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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改造的右派鄉村私營小業主訪談錄

作者:

多年前我在網上發表了一篇短文《幾份小右派檔案》,寫了四個小右派的人生簡歷。一人幾百字,其中一位是馬禮海兄。其實他的故事,幾句話就可說完:他生長在農村,讀過兩年私熟。長大了先在父親的小布店裏當學徒,父親年老了,就接手父親的布店,養家活口。1956年私營商店改造了,他成了公私合營店裏一名員工。1958年反右運動收尾了,小鎮上還在鳴放。馬禮海提了一條意見,說為什麼國營店賣布的,糧食月定量是32斤,而合營店賣布的只有28斤?為此先劃為「反社會主義分子」,後據全國工商聯文件,他是十幾個人合營店的副經理,又改劃為右派分子,送門口塘農場監督勞動,我們成了難友。1962年馬兄摘帽後回原籍,父親丶妹妹都在大饑荒中餓死了,妹夫受到他的牽連,工作丟了。馬禮海繼續在供銷社當職工,直到退休。他一度長駐蕪湖當採購員,我們時有過往。

在那篇小右派檔案一文之前,我曾寫過一個題記:所謂小右派者,非指劃右時年齡小者;也不僅是職務小,只是基層普通員工;主要是指獲罪事因小,小到幾近無,無事緣何獲罪?現代版莫須有也!

近年來我又對此言,做了一點反思。一場大運動,尤其是以整知識分子為主的反右派運動,為何會連累到知識界以外的普羅大眾,可能決非簡單的池魚之殃,它一定還有我們不熟悉的某些社會背景,諸如與其他政治運動的關聯等等。

正是基於這項尋求,我和馬禮海兄,進行了多次的對話。

對馬禮海兄的訪談,是隨意的,無序的,基調是閒聊,談的很瑣碎丶零亂。事隔兩年多了,現在整理起來,也頗有困難。但零亂之中見真情,也還能比較真實地反映,那個已經遠去了的時代。馬兄年長我十歲,雖長期生活在基層,但思維敏捷,見識頗深,憨厚坦誠的表象里,有一顆睿智的心。和他閒聊,大長見識,使我們對那個年代,和所發生的也可稱之為社會的變革,即建國初期執政者對小商業的改造。有了一些了解。對也在變革今天,也有些借鑑的意義。

茆家升:再次見到馬大哥,十分高興。我在網上發表的小文章《幾份小右派檔案》,裏面有一份是說你的,你看到了嗎?

馬禮海:我不會上網,是我的孩子打開電腦,指給我看的。謝謝你了!讓我這樣鄉下人的一些小事,也能讓網友們知道。

茆:現在網上很熱門的話題,就是基層小人物的命運。社會就是由千千萬萬的小老百姓組成的。老百姓日子過的怎麼樣,最能反映出這個國家的實際情況。就說你吧,你就是一個鄉村小鎮上賣布的,反右派運動說的是什麼政治思想戰線上的大決戰,它和你能有什麼關係呢?

馬:是呀!我就是想不通嗎?你政府想搞什麼運動,想整什麼人,那是你的權力,搞到我們這樣小老百姓頭上,又何苦呢?我們又未做過傷害政府的事,幹嗎要整我們呢?

茆:也有讀者問,那位姓馬的,只是個小商人,真的就是說了句糧食定量不合理,就被打成右派嗎?這也太荒唐了。是不是他得罪了哪位有權勢的領導,或是與某人有私怨,有人借運動之機打擊報復,這也是歷次政治運動中常見的事。

馬:這點道理我也懂。不過從小父親就對我說,我們做小生意的,吃的百家飯,各種人都不能得罪。就是同行之間,可以有兢爭,但不能坑人。自家要吃飯,別人家也要吃飯。再說我這個人,你們都知道的,馬虎隨和,真的想不出有人在挾私報復我。

茆:好像你家的成分也不高,個人也未乾過偽職,也不是什麼狗崽子之類的。

馬:我家無田無地,幾代人都吃小生意飯,家裏連個學徒也未收過。

茆:那問題還是出在做生意這一行當上了。不過你家連個學徒工也沒有,應該算不上是什麼剝削階級。再說新政權初期,一直還在說是保護工商業的。

馬: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怎麼想也想不通。我不就說了句糧食定量不合理嗎?能犯了多大法?以後慢慢的,還是從我是做生意的這個角度,想通道理的。

茆:我很想聽你說說這個「道理」,因為它不是你一個人一家人的事,它關係到政權更迭後,千千萬萬小工商業和手工業作坊從業者的命運。據我所知,執政者對待他們,遠不是他們宣傳的那樣,是保護與支持,他們的命運下場都不太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馬:這事說來話長了,其實它才是我們私營小商業和政府矛盾的關鍵。不過這事不能說,要是說了那才是反黨哩,政府的政策是叫什麼「一化三改造」吧?三改造之一就是改造私營工商業,明確點說就是將民間的工商業收歸集體,實際上就是收歸國有了,也就是收歸執政者所有了。這就牽動了小鎮上各家各戶的利益。鎮上除了菜農,小作坊丶及一些手藝人之外,都是在靠做點小生意過日子。這生意往後還能怎麼做,的確是關係到千家萬戶。

茆:先說說那些手藝人日子過的咋樣?像木匠鐵匠泥瓦匠,還有開裁縫鋪丶剃頭店的丶編柳筐的等等,他們也合營了嗎?

馬:手藝人比我們做小生意的,情況還要複雜些。政府也曾經把他們組織起來。不過他們大都既無貨物也無資金,吃的是技術飯,是按件拿錢的。比如做件上衣幾個工錢;有的是上門服務,比如木匠泥瓦匠做一個工就是一天多少錢,而且是優質優價,技術差的體力小的,只能拿點做小工的錢。這些事政府一般不大管也不易管,管緊了他們就帶着工具走鄉串戶去了。社會主義一大二公的原則,暫時對他們不大管用。

茆:但他們手藝再好,終究也逃不過共產風一劫!首先農與非農的雙重戶籍制度,就把他們也圈死了。以後大躍進大饑荒一來,無為縣老百姓三成以上的人都餓死了,未死的人也是似鬼非人一般地掙扎在生死線上,還有誰去請工匠。他們本來就是不種地的農民,也是在靠土地吃飯。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說,公私合營究竟有沒有什麼優越性?

馬:政府宣傳的優越性,主要是說走社會主義道路,是走向人間天堂的康莊大道,是人類最好的社會制度。這條道這個制度好在哪裏,是什麼樣子,我們未看到,也不怎麼關心。我們最關心的,是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茆:那合營後就你家來說,日子過的是越來越好呢,還是越來越艱難了?

馬:合營前我家就有八口人了,全靠小布店為生。為了能生存下去,父親帶我苦心經營。雖然生活艱難,但憑我們家多年經商的經驗丶客戶關係丶進貨渠道,和一些商業技能,日子還是能過的下去的,在附近農民眼中,我們還算是殷實人家。

茆:那合營以後呢?

馬:那還用說嗎?合營後一家人生活,主要是靠我一個月34元的工資。老朋友說實話,它頂不上過去逢年過節銷售旺季,幾天的收入。合營店裏開始還有點分紅,以後經營狀況越來越差,有時工資都發不齊,分紅也沒了,日子更難過了。

茆:真難想像34塊錢八口人如何生活。不過我聽說,公私合營時沒有一家人,會把店裏的貨和資金全交出去的,上面再鼓動也沒用,有點像大躍進大饑荒時,反瞞產私分運動。

馬:性質是一樣的。都是在想辦法維護自身最後一點活下去的資源。要說自願,有誰願意把自己勞動所得,像度命的口糧和我們小商人的資財,無償地交出去,那不是等死嗎?不過反瞞產私分,以後知道壓力來自最高層,加上基層官員作惡,害死了無為多少農民。對我們小商人,還未到挖地三尺搜刮財物的程度,否則我家就不會只餓死我父親和妹妹兩個人了。

茆:(我不能對馬兄說,這種事說到底,還是掠奪!是權力剝削!別問它打出什麼旗號,喊出什麼樣迷惑人的口號。執行的還是蘇聯的竭澤而漁的農業政策。往前的暴力土改,往後的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都是一脈相承的。)只有傻瓜或是被政府宣傳嚇破膽的人,才會把賴以活命的錢財和物資都交出去。比如賣布的,總得給一家老小留幾尺布,做幾件衣服吧。

馬:那當然。不過這種事,既關係到身家性命,又關係到政府的大政策,沒人敢透一點口風的。

茆:我為什麼特別提到賣布的,因為1962年某一天,蕪湖長街曾發生過,警察封街,政府大量沒收私人商品事件,震動全國。被沒收的物品很龎雜,主要是布匹。記得當時的結論就是說,這些布匹基本上是公私合營時,私方匿藏下來的。你知道這件事嗎?

馬:知道,對我們這些曾經的小業主震動很大。不過不知道細情。記得你就住在長街附近,那天你看到了嗎?

茆:我只是個旁觀者。記得應該是當年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還不太熱,下着小雨。蕪湖十里長街,歷來是小商品集散地。一化三改造後它萎縮了,大躍進大饑荒時更是像死掉了一樣,昔日的繁華不再。但政策一寬鬆,市場馬上就活躍起來了。我是眼見它日益繁榮起來的,地攤店面一天比一天多,人群越來越擁擠。記得那天從中山橋下的徒門巷開始,到花津橋這一段屬於中長街部分,是商鋪最密集的地段。突然所有路口,都站着荷槍實彈的軍人,有人說還架起機槍。熙來攘往的購銷者們,正驚恐不知為何,有的商家知道事情不妙,還想撤離時,發現所有路口都被阻住了。隨着預定的時間到,記得是上午十點整,號令槍一響,執法者沿街將所有商品一掃而空了,貨主也被帶走詢問。事後知道當時有十七省商人集聚於此,犯的都是投機倒把罪,外省的還加上長途販運罪。(可喜的是改革開放後,制定刑法時,這兩條罪都取消了。)記得當時老百姓議論最多的,是在說這下子政府發財了。

馬:這件事對我們過去的小商人震動很大。我從門口塘農場勞動四年回來,還在供銷部門上班,對我很不錯了,我哪敢再冒這個險。但我知道小鎮上有人參與了,後果可想而知。

茆:小小的長街,就聚集了十七個省的商人,而且全是私人財產,至少說明他們對所謂的社會主義改造都是不認同的。而且這種當時視為的非法經營,現在看來非法的是當時的執政者,因為他們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不問這部法律是何時公佈的,任何時候任何人包括執政者,都不能肆意侵佔他人財物。

馬:你這些話當時要說,就能把你抓起來,你信嗎?

茆:我當然信!好了不說這些當時誰也不敢吭氣的舊話了,還是說說對基層工商業的改造,究竟對誰有利吧?

馬:其實我們在農村開小店的,也是吃的土地飯。農民日子好過,我們的生意就好一點,農民很多人餓死了,我們別說做生意了,命也保不住。

茆:只是在你的自傳里,可沒有看到你這方面的擔擾。倒是看到你首先申請要合營,表現得挺積極。選上個十幾個人的副經理,還挺高興的。

馬:因為政府天天在宣傳,組織起來的優越性。宣傳的目的就是要小鎮上的小商店,都集中起來一處賣。說一家一戶的賣,是在走資本主義的路;而集中一處賣,就是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大問題,那就一起賣唄。別像前幾年搞土改那樣,成了階級敵人,那可得家破人亡了。

茆:你那時是否覺察到,對你們小工商業的限制改造,和幾年前的暴力土改,有什麼關聯嗎?

馬:當然有聯繫了。土改中反覆宣傳的是要打倒地主富農為代表的剝削階級,而且地主富農們也確實被暴力打倒了,土地耕牛房屋和所謂浮財都被瓜分了。接下來就宣傳我們做生意的商人了,說我們也是剝削階級。不過政府未說要把我們打倒,也未說要沒收我們的家產,只要我們聯合起來經營,還不是政府對我們的寬大嗎?我們敢不積極響應嗎?

茆:這麼說你們敲鑼打鼓響應號召,很重要的一條,還是恐懼!怕遭受到和地主富農們一樣的下場。

馬:那還要細說嗎?我們做生意的,人人心裏都清楚,胳膊是拗不過大腿的。政府要辦的事,是一定要辦成了,與其被捆綁着走,不如主動的走。老百姓有句話,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茆:你能把這件事說的詳細一點嗎?我們都是那些年連年不斷的政治運動的親歷者和受害者,大躍進年代的大饑荒中,我們都差一點被餓死。特別是你們無為縣,本來是魚米之鄉的大糧倉,怎麼會餓死三十多萬人?那一定是經濟政策的全面失誤,才會有的全面崩潰!現在人們談論甚多的大煉鋼鐵和大放糧食衛星等荒唐事,很少見到有人在說小工商業改造的事,其實基層的小工商業者,與農民農業的關係更為密切。你能對我說說這方面的情況嗎?為什麼參加公私合營,伸頭縮頭都要挨一刀呢?

馬:話來話長。其實新政權一開始時,對我們基層小業主還是比較寬鬆的。國民黨留下的爛攤子,苛捐雜稅丶物價飛漲丶貨匝貶值丶百業凋零。新政權必須儘快安排好百姓生活,恢復生機。那時我們做小生意的,日子比較好過。記得當時有一首歌很流行:「千條船呀,萬條船,千條萬條來往如梭穿。布朝北呀米向南,朝北向南只報一道捐。除了解放區,別處哪兒有?哪兒有啊。」唱的是實情。我家去對江蕪湖進貨,真的就是帶大米到江南,再帶布匹回江北,來回都有賺頭。既繁榮蕪湖的米市市場,也搞活了鄉村經濟,政府也收了稅,都是好事嘛,幹嗎以後說變就變了呢?變了以後有什麼好處呢?

茆:你說的日子好過,那是在新民主主義時期,三反五反之後,就進入了所謂的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怎麼能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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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這主義那主義我們老百姓都不懂,我們只希望日子能過得好一點。可是過着過着就不一樣了,頭一種感覺,是會議越來越多,當局口氣越來越嚴厲。早先說的什麼要扶植工商業,搞活市場這些話,很少說了。更多的是在宣傳什麼要走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批判資產階級,剝削可恥。誰是資產階級?誰在剝削?不就是明顯地衝着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嗎?往後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茆:你說的我有些慬了。我也記得解放初期有幾句民謠:「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老百姓罪多。」那時年齡小,只曉得稅多傷民,不知道會多也能害人。直到反右派親身經歷了多次批鬥會,才切身體會到,挨批鬥丶遭凌辱是怎樣的生不如死!其實執政者的很多大政方針,基本上是通過開會完成的。比如階級鬥爭和消滅私有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都是親歷過階級鬥爭大會現場的。不問你有罪無罪,有錯無錯,只要你被選定為鬥爭對象,你的末日就到了!誰都能任意踐踏你侮辱你,甚至拳打腳踢。暴力土改鬥地主時,當場就能拖出去殺了!而所有挨批鬥的人,只能低頭認罪,拼命往自己身上撥污水,自輕自賤,根本沒有辯白的餘地。對小商業改造也是一樣,執政者既然決定要改造你了,整天開會要你表態自願,你還能不自願嗎?真是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馬:是這樣的,所謂高潮一到,山呼海嘯。我們鄉下幾家做小生意的,除了跟着跑,還能幹什麼?再說混個積極分子噹噹,總比當落後分子好,可能要安全一些。

茆:實質還是恐懼!說得好聽一點,稱之為識時務,其實也是在投政治之機,而這種投機也是逼出來的,害怕受到更大的傷害。

馬:是這樣的。你知道反右派之後,大躍進運動剛開展的時候,在農村施行的大逮捕嗎?逮的種種所謂反社會主義分子和壞分子之中,就有很多是所謂反對各種改造的人。

茆:我知道一些。我問過當時參與這項大逮捕工作組成員陳先生,他說他們工作組名義上是整風整社,鞏固農村社會主義陣地,實際工作就是實行農村大逮捕!而且是有指標的。就無為縣情況來說,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曾慶梅,人稱小曾政委的(大曾政委是曾希聖),就親臨無為坐鎮指揮過。當時究竟逮了多少人,很難說得清了。

馬:大逮捕時我們已經被送到門口塘農場了,但那次大逮捕牽涉面很廣,震動很大,幾乎每個鄉每個村都有人被逮。有說逮了七千多人,也有說逮了九千多人的。縣裏監獄關不下了,中小學大禮堂里關的都是人。

茆:(當時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尹曙生先生,近年在《炎黃春秋》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公安工作『大躍進』》披露,根據中央下達的逮人指標,安徽省超額完成。1958年下達的抓人指標是4.5萬人,安徽抓了10.1多萬人;到1960年,三年共逮捕了17.3多萬人。據尹曙生另一篇文章《大躍進前後的社會控制》一文介紹,這種大逮捕,自1955年農業合作化運動開始時就實行了。僅1955年就抓了27611名『反革命分子』(其中1419人沒有任何批准手續)。而這些所謂『反革命分子』,絕大多數都是抵制丶反對農業合作化的農民,和抵制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工商界人士。逮的這批人很大一部分都送去勞改勞教了。接下來就是大躍進大饑荒,他們能活下來的人數很少。不過我看到這些資料時,馬兄已病逝了。)鄉村的大逮捕,真實地告訴我們,一場大運動來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逆來順受,否則必然要遭滅頂之災!

馬:是的!我們小老百姓除了忍受,還能幹什麼?

茆:我們還是說說小商業改造的事吧。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就說說小商業公私合營,或是說小布店合併成大布店了,真的有那麼多優越性嗎?說得具體點,就是這樣做究竟對誰有好處,小業主?顧客?還是政府?

馬:那真的說不清楚,優越性在哪兒?對我們做小生意的來說,無非是想賺幾個小錢,一家人日子能過得下去,就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說我們牛埠鎮吧,說大不算大,可也算是個大鎮,有兩萬多人口。公私合營前,光開布店的就有四丶五家。店面大小不一,有越開越大的,也有蝕本關門的。說實話我們之間是合作的少,兢爭的多,誰也不想被同行擠垮了。

茆:同行是冤家嘛!

馬:合營之後,看起來我們之間是合作起來了,原來暗中相互競爭的對手,現在成了同事,說得好聽點是一家人了。其實商場歷來就如戰場,有兢爭才有生命力,各行各業都是一樣的。都捆在一起混日子,生意的效益,只能越來越差,還談什麼優越性?

茆:那對顧客呢?是不是合營後,老百姓買東西要方便些,價格要公道些,受你們這些小資本家的剝削要少些?

馬:說方便當然談不上,買布做新衣,對鄉下人來說是件大事,合營前一般都要貨比三家的,不會在乎多走幾步路。合營後就沒得選了,而且價格也高了,服務態度也差了。

茆:這是為何呢?

馬:道理很簡單,先說價格。小商人生存的本領,就是吃一點價格差。所以對進貨的產地丶價格丶運輸途徑都十分講究。有些商家還有自家的秘訣,是不會對外人說的。貨進的便宜些,售出的價格當然要低些,生意就好一些,當然也沒有什麼吃回扣的事。合營之後進貨權收歸公方了,公家人拿的是固定工資,干多干少一個樣,還會為顧客精打細算嗎?能少吃點回扣,不把商店搞垮就是好領導了,老百姓們還能買到質優價廉的好商品嗎?至於服務態度,更別說了。反正干好干壞,一個月就那幾個餓不死的小錢,還用得着對顧客笑臉相迎嗎?

茆:小時候我在家鄉看到的國營和公私合營的商店,不是到處都貼着宣傳標語,什麼顧客至上,顧客是上帝,更普遍的是毛手書體為人民服務的標語口號。

馬:宣傳是宣傳,口號是口號,利益才是現實的。

茆:這麼說獲利的就是政府一方了。

馬:這我更說不清了,既然我們都輸了,政府應該是贏了。不過輸贏也不能只看眼前,很多事還要長遠看。

茆:那又為何呢?

馬:原先我們各行各業的商店,大小也算是業主。合營後一般是公方代表當經理,我們都是員工。經理實際上也就是老闆,他們中很多人,既無資產也不懂經營。因為有資產會經營的,是改造的對象,政府是信不過的。這些政府派來的人,如果懂得一些經營常識,或是個人品質比較好,溫和一點的,說白了就是階級鬥爭意識不那麼強,還能信任我們這些改造對象,那合營後的商店,生意還能做的下去。如果派來的人,既沒本事品質又差,只顧自己佔便宜,不管顧客,更不管我們懂行的員工,那生意只能越做越差。不過也不會關門,店還得要開,再說政府也不允許關門,這也算是端公家碗的好處吧。

茆:這麼說政府費那麼大的力量搞宣傳,到頭來並沒有得多大實惠。是不是螞蚱太小了,腿上刮不下幾兩肉,要是對大的工商業改造,油水應該要大些。

馬:應該是吧,要是只對我們幾家開小店的,用得着造那麼大聲勢嗎?

茆:也不一定啊,未聽說過,不能只算經濟賬,還要算政治賬嗎?

馬:經濟賬政治賬,其實還是一本賬。

茆:是呀,說到底還是為了「共產」這個大目標。要不然幹嘛要搞那麼多政治運動,整倒那麼多人呢?你能告訴我,政府都派些什麼樣人,來領導改造你們呢?

馬:小店經理,真說不上是官,有頭有臉的都不願來。很多人是公私合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比如學徒工店員之類的。政府宣傳中說他們受剝削最深,所以革命積極性最髙,就像土改運動中的貧僱農。

茆:說徒工們受剝削,也不能說不是事實。過去出門當學徒,一般都要學三年,俗話說要吃三年的蘿蔔乾飯。而且前兩年也就干雜活,包括給老闆娘倒洗腳水,就是一個免費下人。最後一年,老闆信得過你了,才教你一點真本事。這不就是剝削嗎?今天我們怎樣看老闆對徒工的剝削。

馬:這種事要說是剝削也可以,但千百年來經商的人,都得遵循這個規矩,也自有它的道理。是什麼道理我說不清楚,但事實我了解。我的手藝是跟父親學的,未受什麼苦。但我的同事,很多人都出去當過學徒。近一點的在縣城,遠的還有去蕪湖和南京大城市的。不過這得當地有過硬的關係,一般都要有相當財力的老闆當鋪保的。要去名店當學徒,要求更嚴,要看家庭出身,個人文化水平,甚至要看相貎。不過從大城市或是從名店出身的,就是一塊金字招牌。

茆:比如開藥店的,遠一點要是能攀上北京同仁堂,近一點能攀上蕪湖張恆春,那在當地都是響噹噹的。

馬:不過金字招牌不是那麼好掛的。就說你是名店出身的,也不能空口說白話,要有真本事的。但是,只要通過你在名店裏學到的知識和經營方式,加上個人努力等因素,在地方上得到公認之後,那全家幾十年都會受益於這塊金字招牌。和這種收益相比,當學徒時受的苦,或是說受的剝削,是微不足道的,也可以說是心甘情願的。所以學做生意,都想進名店,就像讀書想考北大清華。

茆:讀書人能考上清華北大的畢竟不多,就像學生意的能進名店的也是少數。為何到一般小店當學徒,也要熬三年呢?

馬:生意場上有句話,寧給一斗米,不指一條道。多一個同行,就多一個兢爭對手,說的就是商業兢爭的殘酷,和生存的艱難。這種艱難也包括當學徒的苦日子,和學一點求生本領的不易。老闆不是那麼好當的。

茆:是不是說我是受了多少苦,才當上老闆的。對以後想當老闆的,非得也要受那麼多苦,否則就是不公平。所謂多年媳婦熬成婆。

馬:苦也不是白吃,這裏也大有學問。其實學做生意,生意本行里純技術性的東西,並不很多。倒是技術之外的所謂生意經,要學的東西更多。一般能收學徒的商鋪,都是事業有成的,而成功之路是各不一樣的。這裏面有很多奧秘,很多事老闆都不願說,有的事還不能說,這得靠學徒自身去觀察去體會。

茆:是不是不能說的事,都是見不得人的。

馬:話不能這麼說,有些事只能說是各行業的「潛規則」。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有啥意義呢?

茆:是呀!過去的宣傳中,都把商人看成唯利是圖的剝削者,要打倒要改造。其實鄉村小商人生存極其不易。他們又是基層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馬:改革開放是從農業單幹開始的,其實光靠多收一點糧食,農民還是不容易富起來。以後日子逐漸好過一點,一大部分還是靠商品的流通,餘缺互補,各賺各的錢,才漸漸從赤貧時代走過來,說白了也就是還回到被改造前的五十年代初期。幹嗎要來回這麼折騰呢?

茆:中國幾千年都是小農經濟,現在依然是。而依附於小農經濟的小工商業者,小手工作坊,手藝人,都是不種地的農民,與農民的命運休戚相關,一傷俱傷。幾年前的暴力土改,一股凌厲肅殺的鎮壓之風,已經重重地傷害了他們。接踵而來的社會主義改造,就徹底把他們壓垮。從此廣袤的中國鄉村,整體地淪為農奴,再無經濟活力,以至農業全面崩潰,數千萬善良的中國農民,在大躍進中死於非命!就小商業者而言,我也是想不通,什麼高深的理論,比老百姓過幾天安穩的日子更重要?除非你心裏想的,本來就是要利用手中的權力魚肉百姓!

馬:都是我們這些小商人,家裏有點小錢,還有些商品惹的禍!這些錢和商品,就成了共產的對象。不知道沒有了貨匝,也沒了商品流通,社會是什麼樣子。

茆:供給制呀,按需分配呀!你們無為縣的嚴橋區響山農業社的社長陳廣復,不早在1958年,就在全國率先實行了供給制,並且得到了毛澤東的讚揚,要在全國推廣,甚至還要御駕親臨無為響山嗎?結果如何呢?從烏托邦到了人間地獄,生活在魚米之鄉的無為人,三年大躍進,餓死了三十多萬人。

(我沒有對馬大哥說,毛澤東的好學生,柬埔寨紅色高棉頭子波爾布特,在柬實行快速版的共產主義實驗,廢除了貨匝和商品,不到三年就害死了全國七百多萬人口中的二百多萬人,數十萬華僑幾乎死光。對此項全世界人一致聲討的暴行和反人類罪,只有毛澤東當面夸奨他,是一舉消滅了階級。)

馬:我未讀過什麼書,不知道什麼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前幾十年我們都是被改造者,一直也認為我們小商人是靠剝削別人生活的。因此認為商人天生就是罪人,就該被打倒被改造。而改革開放之後,忽然間我國就進入了市場經濟時代了。你說這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到底都是些啥玩意兒?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茆:看不出你個賣布的,能提出這麼高深的問題。它們與你個人有什麼關係呢?

馬:當然有關係了。要還是社會主義,那實行的還是一大二公。而我們做小生意的,嘴上不說,心裏是既不願大,更不願公的。那政府抓我們右派也好,反社會主義分子也好,就是抓對了。如果按市場經濟原則辦事,將本求利,那政府改造打倒我們又為何呢?

茆:我那裏懂得那麼高深的學問,只知道兩件事都是洋人說的。什麼共產主義也包括社會主義是德國人馬克思說的,說全世界最終都要實行共產主義,《共產黨宣言》裏就說要消滅私有制,要搞階級鬥爭;而那什麼市場經濟最先是由一個叫亞當斯宻的英國人說的。究竟我們十幾億人的大國,聽誰的就叫堅持真理,聽誰的就叫崇洋媚外?我們小老百姓怎麼知道?管它呢,我們都七老八十了,過一天是一天吧!

(馬禮海先生已於2008年底壽終正寢,訪談稿來不及請他過目。)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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