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民意 > 正文

乙肝,一塊堅硬的人生絆腳石

作者:

市人民醫院產科門診,我曾在那裏煎熬過。當時我的妻子期待懷孕,在我的建議下,她答應到產科做一次孕前檢查。

聽到了廣播叫號,我避讓着產科門診里一個個肚子隆起的孕婦,跟着妻子忐忑地進了診室。產科女醫生聽完我們的情況,建議我們夫妻二人都做一次全面檢查,旋即麻溜地說了一連串檢查項目。

她語速飛快,念過‌‌‌‌「兩對半‌‌‌‌」三個字時我心裏一顫——只要妻子做了這個檢查,我就能知道妻子體內是否有乙肝抗體了。同時,我也擔心如果她得知我檢查出‌‌‌‌「大三陽‌‌‌‌」,是否能接受我長期的隱瞞。

我心虛,拉着妻子出了診室,在走廊里跟她說:‌‌‌‌「兩個月前單位剛組織了體檢,大部分項目都做了。‌‌‌‌」我提議,這次她做檢查即可,我不做,還能省點錢。妻子同意了。

我是一名乙肝病毒攜帶者,和妻子新婚一年多。婚後,我不敢跟恩愛的妻子坦誠我是乙肝病毒攜帶者的事實。妻子時常表露想要孩子的心願,家人也時常催促。我總是藉口工作長時間久坐和熬夜加班,偶爾還要喝酒應酬搪塞過去,表示希望等調養好身體再說。

妻子接受了我的說法,理解我,也很關心我。有段時間,每到晚上11點如果我還不躺下睡覺,她就故意裝作生氣:‌‌‌‌「你不睡,我也不睡!‌‌‌‌」我知道她心疼我,她越這樣,我就越自責、愧疚。我又何嘗不想和她一起孕育我們的孩子呢。

在深夜幾經輾轉反側,我決定先了解乙肝病毒對新生兒的傳染性,這在當時是我無法迴避的問題。

我和妻子生活在江西一個小城市,可靠的信息來源不多。我一邊上網搜索資料,一邊到城裏唯一的三甲醫院諮詢。詢問結果告訴我,男性乙肝病毒攜帶者的精液內確實含有病毒,但精子、卵泡和受精卵等細胞非常幼稚,不適合病毒生存。因此,胎兒被父親的乙肝病毒感染的可能性很小。我長舒了一口氣。

保險起見,接下來幾天,我開始背着妻子,偷偷在手機上搜索關於乙肝病毒在夫妻間傳染的信息。期間,我下載了一個與肝病諮詢有關的軟件,在線諮詢了上面的好幾名醫生。從線上諮詢結果我得知,性接觸和唾液,是夫妻間可能傳染乙肝病毒概率最高的兩種方式。但在有抗體的情況下,一般不會傳染。

當時我和妻子剛搬到新居,我比妻子下班時間早,有幾天,我趁着妻子還沒到家,翻找柜子、抽屜,想找妻子的體檢報告,看看報告上有沒有相關檢測項目和結果。可惜一無所獲。

2

聽我父母說,我是在剛到學齡時一次偶然的體檢中,診斷出體內攜帶有乙肝病毒,是‌‌‌‌「小三陽‌‌‌‌」。對此我並無記憶,只記得打小學起到初中,就習慣了父母帶我四處求醫的生活,還吃了近十年的藥,‌‌‌‌「小三陽‌‌‌‌」卻一直沒有得到緩解。

醫生每次都說,這是‌‌‌‌「不治之症‌‌‌‌」,只要我的肝功能沒有問題,就沒有必要再繼續吃藥,以免增加肝臟負擔,並囑咐我,一定要注意飲食清淡,長大後不要喝酒。

我至今沒有弄清我身上攜帶的乙肝病毒從何而來。在我出狀況後,我的父母到醫院做了檢查,一切指標均正常。後來長大了些,我才聽母親說,我們同村有許多人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和我一樣,他們看起來身體健康,有的活到和父親一樣的年紀也並未感染乙肝和其他肝病。

不過不可否認,村中有小部分人成了乙肝患者,他們臉色暗黃、常年吃藥,圍繞他們,我不時能聽到有關肝炎肝硬化的討論。不過,就連我父母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種病為什麼會在村里這麼常見,母親還猜測,是不是因為村里水源不潔,才導致村里那麼多肝病患者。但這種猜測也沒有根據。

有一次機緣巧合,母親一個個數起村里誰家有乙肝病毒攜帶者和肝炎患者。聽到其中幾個人的名字,我起了精神——小時候,我經常去這些人家裏玩,其中幾個人,我還時常在他們家中吃飯。小時候,村裏的孩子總是成群結隊,在誰家裏玩累了、玩餓了,就留在誰家吃飯。

想起我小時候抵抗力弱,三天兩頭感冒,當時我還懷疑過,我是不是在那時接觸了乙肝病毒,最終成為攜帶者?不過後來我的醫生也針對這個猜想提醒過我,平常生活中的接觸不容易感染病毒。因此,我如何成為乙肝病毒攜帶者這件事,我一直無法溯源。

除了比同齡男性瘦一點,我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不適。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升學。不知是否出於安慰,我時常會在潛意識裏忽視自己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只有這樣,我才能確定自己不輸給常人,別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

也因為這樣,即使我的奶奶千叮萬囑,高中我到城裏上學後,也就不再忌口。那時學習壓力大、課時安排緊湊,我時常晚睡早起。高三時候,我從‌‌‌‌「小三陽‌‌‌‌」轉為‌‌‌‌「大三陽‌‌‌‌」,唯獨幸運的是肝功能依舊正常。

每年固定時間,我都要到醫院抽血檢查肝功能和‌‌‌‌「兩對半‌‌‌‌」。幸運的是,多年來我肝功能一直正常,雖然攜帶乙肝病毒,卻並未罹患肝病。不過,每年檢查,醫生都會告訴我,肝功能正常不代表絕對安全,各種因素作用下,病毒攜帶者的肝部隨時可能病變,因此要定期複查。

今年4月,我在一次例行檢查中,一度看到了康復的希望。那次檢查中,我在醫生建議下,第一次額外做了病毒DNA定量檢查。據醫生說,這個檢查可以檢測出血液中乙肝病毒含量。

當天下午,我在窗口領到報告單,一張張翻看過去,我的肝功能正常,一如往常。沒想到的是‌‌‌‌「兩對半‌‌‌‌」的檢查結果,居然也正常了。

難道正如網上傳言,‌‌‌‌「大三陽‌‌‌‌」可以不治而愈,難道我真的擺脫了乙肝病毒的糾纏,再也不用擔心會傳染給妻子和胎兒?

喜悅難以抑制地冒了出來,我快步返回肝病科診室的時候,一個面黃肌瘦的乙肝患者正在諮詢,我在門外等待,反覆翻看好幾次現實結果正常的報告單,憧憬起未來的美好生活。

但醫生看完我的報告單後,這些憧憬立刻被擊碎了。醫生看了我的病毒DNA定量報告,發現我的病毒DNA定量嚴重超標。如果‌‌‌‌「兩對半‌‌‌‌」結果正常,病毒DNA定量也一定正常。他讓我複查一次,結果顯示,我依然是‌‌‌‌「大三陽‌‌‌‌」。

我愈發擔心身上攜帶的病毒會傳染給妻子,每次親密接觸,我依舊認真採取安全措施。與此同時,我對接吻也更加謹慎。我不敢張嘴,害怕通過唾液傳染給妻子,好幾次妻子湊過來要‌‌‌‌「親親‌‌‌‌」,我都藉口得了口腔潰瘍躲過。連以往的晚安吻,不知不覺也被我省去了。

鑑於我們之前恩愛得恨不得黏在一起,妻子很輕易地覺察了我的反常行為。但她不明所以,問我是不是不愛她了。我只好解釋,是因為工作太累,想早點休息。

除了擔心病毒傳染,我也害怕造成心理上的創傷。我經常反問自己,該如何跟妻子說起我的‌‌‌‌「不治之症‌‌‌‌」,妻子在得知後可能有什麼反應,我該如何面對始終信任我的妻子呢?事後我反省,當時擱置這個問題的原因之一,是我害怕承擔妻子和她的父母得知真相的結果。

有一次,我在路上偶然聽到一位陌生中年婦女打着電話,生氣地跟電話那頭的人說:‌‌‌‌「當時不知道他有小三陽,要是知道,我哪會讓女兒嫁給他。‌‌‌‌」由此我便聯想到自己。

我不知所措,上問答網站搜索其他人對乙肝病毒攜帶者的看法。沒想這個決定讓我更為焦慮。搜索相關問題後,這個軟件經常向我推送有關乙肝的消息。我還記得一個網友的講述,表示如果婚前知道丈夫是大三陽,肯定不會走入婚姻。還有人正準備和乙肝攜帶者着的配偶離婚。我更害怕向妻子坦白,時常失眠、食不下咽。

[page]

3

其實,我一直以來想跟妻子坦承實情,但勇氣總是一陣一陣的。有一次我們倆休假,一起去西安旅行。路上見着她心情好,我想跟她坦白,但話到嘴邊,我還是說不出口,忍不住去想這些話一說,遊玩的好心情就會被打碎。像這樣天人交戰的時刻,自結婚後,我的內心裏經常上演。

我知道,最要緊的是帶妻子去醫院檢查‌‌‌‌「兩對半‌‌‌‌」,查明她體內是否有乙肝抗體。但由於我心虛,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跟妻子提起檢查‌‌‌‌「兩對半‌‌‌‌」的事。

一次回老家的路上,我見妻子有點心不在焉,好幾次問話她都慢半拍,我疑惑地問怎麼了,她委屈地跟我說:‌‌‌‌「其實我想早點要個孩子,之前每次回老家,媽媽都說很想抱孫子,我們現在還不準備懷,怕這次回去媽媽又要說我了。‌‌‌‌」妻子太顧及家人的感受,壓力很大。

她此前已表達過多次,為了安慰她,我只好口頭答應備孕,心裏卻一直忐忑不安。於是有了備孕前,我們商量去做一次孕前檢查的事情。我盤算着,正好可以讓她檢查一下‌‌‌‌「兩對半‌‌‌‌」,確定她是否有乙肝抗體。

體檢結束第二天,檢查結果就出來了。早上8點半,在門診大廳正式對外開放前,我就和妻子到了醫院等候。在窗口領取到體檢結果,我把妻子帶到走廊上一處人少的地方,翻看起那份體檢報告。

‌‌‌‌「快點看結果,都正常嗎?‌‌‌‌」妻子語帶期盼地催我。

我正焦急地翻找着有關‌‌‌‌「兩對半‌‌‌‌」的檢查結果,如果她有抗體,就意味着不會被傳染乙肝病毒。我也可以找她坦承自己的病情。

報告單厚厚一疊,一大半的單子都顯示結果正常。翻到‌‌‌‌「兩對半‌‌‌‌」檢查報告時,我的心情用‌‌‌‌「大吃一驚‌‌‌‌」來形容不為過。妻子‌‌‌‌「兩對半‌‌‌‌」五項指標中,有三項呈陽性,明顯是‌‌‌‌「小三陽‌‌‌‌」的特徵。這意味着妻子跟我一樣,是‌‌‌‌「乙肝病毒攜帶者‌‌‌‌」,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很可能是我傳染給她的。

我沒能藏住我的慌亂和愧疚,妻子見我愣住,忙問我:‌‌‌‌「怎麼了,是有什麼問題嗎?‌‌‌‌」

我問妻子,之前是否檢查過肝功能和‌‌‌‌「兩對半‌‌‌‌」。妻子表示不知道我口中說的兩個項目,只帶着困惑的表情,表示之前單位體檢她沒有查出問題。

‌‌‌‌「有一項檢查出了問題,我跟你說,但是你先別難過。‌‌‌‌」聽我這麼說,妻子的笑容逐漸消失。

‌‌‌‌「那你做好準備了,‌‌‌‌」我開始跟她講述她的檢查結果,‌‌‌‌「有一項檢查叫乙肝兩對半,正常來說,五項指標只有一項是陽性,你有三項是陽性,俗稱小三陽。‌‌‌‌」

我繼續說:‌‌‌‌「不過別擔心,全國十分之一的人有這種症狀,我現在擔心的是,母親的病毒可能會傳染給胎兒。而且,我也有……‌‌‌‌」

沒等我說完,妻子把身體轉向一側,哭了。再轉過身時,她哽咽着問我:‌‌‌‌「怎麼辦啊,我們還能要孩子嗎?‌‌‌‌」我摟過她,擦去她的眼淚:‌‌‌‌「你這樣我更難過,這個病一般沒有什麼問題。醫生和我說過,只要好好休息、注意飲食,不會造成什麼後果。我也是這樣的病,我是從小就有,而且比你更嚴重,我都不擔心,你擔心啥。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現在才查出來?‌‌‌‌」

4

‌‌‌‌「你也有啊,這個病嚴重嗎?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也沒聽家裏人說過,可能也沒去檢查過。‌‌‌‌」妻子委屈地說,好像對我的隱瞞並不當回事,還關心起了我的症狀,得知我的更嚴重,妻子還抱了抱我。

我鼓起勇氣面對真相,問醫生,妻子的小三陽有沒有可能是被我傳染?醫生結合妻子體內的乙肝病毒量,告訴我應該不是短期內形成,應該早就有。

現在,我們夫妻兩人都是攜帶者,意味着備孕之路會更加艱難。母嬰傳播是乙肝病毒最主要的傳播途徑。妻子是‌‌‌‌「小三陽‌‌‌‌」,新生兒在宮內被感染的幾率是10%,即使接種乙肝疫苗,母嬰傳播的阻斷率也不是100%。

而在中國,約有30%~50%的乙肝患者是母嬰傳播所致,成人肝硬化、肝癌,很大概率也是是在嬰幼兒時期感染上乙肝病毒。

我不敢再想像下去,甚至希望妻子的檢查結果是誤診。跟醫生商量後,我決定第二天再帶妻子來複查。

晚上,我打電話給在老家農村做工的母親,說明妻子查出‌‌‌‌「小三陽‌‌‌‌」,希望她能陪我們一起去複查。母親立馬承諾跟單位請假,明天一早過來。

從早上進家門開始,母親便一直安慰妻子,讓她不用擔心。在醫院複查時,妻子不僅查了肝功能和‌‌‌‌「兩對半‌‌‌‌」,也查了病毒DNA定量。下午結果出來,依然是‌‌‌‌「小三陽‌‌‌‌」,但病毒量不高,肝功能也正常。

肝病傳染科醫生告訴我們:雖然我們夫妻倆都攜帶乙肝病毒,但只要做好產檢,可以盡最大可能規避新生兒患病的可能。此外,他還建議我們直接去產科門診問問。

謝過醫生後,我們去了產科專家診室。一位頭髮佈滿銀絲的中年女醫生正在坐診,等裏面諮詢的兩個孕婦都走了以後,我才從袋子裏拿出妻子的‌‌‌‌「兩對半‌‌‌‌」和病毒DNA檢查報告,輕聲地諮詢,生怕別人聽到。醫生不緊不慢:‌‌‌‌「這種情況很多,沒有問題的,懷孕後定期來檢查就行,孩子出生後都會接種疫苗,基本能免受感染。‌‌‌‌」

醫生的話給了我們寬慰。備孕兩個月後,妻子順利懷上孕,我們一家人都高興不已。

孕期第三個月,按照要求需要建立產檢檔案。我注意到醫生用印章在檔案本的外殼上戳了一下:‌‌‌‌「乙肝表面抗原陽性‌‌‌‌」。這是乙肝病毒攜帶者的標誌。我的孩子今後辦理入學手續,也要提供此檔案本。

我再次不安,擔心會對孩子今後的生活造成影響。或許,老師和同學知道孩子家長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會遠離他。

我的妻子仍在孕程中。我們商量着,等孩子出生了,一起去大城市的醫院瞧瞧。我們想聽取更專業的醫生建議,更系統地學習如何避免在撫養孩子的過程把病毒傳染給他。另一方面,我們也想弄明白,當下的醫療水平到底能否將乙肝病毒徹底治癒。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