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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傾運動」是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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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1957年「反右傾運動」是中國建國初期上升的轉折點,從此犯錯誤,走下坡路。我倒覺得,儘管五七年打倒的人很多,錯誤很大,但還主要是整知識分子。到「反右傾運動」,才真正自己把自己的威信整垮了。

「反右傾運動」是繼承着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的,是由於那樣在農村里胡作非為,弄得人民挨餓,凡有眼睛的,下鄉都看見了,回來免不了反映反映,結果把反映的人都打成右傾,就是這樣一場運動。後來把這個問題都歸咎於彭德懷元帥,其實,何止他一個人看到那些事。

我是1959年從農村歸來,又隨即下放到北京郊區長辛店二七機車廠的。在長辛店這年的後半年,我們已經從自己的餐桌上發現了問題。一開始,工廠還有小賣部、食堂,後來就取消了。工廠對門的小飯館,起初也還有肉菜,後來越變越差。夏天楊述帶孩子們到工廠來找我,過星期天,我還能請他們在廠外小飯館吃餃子。可是到了冬天,北京已經買什麼都困難了。長辛店稍稍好一丁點兒,我記得星期六回家以前到街上買到一塊熟牛肉和半個冬瓜帶回家。家裏的保姆和孩子們高興異常,因為在城裏已經買不到這樣並非高貴的食物了。

我曾在1960年初回過一趟懷來鄉村。我偕同鄒獲帆,一起回到我們曾全心全意歌唱過的西榆林,接待我們的劉振聲和高江雲,正坐在大隊辦公室里算賬。原來大隊統一核算已經維持不下去了,不能不分開。他們兩個說:「真喪氣,一家子到了分家的程度,光景還能好得了?」我們去食堂,食堂已不開飯,炊事員也散了,各人仍回自己家做飯。因為沒法開飯了,開不起了。既曰食堂,總不能給人家開野菜糊糊喝,要煮菜炒菜,要蒸乾糧,辦不到了!只見還是半新的白生生的大籠屜,丟在過去的食堂里,滿是塵土。然後我們又到豬場。這是過去我們大家苦心經營的集體財富,先進單位。郭沫若親自來題過詩的。鳳子還在這裏同豬合過影。張家口畜牧學校師生用青貯發酵飼料餵豬,揭開蓋一股酒香味。巴克夏豬餵得像牛一樣大。那時何等風光!而現在,豬正在大量死亡。人都沒的吃,豬吃什麼?豬場還沒有解散,豬場年輕幹部高江貴正在屋裏低頭寫檢討,他說:「要檢查『五風』,我們場頭一樣五風就是大量死豬。」他其實弄不清上頭所說的五風是什麼。至於大煉鋼鐵的那些廢墟就根本不必談了。

這樣情況,叫我回到城裏怎能說好話呢?而且,城裏情形也並不更好些。食物匱乏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肉已斷檔,鮮菜也沒有了。有一階段,我們家每天吃的是白米加白薯煮的飯,菜是醃菜葉,稍炒一炒。這種生活,曾使過去在我娘家待過多年的老保姆貴芳對我的孩子們感嘆道:「唉!你們真命苦。這么小,吃這種東西!你們的媽小時吃的什麼呀!」她這話作為「新舊對比」,那簡直得說是反動。我豈有不知?但是我卻拿不出什麼事實來反駁她,只得裝作沒聽見。我的大女兒那時已上小學,而且是先進生。她回家老來磨着我:「媽媽給我講一個憶苦思甜吧。老師叫回家來找家長講。」可是我沒法講,我說:「媽媽家裏從前不苦。」

「不苦,你幹嗎革命呀?」小孩子也會提問。

「我參加革命是因為民族苦。」我只能講這種為孩子所不能理解的話。

這時候,飯館差不多都快關門了。孩子總嘴饞,有一次女兒纏着我:「媽媽帶我去吃飯館。」楊述這人愛吃飯館,以前常帶他們去的,這時也沒辦法了。我看孩子可憐,就答應:「好。」帶着她,母女兩人走到離家很近的一家高級飯莊——新僑飯店對外餐廳。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裏在這種年代賣些什麼,以為總還能吃到些好的。可是跨進去一看,唉!只有一盆蛋炒飯放在櫃枱上,來就餐的人每人給盛一碗就是了。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比煮白薯加鹹菜好一點,我就讓小孩享受了一頓非同尋常的蛋炒飯。

農村城市都是這樣。彭德懷元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了他的萬言書的。他的話許多人都在本機關里說過,而且並非由他「引誘」所致。因為他那萬言書剛送上去就被批判為反黨奪權,一般幹部根本看不到,從何引誘起?那個萬言書,先是發至省軍級,作為黨內的反面批判材料,後來大概才到了縣團級。作家協會算是省級機關,我是黨員,級別高,因此才得以寓目。我看了,老實說,只覺先得我心,實在不知有任何反黨之處,奪權更說不上。但是,卻從此掀起了反右傾運動,說凡是像彭德懷那樣說話的全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凡是從農村回來講農村情況不好的,全是家庭屬富農或富裕中農的,是為資本主義的家庭說話。這一下子,打擊面就大了。各單位拼命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不論工農兵學商。這個矛盾中心是吃飯問題,不是什麼政治思想問題,因而說過話的人很多很多,不限知識分子。稍有不滿的人,全打了進去。

長辛店機車廠打的是一位工人出身的總工程師李樹森,人大代表。這個人原先是東北解放戰爭中的青年鐵路工人。中長鐵路由中蘇共管之後,他跟在蘇聯總工程師身邊,學文化,學技術,從而成長起來。他出身既好,又有技術,提拔又快,號稱「工人階級自己的知識分子」。可是,這一回卻成了批判對象,成了「典型」。根據是他的言論,他不過是說,咱們的工廠領導幹部包括總工程師,目前這樣工作方法太不科學了。辦公室里整天像騾馬大會似的,這還能讓人思考研究什麼問題?他說人家蘇聯總工程師都是每天規定20分鐘為接待群眾時間,有什麼問題按次序進來,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其它時間是自己主動支配的……就這些話,就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否定群眾路線,高高在上,一天只辦20分鐘的公。另外還加上一條,他的思想已經變質到資產階級方面,你看他身上一件體體面面的黑色呢大衣,哪一點還像個工人階級?……結果,下一次再開會,我就見他換穿了一件藍布舊棉襖來。

在那個批判會上,我也曾跟着發了一些類似「評論」的言論,例如說:「我們工人階級自己的知識分子,竟也會變質,資產階級侵蝕真是太可怕了。」但實際上,這個例子不是像大天白日一樣的明白嗎?這就是說,工人只能永遠停留在愚昧無知階段,才叫保持階級本色。如果你掌握知識了,知道科學了,想用科學方法來扭轉愚昧了,那你就算變了質,哪怕是從蘇聯學來的也不行!最標準的閉關鎖國,故步自封!這才是對國家的未來危害最大的「指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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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我所知道的挨批典型,是中國作家協會的通訊員馮振山。他是個農民出身,在機關跑腿送信的一個粗人,絕非知識分子。那年他回了一趟家,返回北京機關之後,不免向同事們講了一些他目睹的家鄉實際情況。無非是食堂散夥,人們挨餓,大躍進造成了農村經濟嚴重破壞之類的話。他級別低,文化也低,決不可能看到彭德懷的萬言書,同機關里那些犯錯誤的知識分子幹部也向來沒有來往。但是他說了這些話,他直言不諱,竟然由此變成右傾典型,開了他多少次的批判會!

我去懷來之後,也說過那種食堂散夥、鐵廠關門的情況,也曾對大街牆上的一個豆角大得像只船,一個孩子抱不動一個大南瓜等作品發表過「太誇張」的意見。於是這時候就也成了「右傾」罪狀。我原是中國作家協會出席中直機關黨代表大會的代表,這時因「右傾言論」而遭罷免。好在那時人民生活的困苦已經使我完全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了。

狀況越來越壞了。北京郊區已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城裏人也出現了浮腫。我的嬸娘雙膝以下都腫了。人的肚子無法用氣吹起來,批判也不管事。於是各種辦法都出來了:提倡「再生菜」,就是把吃剩的白菜根用土埋在盆里,讓它再長出幾個葉子,可以吃;機關做「小球藻」,就是把池子裏的綠色漂浮物撈起來培養,也吃,據說有蛋白質。這時我們還得去農村勞動,有一次在東郊平房村,勞動完畢,大家都去摘野生的馬齒莧。我也摘了一大書包,拿回來煮着吃。沒有了肉,保姆張文英想盡辦法,她買些田雞來殺了吃,還有一回,買來一隻很漂亮的白兔。大兒子那時才幾歲,天天和這兔子玩。有一天他從幼兒園回來忽然不見了兔子,問張文英。張文英說:「用開水燙殺了給你吃。」孩子還哭了一場,哀悼他的兔子。

但是就這樣也不行啊。於是最後陳雲想出了辦法,把各飯店賓館的庫存一概挖出,在街上出售。一個菜好幾元。我記得我去百貨大樓點心櫃枱去看過,替孩子們買了一塊巧克力蛋糕。不是整的,只是一個角要兩元。拿回來孩子們一個人掰一塊,連說:「真好吃啊!真好吃啊!」還有一回,全家八口去東興樓飯館開齋,專揀便宜的菜要,其實不過是很普通的炒肉片之類,一餐就共花了四十多元。我們號稱高工資,一餐花掉一月工資的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如何能夠常吃?一個月吃個一頓兩頓,不過給孩子們清湯寡水的肚子加一點油而已。

後來,中央終於決定實行幹部食物補貼。大概因為有些年老的民主人士吃不消這樣的苦,有的已經病倒了。補貼辦法是十七級以上的每人每月糖一斤、豆一斤,十三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二斤、蛋二斤,九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四斤、蛋二廳。這樣,我家每月有六斤肉了。可是我家人口連保姆是八口,六斤肉實際上只夠每星期炒着吃兩次,燉着吃還不夠。但是,比一般人自然還是高級多了。老百姓恨極了,北京市便出現了諷刺的民謠:「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頭上食堂。食堂沒有高級飯,氣得老頭上醫院。醫院沒有高級藥,氣得老頭去上吊。上吊沒有高級繩,氣得老頭肚子疼。」老百姓憤懣的情緒自然地集中於這些高級人物,當然包括我在內。其實,不是吃這六斤肉有罪,而是讓老百姓挨餓有罪。

張一弓後來的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我讀後便覺真好。「文化大革命」後,我家雇過一個原籍安徽合肥的保姆。她給我講,她的姐姐就是餓死的。農村里吃草根。有的人家連門都沒有人關了,進去一看,一家人都死光了。那時她們村里就出過一個幹部,也是看老鄉們餓得太苦,便自己做主開倉,把糧食分給老百姓吃了。後來自然是要處分,不過好在大家保護他,說了說算完了,沒有成為「犯人」。那麼,是真有李銅鐘啊!這部作品是解放以後給我印象最深的作品,但是,如果在發生這些事情的當時拿出來,作家非被槍斃不可。

一切能進口人肚的東西都想絕了。我有個妹夫李××,當時任市政府副秘書長。他們竟想出一個奇特的辦法,想到廁所里的蛆是動物,有蛋白質,竟把蛆撈出來洗乾淨,試圖做熟了吃,考慮推廣。李××秘密地告訴我們,說他本人就親口試嘗過這種異味。我聽了,不由得立即想到:儘管黨的某些領導幹了那樣對不起人民的事,但是共產黨還是有許多幹部,為了黨,為了人民,是什麼苦都肯吃的啊!

毛澤東也明白了那樣反右傾太不得人心,於是舉行七千人大會。全國各省市縣鄉級都來人,讓大家說話。名之曰:「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兩干一稀,皆大歡喜。」出氣就是說明知到會的人心裏都有一肚子氣要出,就來出一出吧。算是大家出了氣。出夠之後,中央來了個通知,把「反右傾運動」中的全部材料都從檔案中抽出來,一風吹,不算了。只是另發了個通知,說彭德懷元帥不在其內,他是有野心的,和你們不同。又說他是想獨裁,所以才在廬山會議上寫出那個萬言書。又說中央本來是要在廬山會議上反「左」的,只因他上了這個萬言書,才被迫而反右傾,等等等等。

大飢餓期間,有的幹部像李銅鐘,人民不會忘記他們,會因他們而原諒共產黨。但是也有胡搞的。如前所述出了「李銅鐘式幹部」的安徽,在反右傾運動中是鬧得最凶的。曾希聖報上來的不斷躍進的數字比誰都高,一畝十萬斤即由安徽起。山西李雪峰召開了一個「吃飯大會」,叫每個到會人只帶二兩米去,做「雙蒸飯」給大家吃,即先把干米蒸一遍,加上水再蒸一遍。吃完還問大家吃飽了沒有,都說吃飽了。這就叫吃飯大會,還推廣經驗。後來,我也是聽楊述轉告我北京市委劉仁的話,他說:「雙蒸飯,那還不就是稀飯?」真是一語破的。這種說老實話的高級幹部,無怪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會慘死,會被斥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而有些順風撒土的幹部至今安然,尚在人間。

(選自韋君宜著《思痛錄》)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思痛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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