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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大地震中與死神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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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據官方公佈的數字,死亡二十多萬,受傷幾十萬,是有記錄以來世界上傷亡人數最多的一次地震災難。我是這場災難的親歷者,也是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

1976年7月,正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季節。我們鐵道部第三設計院的一支設計隊伍,就駐紮在原唐山鐵道學院的大院內。年初傳說,京津唐地區要發生一次毀滅性的大地震,大家思想上都比較緊張。可是一個冬春過去了,還是平安無事。漸漸地,人們好像忘了這件事。不料,就在7月28日凌晨2點40分,天崩地裂的大地震突然爆發了。頃刻之間,一場毀滅性的災難降臨在唐山大地。此時此刻,人們都在睡夢之中。

事後回憶起來,那天的天氣特別悶熱,蚊子也特多,傍晚四周的青蛙叫得撼天動地。這些反常情況,當時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和大家一樣照常工作和生活。直到凌晨樓房發生劇烈的震動,我才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當時只聽得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滾滾而來,緊接着一道道刺眼的白光穿過窗戶,射進房間。起初,我還以為是電閃雷鳴,是不是暴風雨要來了。但是,又覺得不像,會不會是什麼地方扔原子彈了?還沒有等我明白過來,身下的床板就猛烈地顛簸起來,一下子把我拋得老高。我立馬坐起身來,求生的本能使我迅速做出決定:下地,衝出房間,逃生。可那時已經身不由己了,想抬腿抬不了,想下地下不了,心想事不成,全身都不聽指揮。無奈之下,只好聽天由命,蚊帳掉下來裹在身上,我也無可奈何。此時我才明白,是地震。

開始時,是上下震動;後來變成左右晃動。我們女同志住的是一座兩層樓房,我住樓上。隨着強勁的晃動,房上的預製板一塊一塊竄出橫樑,落到地上。與此同時,兩側的立牆向一邊傾倒,靠近我身邊的一堵高牆倒在我身上,另一邊的高牆向隔壁房間倒去。與我同屋的一位同事奪路而逃,倖免於難。這時,整座樓房轟然倒塌。我只覺得四面八方的東西一起向我壓過來,身子直往下沉。我來不及思考,也不覺得害怕,頭腦一片空白。在不停的抖動中,身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我整個兒被埋在瓦礫之中,動彈不得。

原先裹在身上令我很無奈的蚊帳,此時倒成了我的保護傘,既緩解了外來的衝擊,又為我阻擋了塵埃。尤其幸運的是,一塊磚頭正好架在我的鼻樑上,我還能正常呼吸。此時,頭腦倒清醒了。外面的情況怎麼樣,房屋是否都倒了,同志們是否遇難了?我還能堅持多久,能不能活着出去?要是出不去了,豈不就此就要和我的丈夫、孩子永別了?我丈夫不善家務,他們以後怎麼辦?此時此刻,我心中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一連串的擔心與問號……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隱約聽到外面有動靜,聲音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只聽兩位男同志在互相慶幸。一個說:「好險哪!我頭頂上的那塊大石頭正好掉在我的枕頭旁,差幾公分我就沒命了。」另一個說:「幸虧我住在機電館,房屋是框架結構,牆倒了,房架沒塌,人都出來了。」聽到他們談話,我立刻感到有救了。我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知道他們是沒有聽見我的呼救聲呢,還是只想保全自己好不容易揀來的性命?他們竟然不理不睬,由近而遠地離去了。

由於被埋的時間太長,我的四肢已經麻木,呼吸越來越急促,大汗淋漓,困頓不堪,直想睡覺。但是,我想起老人們說過,這種時候,千萬不能睡着,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為了爭取最後一點希望,我咬牙堅持着。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又聽到聲音,並且由遠而近向我這邊奔來,一邊跑,一邊喊:「底下有人沒有?底下有人沒有?」聲音很熟,這是房建科的陳工。我竭盡全力呼喊,有人!有人!上面問,你是誰啊?我說我是張靚文!聽到我的回音,他們立即動手扒磚頭土塊,不一會兒我的頭露了出來。同事們說,這下沒危險了。留下兩人繼續挖,其他人去別處救人。

等到把我的上身挖出來以後,他們想把我從土裏拔出來。可是費了好大力氣也拔不出來,原來我右腿上壓着一塊很大的預製板。要把預製板搬開,沒有起重設備是不行的。於是只好另想別法,先把我身下的磚瓦土塊掏空,然後把我的身體向下沉,再橫移,終於把我從土堆中挖了出來。我環顧周圍,我們的宿舍已成一片瓦礫,旁邊的西講堂也已倒塌,一個很大的人字型屋頂直落地面。我們這批傷員就被安置在樓前這塊空地上。挖出來的還活着的人放在東邊,斷了氣的放在西邊。可是有些剛才還有氣的傷員,一會兒也斷氣了,只得再把他們挪到西邊去。那時,活人和死人,就差那麼一點點,因此也沒有人覺得害怕。人們已經麻木了,死一個人就像死一隻螞蟻一樣。

我是28日早晨6點過後獲救的。由於我被埋在裏面四個多小時,下肢已經失去知覺,不能站立,更不能行走,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只能在地上躺着,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重傷員。我為自己能夠存活下來感到十分幸運,因此躺在地上任憑日曬雨淋,也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倒是非常擔心我的隊友們,不知他們的處境如何?當時,但凡有點能力的人,包括一些輕傷在身的隊員,都全力以赴投入搶救。直到午後,隊裏的同事才陸陸續續過來看望我們,可是誰也沒有認出我來。原來我的臉上又腫又紫,滿面淤血,眼睛成了一條細縫。我們的石總工程師帶傷前來看望我們,就是找不着我,只好大聲呼喊:張靚文在哪裏?張靚文在哪裏?

震後的災區一片狼藉。整個地區斷水、斷電、斷路、斷絕一切交通和通訊。我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氣候時好時壞,一會兒烈日暴曬,一會兒大雨如注。渴了,能動彈的人連滾帶爬到附近泥塘中淘點泥漿水喝;餓了,那些腿腳利索的同志,到處去找食物,拿回來供大家充飢。那時不分單位、不分你我、互相關照、互相幫助,猶如到了想像中的共產主義大家庭。然而,聽說開灤煤礦已把唐院地下的煤層都掏空了,一旦唐院在餘震中下沉,我們這批難友豈不又要遭難?大家心裏都很緊張。我是完全不能動彈的重傷員,全要仰仗別人的幫助,心中更加不安。

後來隊領導決定,把我們這批無力自救的傷員,轉移到院外的鐵路線旁。據說,勘察選線時規定,鐵路兩旁的煤層是不准開發的。這下總算讓我們安下心來,等待東北的部隊和北京局的救援隊伍前來救援。隊上又找來一些篷布和木棍,給我們支起簡易的帳篷,感覺又好了一點。與此同時,不斷傳來噩耗,我們認識和不認識的許多朋友、同事都遇難了。特別不幸的是,我們隊裏有個李工程師,他的老家在東北營口,那裏一直預報有地震,他總是提心弔膽。為了預防不測,他讓全家老小一起來唐山小住。誰知沒有過幾天,就發生了地震,除了李工本人獲救而外,他的妻子、兩個孩子全部遇難;馬工程師正在醫院手術台上搶救,趕上一次強烈的餘震,耽誤了手術時間,就此告別了人間;一些重傷的隊友,因得不到及時的治療也匆匆離我們而去。另有一些隊友,地震中被震落到樓房的地下室,上面壓着碩大的人字型屋頂,只聽到他們一陣陣呼救聲從下面傳來。可是,沒有起重設備無法相救。我們只能盼望部隊快點過來。可是,在一次強烈的餘震之後,再沒有他們的聲音了。

我們一直在期盼着。但是,聽到的都不是什麼令人鼓舞的消息:某處公路斷裂,需要繞道而行,救援部隊一時還進不來。我院的救援隊伍早就出來了,由於各路救援隊伍都向這個方向開來,車隊堵了幾十公里長,現在進退兩難,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達這裏。

我腳上的傷口開始感染,食物也很緊張。但是,大家的精神狀態都還不錯。有人去附近的菜地里摘些瓜果來,分給大家吃,我們躺在地上的傷員都捨不得吃,認為自己躺在地上,沒有太多消耗,這些食品應該省給那些忙於救災的同志們吃。這樣,一個西紅柿、一條黃瓜經過許多人的手,傳來傳去,最後還是送回到原來的籮筐里。這個場面,現在回想起來,仍然使我感動不已。

29日開始見到直升飛機從我們頭上飛過,接着又見到直升機在附近拋東西。原來是一袋袋烙好的大餅往下撒,頓時大家一擁而上。哪知幾十米高空撒投下來的烙餅砸在地上,就成了面一半、沙一半的混合物,很難吃進口了。幸好我們食堂還有一點殘羹剩飯,讓我們勉強又支撐了一天。

比較起來,生計問題還不算最嚴重。最大的威脅是餘震。我們發現近在咫尺的一處險情:我們帳篷前面立有一個鐵路大燈塔,如果遇有強烈餘震,很可能砸到我們帳篷上。死過一次的人,神經格外敏感。大家都十分擔心這件事,但是誰也沒有向領導提出轉移的要求,因為當時面臨的救災任務實在太重,不能再給領導添麻煩了。於是,我們每人都做好準備,提高警惕,以便隨時應付突如其來的變故。白天大家儘量爬到外面去休息,晚上輪流值班,時刻注意餘震的動情。有一次發生強烈餘震,我竟一下子就從帳篷里竄到帳篷外。到了外面,定下神來,我感到很奇怪,我是怎麼竄出來的?平常情況下,這個過程起碼要花三、五分鐘。這大概就是求生的本能了。等到餘震平息下來,再想回去,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此時我想起一句話來:「人急生智,狗急跳牆」。其實,反過來說,「狗急生智,人急跳牆」,也完全可以。人在極端情況下,身體裏的潛能是很大的,這與動物一樣。

部隊是30號上午才開到我們這裏(因為部隊進入唐山後,先去搶救當地的重點單位,我們屬於外駐單位)。解放軍到來以後,查看了待救的地方,同樣束手無策,沒有現代化裝備,誰也對付不了那些巨大的水泥墩子和大屋頂。國際紅十字會和其他一些國家都曾伸出援助之手,但統統被拒絕了。那時正值「批鄧(小平),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瘋狂時期,「階級鬥爭是綱,其餘都是目」,多死幾個人算什麼?就這樣,我們眼睜睜地看着被埋在地下的同志,悲慘地離開人世。死那麼多人,當然是天災,但何嘗不是人禍?

鐵道部的救援隊伍31日到達我們駐地。我們像見到親人一樣,倍感親切。他們先把我們這批傷員安置到車上,然後其他隊員也都上了車,浩浩蕩蕩,撤離唐山。唐山已經面目皆非,市區的房屋全部倒塌,不見樓房,不見馬路,不見路標,只有一片汪洋,連開車的方向都很難辨別。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車站的水塔、市區的一塊語錄碑、沿路的電線杆,竟然還像模像樣地屹立在那裏,這恐怕只有研究地震力學的專家才能解釋清楚為什麼。汽車一路緩慢行駛,有的馬路斷裂,有的地層錯位。唐山火車站內的天橋扭成麻花,鋼軌全部彎曲,靜靜地躺在地上。沿途擺滿了一個個長長的膠袋,裏面都是遇難者的屍體。由於天氣炎熱,膠袋內散發出來的刺鼻的氣味四處瀰漫,地面上蒼蠅圍着屍體和一些腐爛的東西飛來飛去。為使災區避免發生瘟疫,直升機不斷從天上噴灑殺菌的粉末。在地震中家園被毀滅,變得一無所有的災民,低着頭,背向路面,光着身子,默默地等待着救助。令人驚奇的是,面對這滿目悽慘的環境,竟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流淚,沒有人哭泣。語言已經成為多餘的東西,一切都在不言中。這個世界突然變得那麼沉寂,那麼安靜。曾經教過我們的馬老師,全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震後在鐵路旁邊搭了一個小帳篷,無聲地守在裏面,也許沉默是最好的解脫吧。在我離開災區之前,我托隊上的同事,打聽曾在唐山機車車輛廠工作的一批老同學,結果得知他們那裏是地震的重災區。工廠的宿舍在劉莊,正是靠近震中的地段,他們的慘狀可想而知。吳濟懷、施明娟兩口和兩個小孩無一倖免。姚振玉和蕭老師遇難在當地的開灤煤礦醫院,他們唯一的小孩在廣州的姑姑家,從此成了孤兒。還有教我們高等數學的楊教授夫婦,也都遇難在唐院。我隊最後清點,與我同住一樓的同事和家屬共有76人,地震後救出16人,其中一人因受內傷,不久內臟大出血離開人世,最後存活15人,我是其中之一。

接運我們的卡車緩緩地離開這個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城市以後,我的感覺,好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到了天津,才知道所有的醫院都人滿為患,我們這些傷員只能進駐天津北站的「寧園」公園。院機關臨時調來很多帳篷,就地紮營,鐵路醫院的大夫為我們傷員清洗傷口、包紮、上藥。家在天津的家屬,十萬火急的趕來認領自己的親人。很多家屬找不到親人,就向我們打聽情況。事前隊領導早有交代,萬一家屬問起他們的親人,我們一概都說不清楚,由院領導去解答他們的問題。以後我們這批傷員中,傷勢不重的,也都陸續回到自己家裏。我還不能行走,隊上通知家屬前來護理,要不就由單位派人護送回家。我丈夫從北京趕往天津,見我還能出氣,只是受了點傷很感欣慰,當下就決定背我回家,與我同行的幾位同事一起護送我上火車。當車上的旅客知道我是從唐山地震中救出來的災民時,紛紛給我讓座,表示慰問。一路上,我丈夫給人介紹說,我是「出土文物」,價值連城。在這場驚天動地的災難中,我得以逢凶化吉,與死神擦肩而過,無疑是大難中的幸運者。可是我的許多同事,包括他們的老人和孩子,情況怎麼樣呢?回到北京以後,這個問題很長時間令我寢食不安。

28年後,東南亞重現了一次類似的天災——大海嘯,死亡人數也近二十萬,但是救災的規模空前浩大,世界各國幾乎都參與了救援行動。儘管這次災害造成的損失不亞於唐山大地震,但是,及時的救援行動,肯定大大地減少了災害的損失。自然災害,現在還不是人類所能掌控的,我們所能做和應該做的,就是不要讓搶險救災留下不該有的遺撼,不要給子孫後代留下永久的傷痛。

炎黃春秋》2006年第7期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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