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贏了,而且贏得相當徹底。他幾乎贏得了每一個戰場州(其中有些還在計票,不排除會有翻盤,但不會影響最終結果)。共和黨在他的領導下贏得了參議院,還很有希望贏得眾議院。國會共和黨領袖已經急匆匆地趕往海湖莊園向他表示祝賀,同時恐怕還會發誓效忠。現在,特朗普領導的MAGA派系在共和黨內一家獨大,而共和黨又可能在華盛頓一家獨大(同時控制總統和兩院)。與此同時,在最高法院,有六位大法官是共和黨任命的,其中有三位是特朗普本人任命的。
這就意味着特朗普帶着極高的政治資本回到了白宮。當年小布殊有一句名言:"我在大選中贏得了政治資本,接下來我要使用它。"現在特朗普手中的政治資本比當年的小布殊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他肯定想儘快使用這些政治資本!因此,很多人認為,他將成為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美國總統。著名左翼媒體CNN的標題最具代表性:"大選獲勝將賦予特朗普巨大的(Massive)、破壞性的(Disruptive)權力。"一批國內自媒體照抄了這個說法,開始宣傳特朗普將如何破壞美國的悠久傳統、導致美國內戰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戰。
特朗普真的會成為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美國總統嗎?或者說,他的權力會超過當年的富蘭克林·羅斯福、理查德·尼克遜(在水門事件之前)或羅納德·里根嗎?這個問題其實應該拆分成兩個問題:
特朗普的政治威望是否足以賦予他足夠的行動自由,讓大家支持和執行他的政策?
特朗普是否可以修改美國的法律和制度,從而擴大自己的制度性權力範圍?
對於第一個問題,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當年的羅斯福、里根乃至第一任期的尼克遜,都獲得了全國各階層、各地區選民的廣泛支持,尤其是獲得了媒體和工商界的廣泛支持。羅斯福還面臨着經濟危機和世界大戰這種生死攸關的環境,就算有許多美國人反對他,但還是不會選擇與他為敵。如果特朗普擁有如此廣泛的支持,他也不用多次下基層去動員紅脖子,更不用開設自己的社交媒體平台了。事實上,主流媒體對第二屆特朗普任期的污名化早在大選當晚就開始了,除了FOX之外的各大電視新聞網都在竭力鼓吹特朗普重返白宮之後會如何公報私仇、對敵人實施肉體消滅。
我們不能把特朗普在MAGA群體中獲得的超高支持,誤解為全體美國人的支持。直到大選前夕,討厭特朗普的美國人還是略多於喜歡他的人,其中很多人僅僅是因為更不喜歡哈里斯才投票給他。特朗普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從沒妄想能獲得深藍州自由派的支持,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動員基本盤上。羅斯福和里根可以通過一場激動人心的演講去團結和動員整個國家,但特朗普做不到;或許多年之後萬斯能做到,但不是現在。
第二個問題是大部分人最關心的,也是媒體污名化最嚴重的。根據英文維基百科的說法,試圖重返白宮的特朗普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隨時會變身為希特拉、墨索里尼。他的主要"罪狀"包括:
試圖援引《1787年叛亂法案》(Insurection Act of1787),派出軍隊和民兵佔領深藍州的大城市,以確保自己的權力。
威脅對政敵展開報復,包括對其進行調查和定罪。尤其是任命獨立檢察官調查拜登,以及在2020年大選中反對他的國會議員。
要求通過立法或司法裁決的方式,賦予美國總統在任期內的官方行為"絕對的豁免權",不受任何民事或刑事追溯(已達成)。
清洗聯邦公務員隊伍,賦予總統罷免"不忠"公務員的權力,並要求全體公務員通過一項新的測試。
縮小聯邦政府監管範圍,要求任何政府機構在推出一項監管措施之前,必須先取消兩項監管措施。
要求將聯邦通信委員會(FCC)、聯邦貿易委員會(FTC)等獨立監管機構置於總統的直接控制之下。
賦予總統更大的預算權力,具體而言就是"不花錢的權力"——國會審批的預算,總統可以放着不讓政府機構花掉。
仔細看看就知道,上述前三條沒什麼討論價值。第一條提出的根據,是特朗普認為2020年大選出現了大規模舞弊,他要出兵干預"舞弊行為"。現在早就時過境遷,他贏得了2024年大選,這一條也沒有再出現在他的競選綱領當中。至於此前特朗普反覆提到"佔領深藍大城市",更像是一種祥林嫂式的抱怨,也是一種動員MAGA死忠粉絲的方式,而不是希特拉式的煽動。
第二條沒有明顯超出美國總統的正常權力範圍。哪條法律規定不能任命獨立檢察官調查拜登,或者調查任何一位國會議員?特朗普的全部訴求,是在正常的司法程序下對政敵進行"調查和定罪"。你可以認為他沒有風度,但不能事先預設這種行為違法。而且拜登到底經不經得起調查還不好說。
第三條已經於2024年7月在"特朗普訴美國案"(Trump v. United States)當中得到了最高法院的支持:總統的"正式行為",例如指揮軍隊、宣佈特赦、否決立法、指導外交關係、管理移民政策……等行為,屬於他的核心權力,享受"絕對豁免權";但是"非正式行為"不在此列。換句話說,總統私下派一個特工追殺自己的政敵並毀屍滅跡,顯然不享受豁免權,可以被追責。
附帶說一句,特朗普追求"絕對豁免權",與其說是想濫用權力,不如說是想保命。他在野四年,民主黨控制的司法部門就追殺了他四年,甚至提出對他與外國進行的外交情報交易進行"追責"。如果拿不到"絕對豁免權",那無論他2024年選不選得上,餘生都會為了應對各種追訴疲於奔命。相比之下,希拉里擔任國務卿期間的"郵件門"事件甚至沒有被聯邦起訴,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第四條是最受爭議的,被《紐約時報》等左翼媒體解讀為"無限擴大總統權力"乃至"破壞權力制衡基礎"。我有點好奇,《紐約時報》究竟有沒有讀過特朗普競選綱領(Agenda47)的具體描述?我讀過,我可以向他們重述一下:
允許總統罷免的公務員,僅限於那些對執行政策有關鍵影響、涉及重要機密,必須保證其忠誠度的崗位。這種崗位比例很小,有嚴格限制,不是總統想罷免誰就能無條件罷免的。
特朗普主要想對付的是公務員的泄密行為,因為在他的第一任期內,政府內部的敏感信息經常被泄露給敵對媒體。公務員應該是政治中立的,無論總統是誰,都應執行其政策,不應泄密。
特朗普要求全體公務員通過的測試,是關於"限制聯邦權力範圍",包括正當法律程序、平等保護、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等原則。一個希特拉式的暴君,會要求公務員學習這樣的內容嗎?
特朗普在Agenda47當中確實提出了對聯邦公務員體系做出重大改革和限制,但是是基於兩個原因:首先,在第一任期當中,他指揮不動公務員系統,政策執行不下去;其次,他希望縮小聯邦政府規模、縮減預算,肯定要先拿公務員動刀子的。但是左媒不聽,一律給其貼上"擴大總統權力"的標籤。一位總統如何做到既縮小聯邦政府權力、又擴大總統權力?就像一個人怎能做到既不吃飯又能增肌?莫名其妙。
第五條更是絕對的大好事,也是普通選民支持特朗普的一個重要原因。縮減監管措施歸根結底是為了縮減預算,因為監管措施要人來執行、要產生費用,縮小監管範圍就能少花錢。當然,在左媒看來,這是為了繞過公務員系統直接干預經濟和社會活動的獨走行為,必須批倒批臭。至於縮小政府規模,更是大逆不道,政府規模只能擴大,哪能縮小?
第六條倒是頗富爭議,特朗普甚至表達過把美聯儲也置於總統直接指揮之下的觀點。不過,根據Agenda47的記載,這種"指揮"是有限的:獨立監管機構的負責人在推出一項措施前,必須先徵求總統的檢查(Review)。其實,在歷史上,總統有沒有權力通過行政命令的方式去影響乃至指揮獨立監管機構,一直是個爭議話題。特朗普確實有擴大總統權力的意圖,但這種意圖並非嚴重到了不可接受的地步。而且在很多西方國家,行業監管機構本來就是受行政首長指揮的。
第七條則是特朗普被左媒刻意誤讀的絕佳案例——總統為了節約開支、平衡預算而刻意不花錢,也是為了擴大自己的權力嗎?要知道,特朗普本次競選的一個核心主張就是"制訂平衡預算、縮小國債規模",而國會通過預算的流程十分漫長,其中可能充斥着浪費或分贓行為。總統固然不能繞過國會多花錢,難道主動少花錢也成了一項罪狀嗎?更搞笑的是,在1974年以前,這樣的行為是合法的,直到國會立法限制了總統的這項權力。為什麼1974年以前的總統這麼做就沒事,特朗普這麼做就成了大逆不道呢?
按照《華盛頓郵報》的觀點,特朗普為了縮小聯邦監管範圍、獲得"不花錢自由"所做的努力,構成了"對三權分立的潛在威脅","可能嚴重縮小國會權力及擴大總統權力"。至於克林頓、奧巴馬兩位民主黨總統以及戈爾、克里等民主黨總統候選人都曾支持賦予總統"不花錢自由",這一事實則被選擇性無視了,反正特朗普天生自帶原罪,想要通過公平的競選入主白宮本身就是一項大罪。
除此之外,特朗普還主張貫徹言論自由原則,限制左媒、大學和互聯網平台打着"政治正確"的旗號對用戶和學者進行封口。這個主張的背景是整個西方知識界都偏左,右翼言論往往被打上"仇恨言論""極端言論"的標籤,不但得不到傳播,甚至會導致言論發出者丟掉飯碗。例如,特朗普本人就因為多次宣稱2020年大選出現了大規模舞弊,而被多個社交媒體平台封號。這個處分是否過當,坊間一直存在爭議,至今特朗普也只在推特等少數平台被解封了。
對於特朗普的上述主張,美國知識界本來是嗤之以鼻的,覺得他無非是想打着"言論自由"的旗號傳播仇恨言論罷了。然而今年以來的巴以衝突,讓許多知識分子切實感到了疼痛:不止一所學校的學生因為支持巴勒斯坦而遭到了包括撤銷學位在內的處分,學者、專欄作家因為反對以色列而被打成"納粹"的更是數不勝數。這些人平時動輒說別人是"希特拉",等到自己也被劃入"希特拉"行列的時候才感覺到疼。如果一個社會頻繁把各種各樣的人因為言論原因打成"希特拉",那肯定是這個社會有問題,而不是這些人有問題。
毫無疑問,特朗普不是希特拉。他既沒有希特拉的野心,也沒有希特拉的"雄才"(中性詞)。但他確實是一個政治強人,以一己之力改造了共和黨乃至整個美國的政治生態,打敗了各路政敵,帶着極富爭議的政策綱領再次坐到了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的一號位上。在我看來,與他最接近的現代政治人物是戴高樂——那個名義上是法國總統、其實是法國君主,在大約十年之內徹底再造了法蘭西共和國的強人。
如果我們仔細對比"MAGA思想"與"戴高樂主義",就會發現它們帶有大量相同之處。我甚至覺得懂王就是參照戴高樂主義提出了MAGA的基本原理:
二者都主張建立"強大的國家、強大的經濟和穩定的社會"。所謂強大的國家,主要是就外交而言:美國/法國必須受人尊敬,具備獨立行事的自由,不應受北約等組織的束縛。國家有義務對經濟進行保護和指導,但並非控制經濟。
二者都希望以一個強勢行政機關(而非強勢國會)去主導政策,而且這個行政機關需要一個"拱頂石",那就是總統。
二者都傾向於訴諸基層、訴諸直接民主,繞過國家機器直接與民眾溝通。特朗普還是在美國的制度內進行,戴高樂則改造了法國的制度。
二者都立足於愛國主義情緒,特朗普反覆強調美國是最偉大的國家,戴高樂則反覆強調法國的特殊性和卓越性。
二者都比較注重階級調和,致力於在發展經濟的同時解決分配問題。它們既像傳統右派那樣忽視分配問題,也不像左派那樣過度重視分配。
當戴高樂於1944年率領自由法國軍隊進入巴黎時,他接手的是一個被德國蹂躪了四年、在國際上名聲掃地、內部百廢待興的法國。當時的法國政壇尚無法接受他的基本主張——獨立外交、行政機關主導、直接民主,這些想法都是天方夜譚。當時成立的法蘭西第四共和國仍然是一個國會主導的、內外都很虛弱的共和國。戴高樂耐心地等待到1958年,直至阿爾及利亞危機導致第四共和國土崩瓦解,才主持建立了第五共和國,幾乎實現了自己的全套政策主張。
在這個過程中,戴高樂作為戰爭英雄的崇高威望起了很大作用。反對他的人很多,經常有人把他跟拿破崙、路易十四相提並論,但法國人還是願意相信解放他們的英雄。後來戴高樂的自願卸任也證實了他沒有破壞法國共和制的任何想法,反而是共和制趨於穩定的守護者。俗話說"矯枉必須過正",戴高樂任期內的總統權力實在太大了,他行使權力的方式也太不正式了。戴高樂死後至今已經歷了半個世紀,法國總統和國會的權力達到了某種平衡,"戴高樂主義"演化出了多個不同流派,其歷史任務得到了較好的完成。
如果特朗普在美國能夠享受戴高樂在法國那樣的權威,他肯定會高興不已。可惜,他不是戰爭英雄,美國也沒有剛剛打輸一場戰爭,而且美國的國際威信從未低落到1950年代的法國那種程度。更可惜的是,當年戴高樂面對的政敵比較零碎,在能力和組織程度上都無法與他本人相提並論;而特朗普如今面對的政敵要強大得多。戴高樂在法國知識界和企業界享受到的(至少是表面上的)支持,可能是特朗普永遠無法享受到的。說一千道一萬,在完全不同的歷史時期做類似的事情,本來就蘊含着巨大的困難和風險。
如果戴高樂當年的全面改革沒有成功,那麼在法國的史冊上,他留下的名聲可能會比拿破崙三世還差。對他而言,成為政治強人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貫徹自己的意志,避免因為失敗而導致的後世罵名。此時此刻,站在白宮的門檻前,特朗普也面臨着同樣的難題。在共和黨內,他確實是個政治強人了;可是對於整個美國,他比當年的戴高樂還差得遠。經歷過去八年的大起大落,他稍微老練了一點,但衝動易怒的性格並無改變。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的MAGA理念在未來四年會成功或者會失敗。我們只知道,2025-2029年肯定與2017-2021年完全不同。
即便特朗普失敗了,他也不應該被打成"希特拉"。戴高樂是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往往簡單粗暴,喜歡破壞制度,一直不太擅長操縱官僚體系,所以才喜歡依賴自己的私人圈子,以及藉助民粹的力量。他與希特拉有天壤之別——後者早在掌權之前就確定了自己的邪惡目標,所有行動都是奔着那個目標而去的。希特拉的理想註定會失敗,因為它違背了人類社會的基本規律。但是戴高樂和特朗普的理想是有成功可能性的,關鍵看怎麼執行。
因此,一切把特朗普與希特拉、墨索里尼、佛朗哥或皮諾切特之流相提並論的觀點,不但滑稽,而且毫無歷史常識。很遺憾,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人持有這樣的觀點。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中學教室外面貼着的一條名人名言:"讀史使人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