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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特輯:「即使那些記憶,是被禁止的;即使世間,已失去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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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春夏之交,眾多市民、學生齊聚天安門廣場,呼喊「民主」、「自由」、「反對腐敗」……然而,6月3日至4日,中共當局出動軍力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市民展開血腥鎮壓。坦克碾過長安街,槍聲響徹長夜。隨後,有人倒下,有人失蹤,有人逃亡,有人至今保持沉默……

六四事件圖集:

BEIJING, CHINA-1989/06/04: At the end of the pro-democracy movement in China a group of Chinese Army tanks block an overpass on Changan Avenue leading to Tiananmen Square where the Communist Government carried out its final brutal nighttime crackdown on protestors just a few hours earlier..(Photo by Peter Charlesworth/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people fill Peking's central Tiananmen Square on May17,1989 in front of the Monument to People's Heroes and Mao's mausoleum in the biggest popular upheaval in China since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of the1960's. REUTERS/Ed Nachtrieb- PM1E5460ZKL01

莫之許/被這一天所詛咒的未來──寫在六四27周年之際_1_1989年在天安門抗議的民眾試圖將毛澤東畫像遮起來。(AFP PHOTO╱CATHERINE HENRIETTE)_Unidentified people cover a portrait of China's Communist founding father Mao Zedong with a khaki canvas after it was defaced with a trail of blue, red and yellow paint at the Tiananmen Square23 May1989. A series of pro-democracy protests was sparked by the April15 death of former communist party leader Hu Yaobang. In a show of force,04 June, China leaders vented their fury and frustration on student dissidents and their pro-democracy supporters. Several hundred people have been killed and thousands wounded when soldiers moved on Tiananmen Square during a violent military crackdown ending six weeks of student demonstrations, known as the Beijing Spring movement. AFP PHOTO CATHERINE HENRIETTE/ AFP PHOTO/ AFP FILES/ CATHERINE HENRIETTE

距離1989年6月4日天安門屠殺已經過去了36年。

時至今日,「六四」在中國仍然無法以任何公開的方式被銘記。「六四」的歷史既無法出現在教科書中,也無法在中國互聯網上被搜索,但它仍成為了幾代人記憶中的烙印、疼痛與抵抗。

文藝,作為「六四事件」中另一形態的見證者,無數親歷者、聲援者通過詩歌、文章、音樂、影視等等方式,用難以被刪除的語言和旋律,將那個長夜延展到今天,形成一座無形的「記憶館」。

在本期【404文庫】欄目中,我們將依據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中的文藝館收錄的內容,選讀三組與「六四」有關的文藝作品,拼貼歷史碎片,繼續那場尚未終結的對話。

一、蔣品超《六四詩集》:「既然我已看清我就要把那些告訴人們」

中國詩人蔣品超是「六四事件」親歷者之一,1989年六月他從華中師範大學畢業之後參與組織「六四」期間湖北地區學生運動,同年11月被捕,被判入獄4年。1992年在他服刑期間,他更是因為反抗獄方虐待而遭到更為嚴重的禁閉關押、嚴刑拷打。

蔣品超

2007年,蔣品超主編的《六四詩集》由六四文化傳播協會與國際特赦組織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發行。該詩集發佈後, 中共公安部在十七大前夕發出查繳令,試圖阻止該詩集在中國國內傳播。

《六四詩集》

該詩集收錄了來自215位作者的315篇作品,是目前收錄「六四」紀念詩歌最完整的文獻之一。

《六四詩集》分為五個部分:

廣場上的詩:主要來自當年在天安門廣場上親歷事件的學生和民眾;

民主人士的詩:許多作者後來成為政治犯,在監獄中完成創作;

民間詩人:來自各地普通人,表達個人情感與對現實的不滿;

海外與國際人士的詩:來自歐美、港台與流亡社群,見證歷史與團結;

歌曲與歌詞:補錄多首傳唱於運動中的歌曲。

詩集中,蔣品超收錄了一首他於獄中所寫的詩《流星》,詩中寫道:

我不知道上帝造我的原因

我活着

只為了尋找真誠

我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本性

既然我已看清

我就要把那些告訴人們

我不知道災難緣何而來

即使熱血流盡

我也願再度投生

黑暗雖不會因我完全消退

我畢竟能帶來一絲光明

二、楊渡《未燒書》:「因為禁忌,我們更加珍惜記憶的印證」

楊渡,本名楊炤濃,出生於台灣台中市。1989年,時任《中時晚報》召集人的他於3月赴中採訪當年兩會,恰好見證了八九學運的爆發。1989年5月下旬,他再次前往北京報道學運,直至6月底才離開。

楊渡

《未燒書》是楊渡於2021年發表的作品。書名「未燒書」,既是一種象徵,也來自現實:「六四」之後,為了避免連坐和迫害,許多中國家庭將相關書刊、報紙、日記焚燒。楊渡在多次訪談中表示,他始終沒有燒掉那本「寫給未來的書」——他的記憶與文字。他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無法放下的「未燒書」,即對歷史的記憶和對真相的堅持。

實際上,根據楊渡自述,早在「六四事件」發生當年9月,他便寫完《天安門紀事》一書,內容以事件現場報道以及深度分析為主,文長約10萬字。

但是,因為當時局勢過於敏感等問題,該書遲遲未發表。楊渡如此談及當時的艱難:

逃亡者還在地下躲藏,追捕者撒下天羅地網,搶救者絡繹於途,有些真實情況寫出來,註定會成為當局按圖索驥、追捕罪責的證據,為了保護學生和知識分子,很多地方寫得特別隱晦,甚至可以變形隱藏。這讓我心存遺憾,仿佛不能對歷史交待。

三十多年後,新冠疫情期間,楊渡終於將自己在1989年的北京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一切再次整理成文,並於2021年發表《未燒書》。

該書序曲部分,楊渡寫道:

這三十一年來,我從一個記者,流浪採訪了大半個中國,再回到報館成為主筆,留下了一本世紀末的追尋之書。我也曾在海外,探訪流亡的作家、記者、知識分子,更多是在大陸,結識了各地,從東北到海南島,從上海到四川等地,經歷過那一場劫難的朋友。

我們好像帶着前世記憶的「再來人」,一經辨認,便熟悉起來。

即使那些記憶,是被禁止的;即使世間,已失去痕跡。然而因為禁忌,我們更加珍惜記憶的印證。

一如古代的僧侶,靠着心靈史,互相見證。

有一次,我碰見一個北京老記者,那一天早晨他也在廣場,看着學生最後的撤退。我們像發瘋了一樣,不理會旁人,開始說起那天早晨,我站在哪一個街角,看見了什麼,你在哪一個角落,看到了什麼,一幕一幕,互相印證,有如失散的兄弟,在說着昔日家中的角落……

天安門,即是我們的記憶之家?那一天,即是解開心靈史的鑰匙?

我也輾轉過不同的工作:回到報社擔任主管;後來又受邀進入政治和文化工作。仿佛尤里西斯,流浪得太遠,太久,最後,迷失在追尋的路上。

然而,我未曾遺忘的是,終有一天,我會回來好好寫,寫下這一段記憶。雖然我曾在八九年底寫過一本書《天安門紀事》,但是如你所知,那只是為了對抗遺忘。當初為了怕有人按圖索驥,許多故事,隱而未敢落筆。

一九九九年,十年之際,我寫了故事的開頭,終究寫不下去。二00九年的秋天,我曾重走過北京那些街道:前門大街、同仁醫院、天壇醫院……,二十年,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高樓大廈,市招遍掛,廣告街景,美妝賣藥,街貌完全不是當年模樣。天壇醫院已建了新的樓群,小街被新的樓景取代。

那一刻,我深切的感受到,我曾有過的北京記憶,那歡笑呼喊、歌哭長夜的北京;那人情而溫暖的胡同,那有着老三輪車的北京;那滿街自行車叮鈴叮鈴的笑容……,已經永遠不再了。

我們的青春,永遠消逝,是該好好寫了。

可我仍然蹉跎猶豫。幾度寫了開頭,卻總覺得那開筆寫得太傷感,太頹喪,無法再寫下去。我不知道,其實是自己還太軟弱,好像一個傷口還沒有好完全的人不敢凝視累累的傷痕一樣。

直到二0一九年六月四日,我為報社專欄寫了一則簡短的場景:描述三十年前撤退的那個早晨,在槍口的包圍下,搖着白布的學生逐一去檢視破爛的帳篷,找出最後的學生,哭着唱〈國際歌〉,相扶相持離開廣場。許多朋友說,看過太多政治口號,卻未曾看見這樣的真實描寫,希望我用見證之筆,把所看見的八九民運現場,好好寫下來,作歷史的存證。

可他無由知道,我是含着淚寫下那場景。

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角色:一個台灣記者,一個見證者,站在那個現場,站在大歷史的長河中,可以做什麼。是的,我不屬於任何立場,我只是一個局外人,我不須要有人情的包袱,更沒有政治的背負。我只是一個安靜的記憶者,我願做一個溫情的敘述者。

然而,歷經三十年的世事滄桑,時局幻變,許多容顏已淡化如微光,許多往事已裂解如輕塵,最後,我只能依着歲月磨損後的記憶陳跡,記下怎麼也忘不掉、放不下的烙痕。我知道自己無意記錄歷史,那麼多的回憶錄與當時報紙,已足夠歷史學家去研究。我只是想記下一個時代的人性與心性,那才是我終極的關懷。

三、「自由花」與「流亡者」:音樂記憶中的不屈之聲

在文字受到審查、影像遭到封禁的背景下,音樂以更流動、更難被阻擋的形式,傳遞着悼念與抗議。旋律成為流亡者的歸宿,也成為倖存者心中那道不能癒合的傷口。無論是直接控訴、含蓄隱喻,還是以民謠包裹創傷,音樂在「六四」之後扮演着不容忽視的文化角色。

童安格|《六月四日(我還活着)》

《六月四日(我還活着)》,是少數正面標示「六月四日」事件的華語作品之一。它源自台灣歌手童安格得知北京清場後所寫的詩稿,由自己譜曲完成。該首歌曲收錄於童安格1989年專輯《夢開始的地方》,是中國唱片總公司第一次正式引進的童安格專輯。但在中國大陸的版本中,《六月四日(我還活着)》、《訣別》、《我在黑夜裏》、《開闊的心(世界不會小)》四首歌曲被替換。該曲在中國大陸長期被封禁,但在港台與流亡社群中始終悄然傳唱。

歌詞如下:

天安門前開口說

不吃不喝也不走

長江黃河沒有錯因為他們認得我

風大的誰先過雨大的誰先說

生命誰沒有不能不為真理活

天安門前開口說

全世界都聽的懂

大街小巷都在傳啞巴也會說自由

風大的誰先過雨大的誰先說

生命誰沒有不能不為真理活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梁肥大豆香片地黃金少災殃

侯德健|《漂亮的中國人》

台灣音樂人侯德健在八九民運期間,親身前往北京,積極參與聲援及抗爭活動。《漂亮的中國人》正是他在天安門廣場創作並於「六四屠城」前夕演唱的歌曲。「六四屠城」發生後,侯德健再未演唱過該歌曲。

歌詞如下:

愛自由的朋友人們

展張開我們的翅膀

有良心的朋友人們

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朋友人們

團結我們的力量

握緊我們的雙手

醜陋的中國人

今天我們今天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變

一切……都不會太遠

愛自由的人們

張開我們的翅膀

有良心的人們

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人們

團結我們的力量

醜陋的中國人

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靠我們自願

一切……就在我的眼前

愛自由的人們

張開我們的翅膀

有良心的人們

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人們

團結我們的力量

醜陋的中國人

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變

一切都不會太遠

香港社運歌曲|《自由花》

《自由花》改編自鄭智化《水手》,由周禮茂重新填詞。

歌詞如下:

忘不了的年月也不會蠶蝕

心中深處始終也記憶那年那夕

曾經痛惜年月里轉化為力

一點真理一個理想永遠地尋覓

悠悠長長繼續前航不懂去驚怕

荊荊棘棘通通斬去不必多看它

浮浮沉沉昨日人群雖不說一話

不想清楚分析太多真心抑意假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着吧

無論雨怎麼打自由仍是會開花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着吧

來自你我的心記着吧

忘不了的留下了不死意識

深深相信始終會變真某年某夕

如此訊息仍賴你跟我全力

加一把勁將這理想繼續在尋覓

悠悠長長繼續前航不懂去驚怕

荊荊棘棘通通斬去不必多看它

浮浮沉沉昨日人群雖不說一話

不想清楚分析太多真心抑意假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着吧

無論雨怎麼打自由仍是會開花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着吧

來自你我的心記着吧

「六四」之後,香港曾持續公開悼念該事件。每年6月4日晚,維園燭光晚會人山人海,《自由花》響徹夜空。它不僅紀念中國大陸的受害者,也逐漸成為香港社會對自身命運的預警與凝聚。

2019年反送中運動期間,《自由花》在街頭被廣泛傳唱,與《願榮光歸香港》並列為時代之歌。歌曲的悼念性質與現實抵抗交織,使其成為一種集體記憶的旋律。

然而,從2020年起,香港當局加緊對六四紀念活動的打壓。維園不再亮燈,《自由花》遭下架。但它並未真正消失,今時今日,很多被迫離開香港的港人在海外各地仍會自發組織紀念「六四」的活動,維園的燭光雖已熄滅,但《自由花》的旋律依舊在不同城市中迴響,成為流亡者們共同守護的一束不滅燈火。

本期選讀的所有作品版權歸原作者所有。中國數字時代僅對原作進行存檔,以對抗中國的網絡審查。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蔣品超、楊渡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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