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熊十力10歲時,父親講授《三字經》,他一天就背熟了。熊能背誦很多書,他著書立說,案上僅文房四寶,不放一本參考書籍。
年輕時,熊十力狂言:「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令父兄詫異不已。
十力非其本名,原是佛家術語,專指如來佛祖的十種智力,他移而為名,自信滿滿,可見一斑。
熊十力曾言:「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餘都是混扯。」
1932年,熊十力的《新唯識論》出版。此書一出,即刻遭到佛學界人士尤其是熊十力就讀過的南京內學院師友群起攻擊,認為其離經叛道,但蔡元培、馬一浮等人卻對此書推崇備至,評價甚高。
有人拿自己的文章給熊十力看,熊十力說:你拿書給我看幹什麼?你應該看我的書,就是不看我的,也應看聖賢的書,你的狗屁東西算什麼作品呢?
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飯,朋友的孩子想吃桌上的一塊肉,熊十力卻立刻夾到自己碗中,說:「我身上負有傳道的責任,不可不吃,你吃了何用?」於是坦然吃下。
熊十力與張難先私交甚篤。張任湖北財政廳廳長時,很多人來求熊,希望能通過熊幫忙弄個一官半職。熊不勝其煩,遂在報上刊登啟事一則,內容為:「無聊之友朋,以仆與難先交誼,紛訴介紹。其實與其折節求官,何如立志讀書。須知難先未做官時,固以賣菜為生活者,其樂較做官為多也。仆本散人,雅不欲與廳長通音訊,廳長何物?以余視之,不過狗卵孵上之半根毫毛而已。」
1949年以後,熊十力脾性依舊,堅持不肯改造自己,數次給毛澤東寫信,要求建立哲學研究所,允許舊學傳播。
中國哲學會請他作委員,他提出兩個條件:不開會,不改造思想。他對自己的學生說:「我是不能去開會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
1956年,政協召開關於知識分子的會議,熊十力原不在邀請之列,熊的學生楊玉清在一次小組討論會上說:「過去曾有人說:『可惜今天稱得上士的人,只有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二三人而已。』梁先生今天在座,馬先生也由杭州到北京來了,只有熊先生還在上海。」政協馬上聯繫上海方面,邀請熊先生為特邀代表。陳毅派人去熊先生家通知,此時熊正在洗澡,他說:「我是不能坐飛機的。」於是坐當日火車前往。
在這次會上,他被增選為第二屆政協委員,並連續當選為第三、四屆政協委員。但他只是政協的「三到」委員:開幕到、閉幕道、照相到。其餘時間,均不到會,而是呆在賓館裏與友朋聚談。某次,一位大人物突然蒞臨,全場起立相迎,唯熊十力我自巋然不動!
熊十力進京怕坐飛機,說是怕把飛機給坐壞了,但坐火車又忍受不了車廂里的暖氣,因此每次北上開會,均把車窗打開,風呼呼的往裏灌,一車廂的人均消受不了。服務員向陳毅反映,說熊十力是個怪老頭,不好伺候。陳哈哈一笑,說:「咱們國家有幾個熊十力?不就一個嗎?想法子照顧一下嘛!讓他自己住一個包廂好不好?」
02
早年在杭州,熊十力很想結識另一位大儒馬一浮,便請時任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的單不庵引見,單不庵支吾似有難處,他怕馬一浮不給面子。熊十力乾脆誰也不用,徑直把《新唯識論》稿本包好寄給馬一浮,並附信說明結交之意。一個多月過去了,仍無音信。忽一日,院裏來了一位長者,長髯飄飄,氣度非凡,自報家門,原來是馬一浮!熊也不客套,上來就問馬:信寫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就一直沒個回音?馬說,若單寄信來,自是早有回覆,可是你連大作都寄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拜讀過才能說話。
兩位大師惺惺相惜,一見便成莫逆,此後如高僧論道,時常往還,確也解了熊氏不少孤苦。他在其《新論》(文言文本)「緒言」中說:「自來湖上,時與友人紹興馬一浮商榷疑義,《明心章》多有資助雲。」
有次,殷海光問金岳霖對熊十力的看法,金岳霖說:「據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國研究佛學最深刻的一個人。」
為做學問,熊十力好與人切磋論辯,湯一介有篇文章記敘此事:他與廢名每次辯論都是聲音越辯越高,前院的人員都可以聽到,有時候甚至動手動腳。這日兩人均穿單衣褲,又大辯起來,聲音也是越來越大,可忽然萬籟俱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前院人感到奇怪,忙去後院看。一看,原來熊馮二人互相卡住對方的脖子,都發不出聲音了。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北大的學生很是張狂,學校聘教師,學生要參與並提意見,如果學生不答應的話,就要重新考慮,因此沒有教授敢在課堂上訓學生。學生上課不來,隨便挑教授的刺,是家常便飯。可是熊十力不吃這一套,張口便訓,急了甚至還動手打。說來也怪,狂妄的北大學生還真就不敢將熊老師轟出去。
據李淵庭回憶,1945年,他到老師的房間,看見熊十力正在寫的書稿中引王船山的話,不符合人家原意,提醒老師再看看人家講這句話的上下文。熊十力聞聽火了,大罵李淵庭「王八蛋」。李淵庭無奈,只好離開老師書房返回自己家中,誰知熊十力卻追了進來,接着罵他:「王八蛋!難道是我錯了?」李淵庭解釋說:「我只是請先生再仔細看看您引的那段話的上下文,您就會明白的,您講的不符合原意!」李淵庭話音未落,熊十力已經舉拳打向李淵庭的左肩,李不躲避,說:「您打我我也是這麼說。」
熊十力氣憤地走了,李淵庭的三個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第二天一大早,熊十力又來到李家,笑着對自己的弟子說:「淵庭,你對了,我錯了!我晚上拿出書來仔細看了上下文,是你說的那意思,冤枉你了!」又摸着三個孩子的頭說:「熊爺爺嚇着你們了!」說完,就轉身笑着離開了。
牟宗三曾跟自己的弟子講起老師熊十力的事情,說:侍師亦不簡單,當年我服侍熊先生,那時沒有一個人能服侍他,只有我。他脾氣那麼大,許多學生都怕他。
熊十力好罵人。弟子徐復觀做蔣介石待從室官員,給他一百萬元支票,被他大吼大叫地罵走;郭沫若看望他時,帶給他一隻老母雞,一起痛罵蔣介石,讓他快活異常。
但蔣介石對於熊十力的學識,卻是十分賞識的。20世紀40年代,徐復觀受蔣介石委託,前去看望熊十力,並給他帶去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目睹了整個過程的閻秉華回憶,熊十力大聲吼着對徐復觀說:「你給我快走!蔣介石是王八蛋!我怎麼能用他的錢!你快拿走!」聲音之大,自後山一直傳到院裏。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書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漢口王孟蓀先生家中。此時蔣介石正欲乘船還都南京,途經武漢,得知熊十力在漢口,便差人去請,想當面談談,看老夫子能為黨國幫些什麼忙。熊大師一聽頓時光火:「要我去看他,他是什麼東西!」蔣先生向來耳聞熊氏脾氣,也不生氣,讓陶希聖打電話給湖北省主席萬耀煌,讓其贈資百萬給熊十力,以助其辦哲學研究所。熊十力並不領情,說:「我熊某對抗戰無寸功,愧不敢當。」
1949年5月16日,他聽到路透社的電訊:中國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已佔領軍事重地武漢。熊十力極為興奮,大書三個字:解放了!
這年11月中旬,熊十力接到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聯名發來的電報,電邀他北上共商國是。熊十力在給董、郭的回函中說,自己非事功之材,不宜做官,「如不以官府名義相加,而聽吾回北大,……冷天南行、暖時北還,一切照舊例,否則不欲北行。」
「文革」開始,熊十力不掛領袖像,只設孔子、王陽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時,他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談吐不再瀟灑自如,情緒也不再熱烈激昂,而是「常獨坐桌邊,面前放一疊白紙,手中握支禿筆,良久呆坐」。
03
熊十力出生於1885年,自幼家貧,只讀過半年私塾,全靠勤奮苦讀,終成一代大師。
1922年,由梁漱溟推薦,熊十力到北大任教。熊十力喜歡在自己家裏給學生上課,並曾在哲學系辦公室門口貼了一封信,寫道:「師生蟻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他改而採取古代師生朝夕相處的書院式方法教學,許多學生上門問學比去上課的還多,被人稱為不上課的名教授,弟子亦滿天下。
出身世家的熊夫人傅既光曾說,他們婚後度蜜月,熊先生利用蜜月讀完一部二十四史。熊夫人見熊先生讀書一頁一頁翻得很快,懷疑他是否看清了內容,就考查他,選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夫人只講開頭,讓熊先生補敘其事。結果,熊先生不但講述其事,還說此事出在第幾卷。
抗戰期間,熊十力入川,顛沛流離,生活尤為拮据。從復性書院返回璧山後,弟子牟宗三曾前去探望,他回憶說:「吾即由重慶往拜。薄暮始達。至則見師母補綴衣裳,並告以先生在屋裏,余即趨入,時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燈如豆,狀至淒涼,問安畢,相對而泣。並告人情之險。」
雖家貧國難,熊十力卻自甘寂寞,樂以忘憂,勉力著述講學。每日清晨四點即起床,讀書寫作,中午亦只閉目坐上片刻,寫起來只需一紙一筆。最窮困時,用禿筆寫,以碗為硯,一盛墨汁,一盛朱紅。因長期流離失所,身邊並無藏書,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沒有藏書的學者。
50年代,初到北京,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自己管轄的中國科學院來,熊拒絕了,他說「老朽與洋麵包似不必打在一起」。他希望仍回北大按老規矩上課。此時的北大哲學系似乎「頗無相納之意」,但熊還是要回去,表示「願回此掛名養老其間,與義無悖」。熊先生的工資定為每月800斤小米,是當時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新政權建設時期,熊十力建議設立中國哲學研究所,培養國學人才;恢復南京內學院,由歐陽弟子呂秋逸主持;恢復杭州智林圖書館,由馬一浮主持;恢復勉仁學院,由梁漱溟主持。為此屢次上書毛澤東和中央政府,毛澤東回覆說:「十力先生,長函誦悉,謹致謝意。」熊的幾項建議石沉大海,均無下落,只有南京內學院,多年之後才在周恩來的過問下恢復起來,改稱南京佛學院。
04
垂暮之年的熊十力將全副心力用於著述,他每日凌晨一兩點鐘即起,拖着病體堅持寫作。《明心篇》之後,是他「衰年定論」的《乾坤衍》。此書20餘萬字,剛寫兩三萬字,便「百病皆作」,熊十力拼了老命,終至完成。他將此書贈上海圖書館一部,附言說:「附贈《乾坤衍》一部,實不得已自費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書。」
熊十力一生好靜。20世紀30年代,他所住的沙灘銀閘路西的小院子,門總是關着,為免閒人打攪,門上貼着一張大白紙,上面寫着:「近來常常有人來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確是在此院住,現在確是不在此院住了。我確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處住,請不要再敲門了。」
據徐復觀回憶,熊十力喜歡獨處,他曾告誡徐復觀,要想做學問,生活上要和妻子隔開,「你和太太、孩子這樣親密,怎能認真讀點書?……吾少弱病……平生強遠婦人,此全神第一着也」。熊十力說這番話的時候,與夫人就沒住在一起,「師母住在相隔約300米的地方」。五十年代初,熊十力住在銀錠橋,住在上海的夫人想到北京來住一段日子,熊十力卻怎麼也不肯答應。
1954年,熊十力終於無法忍受北方的嚴寒與孤單,遂於年底移居上海,住在兒子身邊。兒子熊世菩家人口多,孩子小,這使一生清靜慣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適應,只得另覓住所。當時陳毅元帥在上海做市長,熊十力為房屋之事寫信向陳毅求助,陳馬上回信並着人解決,信中說:「先生要求並不高,當照辦,請與市府來人面商。無論從事著述或作個人修養,政府均應予照顧和協助。……至學術見解不能盡同,亦不必強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顧慮。」
05
一身傲骨的熊十力,在新社會學會了求人。而他料事識人的遠見,曾經堪稱獨步,後來也人居矮檐,只能低頭。
熊十力1901年投身革命,與宋教仁、黃興、胡瑛等人多有來往。曾有黨人認為武漢不適合發動革命,熊十力駁斥道:「武昌者長江之上游,南北之樞紐,天下安危之所系也,兼有張彪等庸才為官帥,若能暗中策反軍隊,不數年大事可成。」此說後來果然得到驗證。
1950年春,熊十力接到黨內老友的邀請,如約北上。甫一抵京,政務院秘書長齊燕銘便專程到車站迎接。如此規格,讓老書生甚感興奮。他與人談起一路觀感,順口冒出「林彪心術不正,怕不得善終」,此語一出,嚇人一跳,趕緊勸他不要再亂講。
中共建政初期,統戰工作者問道於熊,熊說:「存在的問題就是學習蘇聯,事蘇聯如祖,事斯大林如父,而對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優秀傳統文化避而不提,真是數典忘祖!」他堅持不肯改造自己,數次給毛澤東寫信,要求建立哲學研究所,允許舊學傳播,均遭冷遇。
1966年夏,熊十力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傷感至極。他不斷地給中央領導人寫信,硬讓家人寄出去,還經常寫很多小紙條,甚至在褲子上,襪子上都寫着對「文革」的抗議。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長衫,扣子全無,腰間胡亂地扎一根麻繩,獨自一人到街上或公園去,跌跌撞撞,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
台灣學者林繼平在《我的治學心路歷程》中記述了一件往事:國民黨從大陸撤退時,熊十力秘密乘火車來到廣州,準備轉去香港或台灣。毛澤東得知消息後,立即電告四野司令員林彪在廣州攔截。林彪與熊十力是湖北黃安的同鄉,尊稱熊為老師。熊十力無可奈何,只得隨林彪回到武漢。林彪還召開大會,歡迎這位湖北耆宿榮歸故里。會後,即護送熊到北京。
1950年代,陳毅去看望熊十力,熊竟傷心地嚎啕大哭。陳毅問:「您老為何這麼傷心?」熊說:「我的學問沒有人傳呀!」熊十力晚年居上海時,愈加難耐寂寞,曾對人說:「現在鬼都沒有上門的了。」陳毅深受震動,後來有次給上海高校教師作報告時,他建議大家多向熊十力請教:「近在眼前的賢師,你們就去拜門,有人批評,就說是陳毅叫你們去的!佛學是世界哲學裏的組成部分,一定要學。共產黨講辯證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論,又怎能精通唯物論呢?」
晚年,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統戰部領導,因此,他經常要向統戰部領導匯報一下自己的近況,遇有運動,也難免表一下態。如1957年6月,他寫信給統戰部,信中有「今天見報載,章伯鈞自認造謠反黨,真可恥可恨」。1959年2月信中有「昨年大躍進,中外歡騰。今歲更當一日千里」。
但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要求,如住房問題、吃飯問題等等。1960年11月,他致信統戰部,要求吃粗麵包,「上月承惠兩次餅乾,是上好的東西,而此物吃時總不覺得飽,所以願吃粗麵包」。1960年12月,熊突然便血,寫信告統戰部,「謹請予我一個宰好了的肥的母鴨子,看可救此症否?」並說「素承厚意憐念老人,故敢常擾」。統戰部12月5日向上級請示:「擬同意送母鴨一隻,請核。」領導批曰「同意」。於是,12月9日,熊十力得到了一隻肥母鴨。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年頭,熊十力哀嘆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樓面壁,忽逢十祀。絕無向學之青年,亦鮮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於孤。五年以來,余猶積義以自富,積健以自強,不必有孤獨感也。大病以來,年日衰,病日雜,餘興盡矣。」
06
1965年夏,弟子習傅裕去看望老師熊十力時發現,熊先生明顯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如炬,談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滔滔,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激昂了。他一人獨坐屋中,身穿褐色長衫,扣子全無,只用一根麻繩作腰帶,狀若老僧。屋內牆上掛着三個大字書寫的君師帖,從牆頭一直貼到天花板,孔子居中,左右兩位分別是王陽明和王船山。
文革期間,熊十力被抄家、揪鬥、遊街,他對「左」的一套極為反感,卻又無可奈何。他晚年為自己訂有「三戒」:不出門、不會客、不寫信,衰年求靜,聊以卒歲。在萬般悲苦中,他曾作一聯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齋千載是同參。」他狂放一生,最後卻淹沒在踐踏文化的洪流之中,只能與孔子、王陽明、王船山心會神交,淒涼度日。
後來,由於抄家、批判等變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錯亂,不斷給中央領導寫信,連褲襪之上,都寫滿了對「文革」的抗議。
1968年5月,84歲的熊十力,絕粒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