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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復聽賣菱角聲,不吃西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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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濟殉道處,左二為梁漱溟,該碑在「文革」中被毀。

20世紀以來,北京曾有三次投水自殺事件,震驚全國,影響深遠。由近而遠分別是:1966年,「人民作家」老舍自沉於太平湖;1927年,「國學大師」王國維投昆明湖而亡;1918年,日後被譽為「中國最後一位大儒」的梁漱溟尊翁梁濟選擇積水潭為「殉清」之處。前兩者因遺言寥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還常被人提起。後者則隨着洋洋灑灑數萬言的《梁巨川先生遺筆》刊行問世,以及政治的曲折變遷,竟漸漸為人所淡忘了。

梁濟,字巨川,是清末的一名窮京官。二十多歲考上舉人後,科途蹭蹬,始終未能更上一層樓,直到四十歲才當了個內閣中書的四品官。民國之後,改調民政部供職。梁濟是個誠篤君子,典型的儒生,一輩子關心家事、國事、天下事。民國初年,政風敗壞,社會風氣也窳陋不堪,讓他很不能適應。除了縷寫條陳,準備上書,抄錄心得,匯聚成冊之外,平日愛看戲的他,還親自編寫了《暗室青天》、《女子愛國》這樣的道德劇,「以戲曲為社會教育,指望人民從聽戲得些益處」。

然而,個人畢竟無法挽回,而只能表現時代的失落。1918年農曆十月初十是梁濟六十大壽,兒女為了替他慶生,想把積水潭旁的家裏粉刷一新,乃讓他借住到附近友人家中。誰曉得在初七清晨,他卻披戴整齊,投湖自盡了。這一死,四方騷動,紛紛猜測死因。隨着「遺書」的披露,「梁濟之死,系殉清而死也」云云,世人多數把他的死簡單歸納為「遺老殉國」,末代皇帝溥儀後來在其自傳《我的前半生》中也不無鄙夷地回憶說:

為了一件黃馬褂,為了將來續寫家譜時寫上清朝的官銜,為了死後一個諡法,那時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來奏摺。綽號叫「梁瘋子」的梁巨川,不惜投到北京積水潭的水坑裏,用一條性命和泡過水的「遺折」,換了一個「貞端」的諡法。

不無諷刺的是,當時的新派人物,包括陳獨秀徐志摩胡適等人,反而能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場悲劇。陳獨秀認為,梁濟是為了個人信念和原則而不惜犧牲自己,具有宏大的精神力量。徐志摩則說,梁濟的自殺是一種特殊價值,是為了自己的理想――「隨你叫它什麼吧:天理、義、理想或康德的範疇――也就是孟子所說『甚於生』的那一點」――而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二十七歲的胡適則寫下了《不老》一文評論此事,他說年輕人,「應該問自己道:『我們到了六七十歲時,還能保存那創造精神,作那時代的新人物嗎?』」

這些評論的根據,主要是根據「遺書」中的一段話:

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為本位,而以初年所學為本位。吾國數千年,先聖之詩禮綱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遺傳與教訓,幼年所聞,以對於世道有責任為主義。此主義深印於吾腦中,即以此主義為本位,故不容不殉。

由此可知,所謂「清朝」,只是一種「主義」的象徵,而這主義,按照梁濟的話來說,就是「國性」:「保存國性,大約仁義廉恥誠敬忠信等等皆是,勿呆看作殉節一事。」「今自偉人政客提倡詭謀,賤棄正義,不但彼自身不愛國性,並將導國人滅絕國性,將來人人全失其中心點,國家焉能成為國家。」――其操慮之深危,環視斯世政壇風雲與社會風氣,竟讓人仿佛聲氣相通,感慨一同了。

梁濟自殺後不久,友人便將其遺書以「梁巨川先生遺筆」為名,石印刊行。此書流傳甚廣,內容刪增注批,畫了又寫,寫了又畫,絮叨不停,交代這個,掛念那個,連後事「放大照像連鏡四元五」、「一回焰口頭七經百日經一從俗而已不必多念」、棺木幾年漆幾遍等都要說清楚,講明白。老人家雖然決志一死,但其面臨死亡的不安與矛盾,大約都可看得出來。「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果然一點都沒錯。遺書中花了極大篇幅,再三強調「國性不存,國將不國」,「我之死,非僅眷戀舊也,並將喚起新也」。然而,八十年後重讀,義理滿目,節氣凜然,最看得到人性,也最讓人震撼噓唏的,卻要屬「去年已決心,今年不復聽賣菱角聲,不吃西瓜矣」這一句了。

1924年,梁濟的兒子北大哲學教授梁漱溟和哥哥編印乃父遺著問世,名為《桂林梁先生遺書》六種,包括:《遺筆匯存》一卷、《感劬山房日記節鈔》一卷、《侍疾日記》一卷、《辛壬類稿》上下卷、《伏卵錄》一卷、《別竹辭花記》一卷。書出之後,梁漱溟特別寄贈一部給梁啓超梁任公,並說明父親在世時,傾慕任公卻不得一見的經過。原來,梁濟仰慕梁啓超數十年,一直想跟他見一面。1911年梁啓超歸國後,梁濟曾五次踵門往謁,並請其為寫扇聯,然事皆未成。後來偶然見到梁為名伶譚鑫培(即「小叫天」)繡像漁翁圖題詩,有「四海一人譚鑫培」句,乃大失所望,以為「任公有暇為叫天題詩,無暇為我寫字」。此事詳見梁濟《伏卵錄》,語頗失望,卻談不上怨恨。梁漱溟把這事告知梁啓超之後,梁非常慚愧自責,復書自言「無狀」,並謂梁濟死後,於報上讀其遺言,「感涕至不可仰,深自懊悔,並世有此人,而我乃不獲一見!」並請漱溟「於春秋絜祀時,得閒為我昭告,為言啟超沒齒不敢忘先生之教,力求以先生之精神,拯天下溺」。梁任公服善認錯之勇,胸襟氣魄之偉,於此亦可見一斑。

事實上,梁濟投水自盡,震驚社會,也讓原本打算茹素不婚終生研究佛學的兒子梁漱溟悲傷欲絕,放聲痛呼:「嗚呼!痛已!兒子之罪,罪彌天地已!」而從原本一意追索的「人生問題」,轉而全心關注「中國問題」。前一年底所寫的《吾曹不出如天下何》一文仿佛竟成了某種預告,此後他戮力儒學研究,獻身鄉村建設。解放後,甚至當着毛澤東的面,「要求毛主席的雅量」。他既反對把「林彪為接班人寫上了憲法草案」,也反對「批孔」:「我不能說屈心的話……我堂堂正正是個人!」1988年,梁漱溟以九十五歲高齡病逝於北京協和醫院,「中國最後一位大儒」自此「休息」、「安靜」了。靈堂上有人送來一副輓聯:「百年滄桑,救國為民;千秋功罪,後人評說。」橫批為「中國的脊樑」――卻不知當時,會否有人也想起,這一「脊樑」的堅決挺起,竟是他的父親梁濟用自己的生命所喚醒促成的!

少年梁漱溟與父親合影

(選自《溫故》(之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09)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溫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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