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民生 > 正文

逃離北上廣,30歲那年,我在武當山「修仙」

2020年3月,疫情最不穩定時,道觀里的大家卻樂觀得多。行李問他們,為什麼不着急。 對方答,"現在正是玉皇大帝在人間查人功過的日子,藉助疫情整頓人間;靠自己積德行善!命是天定的,運是人為的。盡人事,聽天命。你修得一身正氣,妖魔鬼怪見到你也會恭恭敬敬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01

來武當山當義工後,行李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每個道士都身懷絕技、精通奇門遁甲。

在道觀辦完義工入職手續,道長安排行李在太和宮的"金頂"掃地,還囑咐他一句,"你在這裏,每天會接觸到大量香客、遊客。也許你會從中看到眾生百態,看到不一樣的人生。"

不就是個燒香拜神的道觀,還能見到些啥妖魔鬼怪,行李心想。

但在武當山呆了三天時間,行李就覺得之前30年都算是白過了。就比如,他之前從未想過"香灰"居然是寺廟裏的搶手貨。

有一次,行李在大殿值班,身邊一個遊客忽然叫做他問,

"你能不能給我搞點藥?"

行李當時就愣了,後來才知道這"藥"是香灰。

打掃時,有些遊客會突然喊住行李,讓他幫忙給自己"加持"一下——在遊客疼痛的胳膊拍打幾下。

即便行李推辭說自己不過是義工,對方也不管,

"只要是廟裏的人都行,都能加持"。

甚至還有遊客帶着口紅來武當山,要求行李給他女兒印堂按個紅印,說是可以幫忙增加姻緣。

不誇張的要求,行李大多都順手"加持"了,反正對方也就是求個心安。

最煩的是那些喜歡亂敲鐘、亂扔硬幣、在文物上亂塗亂畫的人,有次行李還遇到一些人來做法事,上千人堵在山頂,把遊客下山的路也堵死了。

行李把在武當上的見聞都寫到了日記里,日記里還出現最"考究"的扔硬幣者:

圍繞金殿每隔一米就放一次,5個1元的+1個5角的擺一摞,不知道這是在擺什麼陣法。

每隔幾天,義工就要用竹竿綁住磁鐵,把縫隙里的硬幣吸出來。上百斤的硬幣要由人工搬運到山下,送進功德箱。

行李是在2019年10月決定上武當山做義工的。

那段時間,他刷朋友圈看到在民族大學一同修人類學的學妹曬了張照片,配文是

"在這裏掃完地就可以曬太陽"。

再一刷,學妹發的朋友圈大多是在武當山上"逗貓、喝茶、上早課"。

他開始幻想學妹的生活:

曬着太陽發呆,散步,看道長們練劍彈琴;每天按時到齋堂吃免費的三餐,中午可以有數個小時的午睡,等天黑後各回各屋"煉丹"。

或許,武當山這座幽密道觀里還住着仙風道骨的道長們,他們在蒼松古剎里靜聽晨鐘暮鼓,閒看雲聚雲散。

日子清淡如水,彼此之間老死不相往來,甚至還幻想會不會有高人教掐訣念咒,或者其他什麼奇幻的際遇……

"這不也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行李很激動,開始研究起如何去武當山做義工。

申請義工只要網絡報名,對方在線詢問幾個問題:會不會書法、彈琴、新媒體、木工活?

行李只想做最簡單的義工,就回復什麼都不會,也沒提自己是西南某民族研究所的人類學碩士生。沒想到,即便如此,行李也很快通過了面試。

他本想上山就獵奇一小段時間,過過悠閒的生活。

然而,實際情況是,

"我以為我躲進了一片淨土,而實際上卻又被捲入了塵世",行李的日記里寫道。

02

武當山給每個義工都提供了住處,只要住進來,就管你溫飽。

居住條件一言難盡,屋裏常有毒蛇出沒。

在武當山的一年多,行李見過金環蛇、銀環蛇、手臂粗的蟒蛇,還有些蛇是遊人偷着帶上山放生的。

但也是在武當山的這段時間,讓行李發現了知識的快樂。

古有名曲《梅花三弄》,行李原來聽不明白,這麼普通的梅花有什麼值得歌頌的。

到了武當山,他見到真正的梅花後,終於懂了,

"人在山頂,被凍得跟孫子似的,看啥都美"。

再比如,看金庸小說,行李不明白為什麼明教大舉攻山時,要挑輕功好的人。來了武當山後就知道,登頂不易。

從山下坐車2個小時才能到纜車點,再坐20分鐘的纜車、步行10多分鐘,才能到金頂,輕功不好怎麼上得去?

人世間的大多美好只存在於自己的幻想和朋友圈。

行李最害怕武當山的春天,那時候臭大姐(即椿象)成災,出門都不敢張嘴。

直到最後,行李結束義工生涯回到北京,收拾衣服時還發現了兩隻跟隨他幾千公里的椿象,只是早已成"蟲干"。

和行李一起來武當山的不少義工,都受不了苦走了。有的人來了,第二天又走了,也沒人攔着。

道教不勸人出家,出家與否全在個人。

在修行者中,行李見過有人因工作不順利出家、有人因創業失敗、還有人因從小受家人影響……各種原因都有。

在傳統社會中,道教為底層社會提供了慈善功能,這是書中很少提到的。

和行李一起到武當山的一名年輕人,父母雙亡,他是來修行的,但學歷不夠,表現也不太好,可道長還是收留了他,道長說:

如果他們都不要他,社會就更不要他了。

或許是早年吃過苦的緣故,武當山的道士大多謙卑。

道長常提醒行李,如果遇到遊客來磕頭,一定要給人家敲磬,說兩句吉祥話,

"他們沒有帝王師心態,發自內心地覺得吃十方供養、應該回報給大家"。

行李研究生讀得是人類學,當初來武當山還有一點"探索文化多樣性"的私心。可遇到這些事,他還是會覺得這些無理取鬧的遊客讓人憤怒。[page]

有次一位遊客沿着大殿周圍撒香灰,被工作人員制止了,把遊客急得不行,他說自己是某大仙派來解救眾生的,現在回去,算不算沒完成任務?

"跟他們沒法講科學,可在宗教場所,講科學又有點搞笑"。

行李和道長吐槽遊客素質不行,不想跟在屁股後面勸說這些不會改變自己的人,這讓他覺得自己很暴躁。

道長回答,你以為廟裏與世隔絕了嗎?修仙修道先修做人,

"人都不會做,怎麼能做神仙?"

"這就是修道,它讓人變得更智慧。你可以通過學習獲得知識,卻未必能得到智慧。比如練武——你能看到的是道長手裏的鐵劍,但修道之人參悟的是內心的慧劍。有了慧劍,才能斬斷煩惱。"

在武當山期間,行李寫了20多萬字的日記,發在了不同的社交平台上,一度讓他小火了一把。

但現在回看這些日記,不難發現這些文字裏充滿了焦慮。

行李本想在2019年12月左右離開,但又聽說春節的武當山很熱鬧,想多待幾天。

沒想到,突然起來的腎結石發作讓他走不了,等真想走時,疫情又爆發了,武當山都被封鎖。

隔離期間,行李和整個世界的交集就是抖音上的各種神曲、大家見面口口相傳的新聞。

行李沒有了以往的樂觀,總因為負面信息而焦慮——擔心自己在道觀里每天和那麼多遊客接觸,會不會被感染?

封山後糧食夠不夠吃?如果突發疾病,是不是能及時送到山下就醫?在物資短缺時期會不會被大家嫌棄?

03

疫情期間,行李感到很失落。

2020年3月,疫情最不穩定時,道觀里的大家卻樂觀得多。行李問他們,為什麼不着急。

對方答,"現在正是玉皇大帝在人間查人功過的日子,藉助疫情整頓人間;等到正月十五的時候,他就會讓天官賜福,世間積德行善的人們都會過上好日子的"。

"你看我們國家現在這麼強大,一定能渡過難關的!"

"所以到底是靠玉皇大帝,還是靠政府?"

"靠……靠自己積德行善!命是天定的,運是人為的。盡人事,聽天命。你修得一身正氣,妖魔鬼怪見到你也會恭恭敬敬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幾番問答以後,行李忽然意識自己學的人文科學在關鍵時刻似乎起不到什麼實際作用。

既不能通過醫學手段幫人解決實際問題,似乎也沒辦法通過傳播思想的方式幫人解答疑惑。

他開始考慮起下山後的事情——武當山的生活不能持續下去,他也暫時沒有出家的想法。如果回城裏,最好做點具體的事情。

行李考慮過中醫,但同學說大多中醫培訓都是以賺錢為目的,遠達不到治病救人的程度,"不害人就不錯了"。

他想和外界保留一點弱聯繫,但又不願意被朝九晚五的工作捆綁。

行李打起了開書店的主意,那樣可以"每天坐在咖啡和烤麵包的香氣里擦擦櫃枱、擺擺書架,閒了就彈彈琴,發會呆,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角落裏體現着生活品位,並和文化圈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聯。"

文青的另一個特質結束了他的理想:

窮。

手續繁瑣,前期投入太大,加上房屋的商業執照即將過期,有關部門是否允許其繼續經營還是未知。

最後,開店理想和現實條件妥協的結果就成了,行李在姥姥姥爺留下來的小平房裏開了個小賣部。

實際操作時,胡同里的鄰居們卻不同意了,一會兒上門說小賣部違建,投訴消防讓拆除;一會兒說行李洗澡的水總往院子裏流,萬一堵了下水道怎麼辦。

甚至有時行李委託鄰居看店,客人來買東西,鄰居卻故意說不知道去哪兒了。

行李記憶中童年的北京胡同可不是這樣。

當時大家一片和氣,退休老人們自覺維護胡同治安,小朋友放學回來可以先去鄰居家寫作業甚至吃飯;誰家買的冬儲大白菜送到了,直接堆在院子裏就行,絕對一棵也丟不了。

他反思自己,或許是在"首都北京"生活久了的自己習慣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城市社交距離,疏遠了胡同里的人情關係,忘了胡同里的"三觀"。

雖然鄰居沒少什麼,可行李"多"了,就是得罪他們了。

胡同里的人才不管你來自東北還是河南,去過美國或者阿聯酋,也不管你是"張家的兒子"或者"李家的姑爺"。

如果你自視甚高,敢和大爺大媽吹噓賣弄,那麼就算對方祖上三代都是底層百姓,也不妨礙他心裏有一萬個理由排擠你。

最後,行李放低姿態,給所有來買東西的鄰居最低價,這才算是把小賣部給開起來了。

04

行李讀過《鄉土中國》,可在很長時間裏,行李卻不理解這就是現實。

經歷過武當山和小賣部,行李忽然意識到,不論是穿軍裝、道袍、還是西裝,他所遇到的大部分國人在骨子裏依然苦於解決溫飽問題,這就是中國的鄉土人情。

他們大多從邏輯的角度看問題,依靠先天的情感和非理性,

不靠"因為……所以"來行事,而是"我願意/我覺得……所以"。

在民族大學讀人類學時,老師和行李講公民精神、法治精神,可在具體生活中,這些理論往往解決不了問題。

你跟他說這個,他反而覺得你在無事生非,要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必須懂得在社會關係上多付出。

想通了這一點,行李漸漸明白了,為什麼過去常會感到憤怒,因為他不過是凡人而已——

有控制欲、卻沒有控制力,這種乏力感才最致命。

幾個月前,某部隊單位招文職,親戚推薦行李參加考試,只有三五人報考,以行李的成績,應該沒問題。考試那天早晨,起床時,行李反覆猶豫,究竟該不該去呢?最終,行李還是沒去。

又有一陣子,行李想去擺攤賣煎餅,但父親不同意,覺得這不是北京人該幹的事,

"這讓我怎麼面對街坊鄰居呢?"

對於開小賣店,父親也一直不支持,行李惱火了,說"你對你們現在的生活滿意嗎?如果不滿意的話,我按你們的路走,30年後不照樣是不滿意?"

在好多人眼中,行有"北京土著"、"國企呆過"、"人類學碩士"等成功人士的標籤,但現在卻混成這樣,似乎又是世俗眼裏不折不扣的 Loser。

可是,人生難道應該只有一種定義嗎?行李對此感到質疑。

他記得幾年前,還在出版社做編輯時常坐4號線地鐵回家。

那條路行李走了無數遍,但就是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地鐵上的每個人都那麼好、長得那麼漂亮,可每天卻和他一樣乏味單調。

無非是上班偷着罵甲方、罵領導,中午罵食堂,下午接着偷着罵甲方、罵領導,晚上刷會兒抖音、淘寶,一天就過去了……

他們明明有很多選擇,卻有如此一致的焦慮。

行李很疑惑,這種同質化的人生,又有什麼意思呢?人人都想往上,卻沒有一個退出機制。

行李選擇了武當山和小賣部,不過是主動尋找一種不讓自己焦慮的退出通路。人總有一種可能性,能夠"不思上進"地活着。

但"不思上進"也是有代價的。他很認真地思考過小賣店存活下來的必要,行李算過一筆賬,小賣部從去年6月份到現在,

共賺了6千元錢,平均每個月1千元。

胡同里的小朋友倒是常在小賣部門口玩,有時候敲門敲窗和行李"躲貓貓",還順手撕了門口的海報。

行李沒哄過孩子,但覺得既不能呵斥他們,也不能裝看不見。後來,他試着用薯片、餅乾逗小朋友,把他們饞得流口水,扭頭跑回家問爺爺奶奶要錢買。

開小賣部賺不了幾個錢,但對這些孩子來說,

小賣部或許是童年時候"天堂"般的存在。

而對行李來說,開小賣部的每一天都能重拾童年的愉快回憶,這也就夠了。

現在,行李快35歲了,沒結婚,也沒女朋友。他覺得成家是很麻煩的事,不能為解決一個問題,落入更大的問題中。

一個人的孤獨乘以二,又有什麼意義呢?

至於未來會如何,行李依然想學習,但想學那些能幫助人們、更切實一點的專業,但這專業到底是什麼,他也沒有答案,也不着急去找這個答案。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顯微故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