顏色,但是沒有切身感受到綠。到德國之後,發現綠進入到你整個生活中,綠的外延也擴大了,包括綠色環保的概念。從飛機上往下看,底下一片綠,到處是無邊無際的森林,綠樹中的紅屋頂,牆是白色的或黃色的,空氣清新乾淨,這是我原來沒有過的美學體驗。感覺和自然非常接近,人也特別放鬆。」

對李楊來說,「綠」的另一個概念是自由。當時正值冷戰時期,西柏林是聯邦德國突入民主德國的一個孤島,柏林圍牆將其與東德分隔開來。這裏基本沒有工業,只有商業和大學,平民特別多,有錢人比較少。因為被東德包圍,這裏還有一項特殊的規定:在西柏林上大學的德國學生,以及在西柏林居住的德國人,可以不服兵役。這條規定使得很多反戰人士、自由派和左派思想的人聚集到西柏林。二戰之後一些房屋的權屬也不清楚,空了很多房子,使得房租非常便宜。在這裏,中國人也特別受歡迎,許多德國人會主動找到一個貼出租房告示的中國學生,邀請對方住到他家。德國人對中國文化頗懷敬仰,他們覺得中國人是一個有文化的民族。

大學裏的自由氣氛也是李楊聞所未聞的。這裏的學校像公園一樣,有湖,有草坪,沒有圍牆,分散在許多地方,可以旁聽任意一堂課。學校里沒有年齡限制,到處是推着嬰兒車的母親來上課;也沒有時間限制,學生可以在任一時間來報到,也可以在任一時間畢業,直到拿到學歷為止。西柏林自由大學是很左派的大學,李楊與這裏的大學生一起,參加每年舉行的「五一」大遊行,將戴着鋼盔的警察打得抱頭鼠竄。

玩了一個星期以後,李楊決定開始打工,因為他和女友來德國時兩人身上一共帶了七百美元,機票錢是借的,住宿費也是借的。但女友的姐姐阻止了他們,她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有留學經驗的她對他們說,你不要一下飛機就去刷盤子,而應該先學語言。並表示可以先借錢給他們,減輕經濟上的壓力。

周一到周五進語言學校,周末打工,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半之後,李楊通過語言考試,已經可以聽懂專業課了,他來到西柏林自由大學戲劇系報到。

等到真正進入學習狀態,李楊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會上學,也不知道該怎麼上課了。在國內養成的學習習慣讓他在這裏無所適從。

西柏林大學每年開學的時候,學校要出一本幾百頁的書,全校所有的課程都印在裏面,包括每一天有什麼課,在哪裏上,授課老師的背景等等。柏林大學的創始人洪堡也是西方現代大學學術制度的奠基者,德國的大學致力於培養複合型人才,學生需要直接修完雙學位,或是一門主科,兩門副科。李楊原來以為自己會有一個班,一間固定的教室,一些固定的同學,而這些在這裏都不存在。面對幾百頁的課程表,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學業。

「當你可以自由選擇的時候,你卻不會選了。我就像一個捆綁的人被放在小罈子里,過了幾年以後,罈子打碎,我被放出來,別人說你可以走了,我卻不會走路,身體還維持着那個罈子的形狀。」李楊甚至開始懷念從前那種有「組織」的生活。他到中國大使館去,希望得到一些指點,但並沒有得到幫助。當時的自費留學生與公費生有身份上的很大差異,對於他們來說,大使館更像一個冷冰冰的衙門。

哪門課比較緊俏,需要提前一學期報名,否則在有四五十個座位的教室里,就只能坐在樓梯上聽課;而選某門課還需要先讀完另一門課,這些他都不知道。

不會選課,他同樣不會上課。他已經習慣了國內填鴨式的教育,習慣了背誦老師指定讓背的教科書,就像老師習慣了背教案一樣,大家的努力基本上都是為應付考試。「我們的上課習慣是聽老師講,我們記筆記,考試的時候把老師講的複製到答卷上就可以了。老師說你拷貝得好,就給你一個滿分,所以我們培養的不是創造型人才,而是重複型人才,背誦型人才,服從型人才。」李楊說。而在這裏,老師在課堂上不會告訴你一加一一定等於二,他告訴你的是方法,而不是結果。對於這些,李楊完全不能適應。頭一天上課,老師拿了一張紙,讓學生們讀上面開列的二十幾本書,幾星期之後要出個論文。他感覺那二十多本德文書自己根本讀不了,論文也不會寫。

加之這裏的大學校園很大,課堂之間往往需要坐公交車或地鐵往來,如果安排不好時間和路線,有的課就根本來不及趕到教室。所以第一學期的好幾門課,他只上到一半,就不得不放棄。

找別人聊,他才慢慢知道,教授給你那二十幾本書,不是讓你通讀,只是對應他說的觀點,你在這些書里找相應的東西去讀。教授出了一加一這個題目,並不告訴你等於二,你要推論出等於三也可以。

克服了第一學期的水土不服,從第二學期開始,他才知道該選哪門課,不該選哪門課,如何安排時間上課,如何抽出時間打工。

「聽老師的課程,你可以反駁他。絕對沒有教授因為你反駁了他的論點而不高興,他告訴你方法,你能推出結論,就是一百分。」李楊對這裏的上課方式很覺新奇。很少有老師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他們培養的是你的思考能力和判斷能力,學會看世界的方法,「我經常舉一個例子,比如拿一個茶杯,從一個方向看這個茶杯有一個把,但是從另外一個方向看這個茶杯根本沒有把,所以說,這個角度看這個茶杯也是對的,那個角度看也是對的,但是兩個結論不同。慢慢地,我悟到我看到的事情是多面性的東西。他們教的東西,讓我懷疑自己學到的東西是不是都是對的。」

留學生活給李楊帶來了巨大的變化,「我完全被打蒙了,所以不僅僅是不會上課,甚至都不會生活了。」

逐漸熟悉了這裏的教育方法之後,李楊開始了自己的選擇。從前的繩索被打開,他更加體會到所謂自由,就是自由選擇的權利。他可以自由選擇上這個學校,也可以選擇上另一所學校,他可以選擇這個工作,也可以選擇那個工作。他就開始選一些自己喜歡而不一定是必修的課程。因為西柏林自由大學是一所綜合性大學,以學術性為主,他就抽時間去西柏林電影學院旁聽一些實踐性很強的課程。

此時,李楊已經可以接拍一些德國電視劇,跑點兒龍套,他飾演的角色多是死於非命的黑幫分子,或會幾手功夫的中國廚子。1989年,他在一部電視劇中演一個泰國毒品販子,最後被東德警察擒獲。因為有中國護照,所以他可以往來於東、西德之間拍戲。就在拍戲期間,他目睹了柏林圍牆的倒塌,參與了遊行示威,也經歷了這個國家的變革。

三年後,李楊對自己的留學生活產生動搖。當時他已與女友分手,失戀後的他感覺自己待在這裏已經沒有意義,離家幾年從沒有機會回國探親,而在這裏,想學的東西沒有學到,報考柏林電影學院沒考上,什麼都不順。再想到自己上廣播學院的時候還拿着國家的幹部補貼,畢業後也會有很好的前景,有工作經驗,還會有北京戶口,就更加失落。

在一次鬱悶的喝酒中,他出了一次比較大的事故,酒後摔成腦震盪,幾乎是七竅出血。他在德國醫院被搶救過來時,發現自己的耳朵、鼻子、嘴裏全流出血,幾乎是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這次事故讓他看透了很多事情,也深切了解到德國的醫療制度。「住院期間,一日四餐都是免費的,各種各樣的營養,房間裏有電視,獨立的衛生間,護士陪你散步……當時在國內,是需要多高級別的國家幹部才可以享受的。」出於這種對生老病死的安全感,他決定繼續留在德國。

但此時柏林圍牆倒塌、兩德統一之後,柏林地區新納粹主義開始崛起,對外籍人的襲擊事件就越來越多。這一年,李楊有機會去慕尼黑拍一部電視劇,出演一個黑手黨。他決定轉到慕尼黑大學,並且還可以到這裏的慕尼黑電影學院旁聽。

德國的教育制度很自由,學生可以轉任何學校,只要對方學校同意,連在原來學校修的學分也可以帶過去。李楊來到慕尼黑大學,把他的學分證明拿給他們看,慕尼黑大學接受了。他馬上回到柏林,辦了退學手續,帶着幾隻箱子來到慕尼黑。

一個偶然的機會,李楊看到《人民日報?海外版》介紹瀘沽湖摩梭族的母系社會,感覺可以拍一個紀錄片,就回到中國,來到雲南,拍攝了一部叫《婦女王國》的紀錄片,在德國電視二台播出。儘管這部電視片的長度只有四十多分鐘,而在德國電視二台播出時,更被剪得只剩下二十幾分鐘,但李楊並不想把這部片子拍成專題片,他要拍的是紀錄片。他用自己在德國學到的東西來記錄她們的生活,先後去了兩次,終於拍攝完成。

這部紀錄片得到科隆電影學院的賞識,李楊又通過了他們的專業考試,終於在1992年得以進入科隆電影學院。這是一所新成立的電影學院,只招研究生。慕尼黑電影學院和西柏林電影學院只要三十歲以下的學生,而他此時已經三十二歲了。

在科隆電影學院,李楊所在的班裏只有七個人。有一天他找到導師抗議,因為同班同學太能侃了,課堂上這個講講那個講講,他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對老師說,我不遠萬里從中國來,是想聽您講課,不想聽他們的。老師沒說更多的話,只是說你也可以這樣,這樣就是互動。李楊一直到第二學期,才適應了這裏的課堂氣氛,並開始享受這種上課方式。班上有一個同學,李楊老覺得他說的東西不對,但最後打分的時候,對方的分總比他高。他就琢磨為什麼,慢慢才知道這所學校同樣鼓勵的是創新。那個同學叫貝恩德·里希坦伯格,後來是電影《再見列寧》的編劇。

在科隆電影學院上學期間,李楊又拍了兩部紀錄片,一部是關於雲南少數民族愛尼族的葬禮,通過一個葬禮,反映出這個民族的人對死亡的態度,他們的葬禮幾乎是一次歡樂的社交聚會,所以這部片子就叫《歡樂的絕唱》。而他的畢業作品,則是一部關於南京大屠殺的紀錄片,名字叫《痕》。這兩部片子在德國電視台播出,許多德國人才知道,日本人還有這樣的暴行。中國駐華大使館為此資助了李楊三百馬克,為這部紀錄片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首映式。

這幾部紀錄片不僅給李楊帶來一些榮譽,也是他藝術觀念發生變化後的產物。「像摩梭族、南京大屠殺這樣的題材,我們許多電視台拍過無數次,但能讓外國人接受的有多少呢?《痕》這部紀錄片,全片我沒有加一句解說詞,沒有一句我自己的感受,都是中國的學者怎麼說,日本的學者怎麼說,中國的士兵怎麼說,日本的士兵怎麼說,見證人怎麼說。因為我已經學會了不能代替觀眾做結論。讓自己去扮演一個大師,告訴觀眾必然如何如何,這是一種霸權、專制的思維模式。正是這種思維模式,造成我們教育出來的人,沒有多少人才,許多是費才、廢才。」

1994年,李楊從科隆電影學院畢業,拿到碩士學位,此時他已經在德國學習了七年。

事實上在拍攝《婦女王國》之前,李楊還回過一次中國。那次他是作為一個德國訪華代表團的翻譯。

回國前他到商店為家裏人買禮物。「那會兒只有一些概念,買香水啊,化妝品啊,就想買最好的。」李楊回憶道,「我進商店問人家什麼是最好的,服務員就說這些都是最好的,這些都是名牌。她問我,你是不是想要最貴的。我說也不是最貴的,就是最好的。她問,你給誰用?我說這個給母親,這個給弟弟。她又問,他們喜歡什麼?他們喜歡的,就是最好的。我才發現,我原來心目中的『最好』,與人家所謂的『最好』,完全是不對位的。」

從商場回來,李楊一直在琢磨服務員的那番話。在德國,雖然有很多名牌,但是買名牌的人卻很少。不管大家用的是不是名牌,但都很自信,沒有人覺得自己窮,自己很丟人。「『你喜歡的就是最好的』,這句話對我有特別大的啟發,等於改變了我過去很愚蠢的一種思維或者是一種價值觀念。就這麼一件小事,卻好像給我上了一堂哲學課。」

第一次回國時,李楊特別興奮。他們的飛機先到香港,然後再轉道桂林。他看到中國人,就特別想說中文,見到誰都想上前問「你好」。

同行的代表團,只有他這個翻譯是中國人。在桂林海關,李楊被工作人員攔住,要求做一項血液檢查,而其他德國人都已經被放行。李楊問為什麼。對方說,因為他們是外國人。李楊說,為什麼我回到自己的國家,你不保護我?

李楊的護照被扣,必須要抽血、驗血。他說,我堅決不抽,你要抽,我就不進關。

這時德國人已經進去,團長又返身回來問他怎麼回事。他把情況說了,說這樣的驗血是不平等的,這對我的自尊心是一個傷害。

同行的德國人都返回來,集體抗議。李楊說,我不要這份工作,我要走了。德國人也表示,不進關。

經過交涉,李楊作為特例沒有被抽血。「從那兒之後,我每次回國過海關都是這樣,我拒絕跟別人不一樣的對待。我不反對你抽血,要抽血,就全部都抽,但不能將中國人與外國人區別對待。好像中國人在外國住了幾年就可能染上性病,可是那些土生土長的人就沒事兒。」

這件事情讓他對每次回國都視若畏途。

從科隆電影學院畢業後,李楊開始在「德國之聲」電台工作。之所以從留學到工作,在德國生活這麼長時間,他的解釋是,一直在尋找自己喜歡的東西,並且也有可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買香水這麼一件小事,也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悟。等他畢業時,有幾個朋友找他商量,建議大家合夥開餐館,應該能掙很多錢。考慮再三,李楊退出了這次合股。

那幾個朋友直到現在還在開餐館。他們是1982年國家送出去的那批優秀高中生,高中畢業以後,從德國從頭讀起,現在在德國是餐館老闆。「我當時為什麼猶豫呢?我一直在想,我來德國留學,僅僅是為了開餐館,為了錢嗎?我到德國是為了學習的,我不能半途而廢。半途而廢是件挺丟人的事情。我是來學電影、搞電影的,沒怎麼着就變成了餐館老闆,那還用得着大學畢業嗎?我要拿這個碩士,沒拿到的話,我對不起自己。」

李楊承認,自己能把金錢的誘惑看得比較透,跟那次從死亡線上走過的經歷有關。「那個時候躺在病床上,就想活下來的意義是什麼。幸虧沒死,要不什麼事都沒做過,就死了。我父親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整,四十四歲就死了。我活下來了,一定要做自己願意做的。」

畢業那年李楊回國,知道了國內已經有人拍低成本電影。他問,有多低?對方說,三四十萬。

他說,干幾年攢點錢,我就可以自己拍個電影了。

李楊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四年計劃,回德國之後,就干各種各樣的事情攢錢,什麼賺錢做什麼。他做過油漆匠、瓦匠,跑過餐館,做過司機,在電視台做過攝像。

2000年,四年計劃完成,李楊決定回國。

回到闊別十四年的中國,李楊同樣面臨水土不服的問題。

就像許多「海歸」一樣,他已經不能適應中國的生活,看到很多東西都覺得煩燥,交通的混亂、環境的髒差,他經常與人發生衝突。斑馬線本來是行人過的,他質問為什麼汽車要搶;他騎自行車在紅燈前軋了一道線,便與警察爭執起來,因為他覺得警察不應該訓斥他。

甚至有一次坐出租車堵在一條馬路上。緩慢行駛了很長時間,他看到是一個警察在馬路中間教育一個司機,那個司機還在賠着笑臉爭辯,後面堵了一大片車。李楊讓司機停車,他下去開始訓斥那個警察:你是幹什麼的,你的任務是為了疏導交通,可你現在做的是堵塞交通,你不能把你的摩托車放到旁邊,把他挪到旁邊跟他說嗎?警察居然就把車慢慢推到旁邊,結果反倒把拉他的出租司機嚇壞了。

朋友們說已過不惑之年的李楊是一個「憤青」。他說,你看到不規範的東西就應該憤怒,指出這個不平。「我在德國上學時,教授對我們提出的問題,經常說不知道,我回去查資料以後告訴你。然後他回去花好幾個晚上查東西,再非常詳細地告訴你。這是一種勇氣,一個教授敢於說我不知道,而不是不懂裝懂。而我們的教授明明不懂,卻壓制質疑他的人。」這些海外生活經驗讓他感到格格不入,「就像小區裏有的人說,這是我家的花園,我家的狗到處拉屎管你什麼事。但是在歐洲,業主會很怕別人說,他們都戴個手套把狗屎撿起來,不會侵佔別人的花園。原來我一直受的教育是大河有水小河滿,但是到德國之後我發現是小河有水大河才滿。如果每個人都自掃門前雪的話,他人就不會有瓦上霜了。所以每個人把自己的事都干好,就可以了。我們的小學生不好好上學,幫警察叔叔指揮交通;警察叔叔不好好指揮交通,去給老大娘送面,可送面是賣面的人應該幹的事……大家都不做好本職工作,而去做別人工作範疇內的事,就變成了英雄。」

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李楊才學會重新入鄉隨俗。剛回國時他甚至都不敢過馬路,怕被亂竄的車撞到,如今他也學會亂竄了。「中國在變化,不斷地變化,中國的官員、機構、政府、老百姓都在發展,都在變化,包括我自己,所以中國的未來會變好的,但是也不能說現在沒有問題。我在適應這些東西。」

黃建新執導《誰說我不在乎》時,請他擔任該片的副導演。這樣一個機會,使他得以了解到國內影視圈內的狀況。這相當於一次熱身,將他重新拉回了中國的演藝圈。等《誰說我不在乎》拍完後,他又在國內待了四五個月,回到德國,把箱子一打,家裏的東西該賣的賣,該送人的送人,然後打道回國。「我想通了。哪個社會都有它不足的地方,不能拿德國這個社會跟中國比,你這兒也看不上,那兒也看不上。」

2002年,李楊已經在北京住了一年,他的大部分時間用來看書。7月12日,他看到了劉慶邦的小說《神木》。這篇獲得「老舍文學獎」的小說講述的是發生在煤礦的故事,兩個騙子將打工者誘騙到礦區,冒充親屬一起打工,然後將對方在井下害死,再向礦主索要賠償。一個小男孩這次成為他們的目標……

李楊馬上按照小說版權頁上的聯繫辦法,找到出版社的責任編輯,要到了劉慶邦的電話。

7月14日,他見到劉慶邦,一番談話之後,當場草擬了一份電影版權合同。

劉慶邦得知他是要用自己的錢拍電影時,表示了極大的支持,以比較低的價格將小說的電影版權賣給他,並給了李楊很大的權利,說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改編劇本。因為李楊不了解礦區,他又幫助他聯繫人,下小煤窯。

到這年年底電影開機拍攝前,李楊先後將這部叫《盲井》的劇本改了六遍。在修改劇本的過程中,他一直下小煤窯體驗生活。

在《中國煤炭報》記者談志學的陪伴下,李楊從北京西直門火車站出發,坐慢車一站一站走,河北、內蒙古,每到一站,就再租車到小煤窯看,然後到了賀蘭山。從寧夏回到陝西,這裏是李楊的故鄉,談志學返京,他找當地一些熟人作陪。從陝西,他又轉道河南,幾乎轉了半個中國的小煤礦。「《神木》小說在電影中佔了百分之六十,而其餘許多細節是我靠下生活挖出來的。」李楊總結道,「包括小孩子到過妓院之後又加了一場到郵局的戲,包括他在路上碰到一個失學的孩子捐錢、借錢這個細節,以及兩個騙子去卡拉OK等情節,都是小說里沒有的。」

有一次在山西考察煤礦,當地的朋友開車帶李楊上去,他問旁邊還有沒有,他們說山邊還有,他就獨自去了那裏,大山深處的一處小煤窯。他正在那裏攝像,有兩個人騎着小摩托車過來,他還在拍,又過來一輛車,將他圍住。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陪他的朋友打過來的,讓他趕快回來。這時他才發現,已經有好幾輛車圍住了他,那些人的面目都非常狠。

李楊連滾帶爬跑回去,發現他們開的那輛車已經被十幾輛車圍住,有人拿着棒子,有人拿着雙筒獵槍,還有一名警察,問他是幹什麼的。他回答說,我是來玩的。對方說不行,要將他帶走。陪他的那個朋友也是當地一個官員,朋友的手機此時都被打爆了,當地的縣長、縣委書記都來電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以為他是來採訪的記者。

雙方僵持不下,便一起回縣裏再交涉。

回縣城的路上,李楊看到所有的路口都停了一輛車,用電話報告他們的行蹤。來到縣城,進了一家飯店,對方把飯店團團包圍,李楊聽說,當地的領導也在外面聽消息。他向他們解釋,我真的不是什麼媒體,就是和朋友來玩,我剛從國外回來,沒有見過。

最後,李楊撥通了在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工作的一個同學的電話,並對縣長說,萬一我出了問題,東方時空的就會來。我說兩個條件,第一放我走,第二不能為難我當地這個朋友,不能讓他丟官,因為我開始不知道這個情況啊。

從中午一直到深夜,凌晨三點多,李楊才被放行。後來他才知道,接待他的那個礦的礦長被罰了三萬塊錢,全縣所有煤窯停產兩天,因為他們很怕是電視台的來採訪,全縣高度緊張。

離開縣城之後,等到後面跟的警車也回去,李楊才鬆了一口氣。

2002年12月31日,《盲井》劇組舉行開機儀式,然後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飯。礦上並沒有「盲井」這個詞,只有一個詞叫「盲巷」,就是本來探測有煤,結果挖的時候是一個大石頭,過不去了,就是死道。李楊將其改成了「盲井」。

拍攝的地點在山西和河北交界的一個小煤礦,也是靠朋友的關係介紹的。這種小煤礦,就是煤炭部的紅頭文件也不管用。

他們每次在井下的拍攝要二十多小時,再加上路上來回的時間,共需三十個小時。拍完一次,大家再集中休息。地下一百多米,完全就是一種地獄的感覺。如果出了什麼事,你根本沒有地方跑。即使四通八達的礦井,也完全不知道怎麼出去。拍攝過程中,有好幾個人都被落下來的煤塊或石塊砸過,包括李楊。

幸運的是,礦下的三種意外,塌方、冒水和爆炸,他們只需冒前兩種危險。這個煤礦屬於低瓦斯礦,否則笨重的攝影器材只要碰出一點兒火星,就可能爆炸。

有一次,劇組拍了一天一夜,大家上來睡覺,等再過去拍的時候,他們就不讓拍了,說前兩天塌方,砸死倆,砸傷四個。

做過《誰說我不在乎》的副導演之後,李楊以為自己已經熟悉了國內影視圈內的狀況,但當煤礦塌方的時候,劇組也坍塌了。

此時李楊發現製片部門的賬目有問題,而這個劇組的班底基本是一個人介紹來,也是由他組建起來的,他就向該人提出這些問題。對方便慫恿許多演員和職員離開了劇組,許多賬目沒有交接,而電影才拍了不到一半。已經租好的器材被拉走,一些演員撤離,劇組走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劇組不得不轉場到河南繼續拍攝。這個時候,李楊的朋友高華連夜坐車從北京趕過來,擔任製片主任,幫助他重新組織班子。李楊也開始重新改劇本,補救一些鏡頭。

《盲井》原計劃拍攝二十幾天,結果又要找新的低瓦斯煤礦,又要搭建新的劇組,直到春節前,影片才得以殺青。李楊本來以為這部電影花一百萬就差不多了,結果整部片子做下來,花了將近三百萬。「我一開始沒有想那麼多,就是想拍個電影可以證明我自己,用的錢也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攢的,結果到處是陷阱,司機明明沒有加油,也到加油站開張票來報銷;明明這個道具不需要錢的,也整一堆發票過來,所以拍《盲井》的這個過程讓我很痛苦,這也是我熟悉並適應國內圈子的一個過程。」

《盲井》獲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之後,在北京大學放映了一場。劉慶邦被邀請前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說被改編成什麼樣子。在改編及拍攝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有過問,李楊對他說,我希望你到最後看,劉老師請你相信我。

《盲井》的結尾與《神木》截然不同。除此之外,劉慶邦對電影頗為推許。

《盲井》拍攝完成三年後,李楊又可以拍片了。這時他已經更加入鄉隨俗。

「也許是經過十幾年外國生活的教化,也許是我本人的性格使然,我覺得自已更文明了。以前我可能張嘴就罵,後來我就儘量不說髒話。但是在中國拍電影的時候,你必須拿出一個手段來保護自己,也許是非文明的手段,但你必須要做成這樣子才可以。」

早上起來,司機開車把器材拉走,李楊就只有開罵,還動用一些朋友的關係,找到一些能管住他們的人,讓他們知道這麼幹會有很不好的後果。而在拍攝的時候,李楊也不輕易告訴下面是什麼計劃,並對一些需要報銷的單子六親不認。

這些「非文明」的手段,保證了他第二部影片的拍攝效率。

李楊的第二部電影直到拍攝完成才把名字定下來,《盲山》。影片的劇本是他的原創,涉及到的是農村拐賣婦女的現實。「十年前我就看過這些報道,覺得怎麼可能?人還可以買賣,有的還是女大學生……我走的時候是1987年,那時候還沒有這種事。所以就覺得這個事匪夷所思,等到了2006年,過完春節我就到成都調查這個事,去了一些農村,也靠一些朋友介紹,採訪了很多人。我就想鬧清楚,為什麼一個大活人怎麼就跑不了呢?」

隨着調查的深入,李楊採訪了被拐賣的婦女、人販子、打拐的警察,也採訪了買人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影片中,男人在父母的幫助下強姦了買來的老婆,當女主角逃跑時,遭到全村人的圍追堵截,甚至當她的父親和警察來解救時,也遇到村里人的對抗。

《盲山》的外景在秦嶺地區的周至縣,是黑河國家森林公園裏面的一個村莊,叫殷家坪。據說在王莽之亂的時候,一個皇帝逃亡的時候來到這個地方,一個姑娘給了他一碗飯,他說我以後就來接你當娘娘。這個姑娘就一直等,等到白髮也沒有等到。所以村裏有一座廟,就叫姑娘廟。

影片從2006年11月16日開機,拍了四十多天。李楊這次的運氣很好,趕上一個暖秋,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秋天和冬天的景色都被拍下來。《盲井》與《盲山》,都是觀眾不用看影片,就可以想像到的黑色沉重題材。如何讓這樣的電影給觀眾帶來一些意外呢?

「我的重點不是講一個事件,不是新聞報道,我講的是人與人背後的故事。任何故事的結果,觀眾都知道,甚至他們也知道過程,但是細節不知道,這個就是電影的魅力。」

基於這種觀念,《盲井》在李楊的導筒下,具備了一種警匪片的質感。而《盲山》中的逃亡,同樣有着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氣氛。無論如何,這兩部作品,都是不錯的劇情片。

李楊卻對他擅長講故事的能力不以為然。「這是我必須具備的。作為一個導演,連講故事的能力都沒有的話,你就不是導演。做導演這個職業,分內的事就是把一個故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講出來。」

被李楊講述出來的這個故事,其實寫的是一個人的尊嚴。一個女大學生被拐賣到一個山村,賣給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民做媳婦,她不屈服,她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捍衛自己的尊嚴,這是中國人應該有的東西,或者是人類應該有的東西。「生活和活着是兩個概念,你要生活的話,就要做一個正常的人。」

在「非文明」的招數下,《盲山》的攝製情況果然比《盲井》順利了許多,除了資金方面的波折。本來這部影片由一家影視公司投資,但這家公司最後因故放棄投資。李楊當然不會半途而廢,最終還是動用了自己的錢,並說服母親和弟弟,把他們的錢也拿了過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江一

來源:讀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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