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刻,我們已經從甘迺迪街(John F. Kennedy St.),走到艾略特街(Eliot St.),天氣陰,攝氏零度C的氣溫,我把圍巾圍更緊,把毛線帽從包包里拉出來戴上,包住耳朵。但早已習慣烏克蘭冷天的Volodymyr倒是不為所動。不管春夏秋冬,哈佛校區還是常見走路與騎腳踏車的學生,零度C的氣溫不會阻止我們來上課。
但Volodymyr向我坦誠,他來到哈佛內心不是很自在,因為他的兄弟都還在戰場上廝殺,他人卻安然地走在美國名校的校園裏,我感覺到他因為自己能享有相對安全和相對穩定的片刻,產生道德上莫名的罪惡感。那麼,如果如此心心念念都是戰場上的同袍與國家的存亡,又為什麼想要暫時離開戰場,遠赴美國?我忍不住問。
「如果沒有知識與科技,我們在戰爭中,無法生存。」
2022年,Volodymyr在戰場上受傷,左後腰部遭炸彈碎片擊中,他穿着黑色套頭毛衣,從毛衣下緣往上拉起,讓我看他的左下背部,一個長約20公分、寬約2公分的長條型傷口,左上右下,就劃在他的左後腰際。他說他現在身體已恢復地很好,但想到同袍心情就很沉重,而長官要他暫時離開戰場進修,他會服從,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任務。
「戰爭開始時,俄羅斯軍隊深入我國領土,距離我國首都只有15至20公里。我們設法摧毀了他們的大量裝備和部隊,將他們擊退,維護我們的國家地位。然而,在成功的喜悅只是一開始,戰爭後續轉變為一場與時間拉鋸的衝突,戰爭越拖越久。分析情勢,我們意識到這場戰爭不會很快結束,這不是一場短跑,而是一場漫長而艱苦的馬拉松。我們的指揮部決定投資於持續教育、創新,和所有為了勝利所需的知識工具。這樣的戰爭策略,不但適用於單兵,也適用於武器、技術和裝備的發展。我就是因為這樣才被派來這裏上課。」
俄羅斯、中國、朝鮮與伊朗已經結盟,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這場戰役扮演提供武器與軍力的角色。烏克蘭則高度仰賴美國與北約的協助。有如第三次世界大戰。
「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開始。澤倫斯基總統和前武裝部隊總司令札盧茲尼(ValeryZaluzhny)都承認了這一點。這場戰爭不再只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戰爭;它涉及白俄羅斯、朝鮮、中國、美國、英國、法國、波蘭和許多其他國家。」
多國的角力,使戰爭更加複雜。
「你的敵人不是用邏輯思考,他們的思考沒有邏輯。」
當下的戰爭,必須使用精準武器,以人工智能操控的致命性自動式武器與無人機最具殺傷力,但除了科技武器、人工智能,Volodymyr更擔心俄羅斯將開大門,使用核子武器;科技所帶給俄羅斯的機會,令人擔憂。
根據2022年的《外交政策》雜誌(Foreign Policy)報道,到目前為止,儘管仍存在道德上的爭議,但俄羅斯、以色列、韓國和土耳其已部署具有自動化能力的武器,澳洲、英國、中國和美國也正在大力投資開發,致命性自動武器的規模和功能正不斷擴大。這一切已經不是科幻小說的情節,是正在發生。例如俄羅斯已經在烏克蘭境內部署了以人工智能(AI)驅動的卡拉什尼科夫 ZALA AeroKUB-BLA徘徊彈藥,而烏克蘭則使用也同樣具有自動化系統的土耳其制Bayraktar TB2無人機。外交政策雜誌報道,這些武器與傳統的無人機不同,它們具有自行導航的能力,並可選擇目標。儘管人類仍然可以最終決定是否打擊,但戰爭科技正朝向使這類武器越來越自動化的方向發展。
這類武器非但無法可管,還可能會助長大規模暴力,若再加上人臉部辨識技術,就可針對特定個人或群體,實施政治暗殺和種族清洗。在我與Volodymyr對話的過程中,有將近一半的時間,是他表達對先進武器的憂慮,與強烈的學習動機。
「透過技術和主動防禦的戰略,我們才能贏。烏克蘭的軍力在戰場上無法與俄羅斯的規模和資源相匹配,因此我們必須進行不對稱作戰。在這場戰爭中,我們以便宜、有效的無人機扮演關鍵角色,徹底改變了軍事科學。事實證明,機載、地面和海軍無人機在戰場上會更加安全、更有效。」
若從「道德」的層面來看,「戰爭」永遠是錯的。但戰爭若以「和平」為目標,並且不過度使用武力、不傷及平民、不報復戰俘⋯⋯是當前各國面對不得不戰時的最大公約數。
「我常用一個比喻來解釋我們的動機。想像一下,如果有人闖入你的房子,殺死你的狗,襲擊你的家人,還把你綁起來,你還需要等到什麼特別的動機才要反擊?我說的這一切都不是假設的情節,這樣的暴行正發生在布查(Bucha)、馬凱耶夫卡(Makariv)和伊爾平(Irpin)。」
並且,交戰雙方,也總是認為自己是對的一方。
「烏克蘭的歷史充滿勇氣和韌性,我們將戰鬥,不僅因為我們別無選擇,也因為我們是對的。」
課都還沒上完,Volodymyr就已經告訴我他課後的規劃。
「2022年夏天,我受傷了。從身體上來說,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但在道德上,我感覺不太好。我是跟部隊所在的戰場請假來到這裏,這次課程結束後,我將回到他們身邊。」
當普京在2022年開攻烏克蘭,全球媒體湧進戰場,原本一開始,烏軍也認為可以把俄羅斯的殘忍傳播出去,所以願意協助國際媒體採訪,但後來卻變了調。Volodymyr曾經也被指派,帶領國際知名牌媒體進入戰地採訪,把第一手消息傳到全世界。一開始他也相當正面,覺得有挑戰性,因為記者所站的位置、走位的過程、訪問的對象、鏡頭拍到的範圍,都是為了要將戰爭現場用最戲劇化的方式呈現,把戰爭的慘烈或俄羅斯的殘忍,透過攝影機傳送到全世界。但有時記者報道的重點會令他困擾。他擔憂這些聳人聽聞的報道可能會無意間暴露自己的弱點。
「我才帶過採訪的地點,一周之後,就被轟炸,死傷無數。」
Volodymyr對此感到厭煩不舒服,有的是媒體,有的是其他國家來的政治人物,要去墓園致意、要去看殉難士官兵的家屬、有的要去看孤兒、有的是學者要來做研究,有人採訪完就想找地方吃烏克蘭風味餐,他說有時就像戰地旅行團。
「你對美國新總統川普有何期待?」我問。
「美國一直是烏克蘭的榜樣。在過去川普政府時代,我們獲得了關鍵武器,幫助我們在2022年初擊退了俄羅斯的進攻。我認為美國現在面臨2個選擇,他們要做決定:1.改變路線(不再支持烏克蘭),冒着歐洲、中東和台灣會崩潰的風險。2.支持烏克蘭,維護國際法,確保民主國家得以生存。」
Volodymyr與我繼續走着,現在我們走進了室內一樓,穿過貝爾弗科學與國際事務中心,沿着樓梯往下走,經過餐廳,聞到咖啡香,此時人多起來,室內溫度也暖起來,所以我把帽子和手套脫了。但我們的話題還沒結束,又繼續邊走邊聊著,談的北約。
這幾天北約新任秘書長呂特(Mark Rutte)與美國總統當選人川普會面,提醒川普如果烏克蘭的問題被以和談收場,並且如果和談的內容是俄羅斯、朝鮮與伊朗也樂見的,那麼可能就會鼓勵中國的習近平對台灣有更激進的行動。北約不斷推遲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時程,過去兩年的確對烏克蘭的戰力帶來負面的影響。
「北約目前的戰略已經過時。烏克蘭現在已經站在先進科技武器的戰爭前線,面臨無人機、狀態意識(situational awareness)以及網絡中心的作戰的攻擊,北約應學習烏克蘭的經驗,為未來的挑戰做好準備。」
Volodymyr認為,戰爭摧毀人性,但世界各國卻刻意忽略俄羅斯殘忍的一面。
「我看到了世界的不公義──對於違反人性的戰爭罪相當冷漠。當俄羅斯把我們烏克蘭的孩子強行帶離父母身邊,各國際組織的領導人沒有追究普京的責任,甚至還是繼續與普京連袂,在各式各樣不同的國際活動中出席活動。」
作者:Kolas Yotaka,現任「移動能源公司」共同創辦人,前總統府發言人、行政院發言人、立法委員、記者、主播。Kolas Yotaka擁有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高階主管教育。也是作家、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