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份的一天夜裏,縣裏的放映員到我們村子裏放電影。平時在放映主片之前,都要放《新聞簡報》,但是那天夜裏放映之前,把新聞簡報省略了。放映員拿起話筒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今天放映之前,我們先學習毛主席語錄。」放映員姓王,留着一個偏分頭,普通話說得不怎麼好,但還是很流利的給大家朗誦「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干社會主義」。朗誦之後,他又唱了起來,唱完之後,他說:「文化大革命在縣城已經開展起來了,各個公社也開展起來了,但是大隊還沒有開展。從今天起,你們木寨大隊的文化大革命,也就算是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是幹什麼的,就是鬥爭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木寨大隊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在哪兒?就在木寨小學裏邊。明天,你們就要在學校里,鬥爭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了」。
那天夜裏,放映的是《突破烏江》,那部電影裏有一個細節,至今還記憶猶新——一個國民黨軍隊的旅長對他的士兵說:衝上去,五兩煙土。電影結束我們踩着月色往家裏走,大家都模仿着敵人的旅長,有些結巴的說:「衝上去,五兩煙土」。而在內心裏,卻對明天在學校里鬥爭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這樣的事情,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期待。畢竟那是小學生們第一次面對規模宏大的鬥爭大會,也不知道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是誰?
第二天上午八點多,木寨大隊二千多人,只要能走到學校的,都到了木寨小學的院子裏。學校是一座叫做掃癬廟的廟宇改建的,大殿裏的牆壁上彩畫的二十四孝圖還很清晰。
校園很大,四周長滿了木槿花,枝頭上綴滿了紫色的花朵。校園子裏有一座戲樓,到過年過節的時候縣劇團在戲樓上演戲,鄉村的大的政治活動,也在校園的戲樓上下舉行。召開鬥爭大會,就是鄉村主要的政治活動。戲樓朝東,看戲的時候,學生面向戲樓坐在最前邊,
貧下中農和地富反壞右摻雜在一起,站在最後邊。召開鬥爭大會的時候,學生們的位置不變,貧下中農的位置不變,只是地富反壞右坐在校園外邊的籃球場上。等到大會開始,主持會議的人高喊:「把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揪上來」,或是「把地主分子揪上來」,「把右派分子揪上來」……就有兩個專門揪人的跑出校園,架着一個斗爭對象進來,一直把他駕到戲樓上,先把鬥爭對象的頭摁下去,然後再扳起來亮相,最後主持會議的人聲色俱厲的說:「把敵人綁起來」。揪人的那兩個人就拿出放在戲樓上的繩子,把鬥爭對象綁得嚴嚴實實。就是個子很高的鬥爭對象,被綁之後也忽然低了,彎着腰站在戲樓上供大家鬥爭。特別是亮相的片段,給人的印象很深。後來看到陸定一和薄一波的亮相照片,跟木寨的地主富農們亮相沒什麼兩樣。在鬥爭人這方面,很小的村子和北京是一模一樣的,是高度一致的。
這天,為了顯示鬥爭大會的重要,地富反壞右分子每人拎着一個守法公約的木牌,走進了校園。被大隊治安主任命令蹲在木槿花後邊的空地上。隔着木槿花籬笆,蹲着十七個木寨小學的老師。一道籬笆,一邊是地富反壞右,一邊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老師裏邊有出身好的,也有黨團員,他們被劃分到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裏邊,很不高興。
鬥爭大會開始了。主持會議的人,在戲樓上很生疏地念着造反有理的語錄。然後高聲叫喊:「把木寨大隊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龐廣甫揪上來!」兩個專門揪人的人,抓住了大隊支部書記龐廣甫,架着他的胳膊往戲樓上跑。龐廣甫年紀較大,跑得慢,摔倒了,被兩個揪人的拎小雞一樣拎起來,繼續跑,參加會議的人們一邊高呼打倒的口號,一邊哈哈大笑,鬥爭會變成了社員們的狂歡節。大隊支書站到戲樓上,頭被摁了下去,然後被綁起來。過去支書在戲樓上是主持鬥爭別人的,忽然輪到了自己,很不適應。
接着,主持會議的高聲叫喊:「把木寨學校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豫西十三縣反革命民團司令劉顧三的孫子劉道太揪上來!」天啊,木寨學校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原來是劉道太,同學們有些吃驚。劉道太平時喜歡穿一件蠶絲綢上衣,見了同學,沒有威嚴,甚至有些點頭哈腰。他是地理老師,很會講課,學生們愛聽。他還會講故事,能講出長篇小說《野火春風鬥古城》、《苦菜花》、《鐵道游擊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並能根據學生的特點,刪去戀愛的章節。每逢周六下午,全校集合聽他講故事,是上小學時最愉快的記憶。沒有想到他竟然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竟然跟十三縣的司令有這麼近的關係。
劉道太年輕,聽到揪自己的喊聲,就飛快往戲樓上奔跑。因為他害怕那兩個揪人的人推倒他,再揪起來,那個過程是很不好受的。劉道太跑的快,他比揪他的人先跑到戲樓上。自己低下頭,挨着龐廣甫站着。那兩個人很生氣,就用繩子把他綁起來。他跑得快,受到的懲罰也厲害,綁他的時候,兩個人把繩子收的很緊,幾乎把他綁成了一個毛蛋。
主持會議的人說:「拿墨水來」。學校的總務離開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位置,把墨汁和廣告色拿到戲樓上。就有幾個六年級的學生跑到戲樓上,對着劉道太的蠶絲綢子衣服潑墨汁,抹廣告色。瞬時,劉道太的上衣,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主持會議的人說:「給劉道太戴上高尖帽。」幾個學生就跑到戲樓後台,拿出準備好的高尖帽,戴到劉道太的頭上。高尖帽上粘貼着幾張紙條,寫着打倒劉道太,打倒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鬥爭人的過程是很難把握的,劉道太一會兒被推到戲樓前邊,一會兒又推到戲樓後邊。陪同被推的,還有支書龐廣甫。
人被綁着推來推去,掌握不了平衡,很容易倒在地上。沒有手的扶持,也很難站起來。因此,把他們推倒,再讓他們站起來,就成了大會的高潮。劉道太綁的厲害,倒地之後就更難站起來。當他戰戰巍巍終於站起來的時候,再次把他推倒,再次命令他站起來。這個過程讓人群歡呼雀躍。
主持會議的人說:「開始揭發鬥爭」。劉道太就站着回答問題。一個學生說:「劉道太,你講地理課說,北極的天冷,人活的時間長。是不是想讓蘇聯修正主義活的時間長」?
劉道太回答:「不是。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是這樣講的。」
另一個學生問:「劉道太,你講地理課說,非洲離赤道近,天熱,人的歲數小。是不是想讓我們非洲的朋友死得早?」
劉道太說;「不是」。
就有人呼口號:「敵人不投降,就讓他滅亡」!一大隊的人都跟着呼口號,聲音大的可怕,大殿前面柏樹上的鳥被驚嚇的飛走了。農村學校的學生年齡偏大,一個六年級的女學生,大概有15歲的樣子。她氣呼呼地問:
「劉道太,你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啥不講保爾和冬妮亞的戀愛,我們最想聽的你不講,是不是你想娶個冬妮亞那樣漂亮的資產階級老婆?」
台下邊的學生們笑了起來,劉道太想笑不敢笑。他說:「是校長不讓我講那些情節」。由於這個女學生干擾了鬥爭會的大方向,鬥爭劉道太暫告一個段落。主持人高喊:「把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偽司令的乾女兒潘雲英揪上來」。潘雲英是我們低年級的老師,很乾淨,長得很白。她來到我們學校,基本顛覆了農村的孩子對於女人邋遢的看法。原來,女人也可以這樣乾淨的。潘雲英被揪上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滾了一身灰塵,因為女的跑得慢,在到戲樓上的過程里,摔倒了三次。
潘雲英的衣服被墨汁潑黑了,又塗上了一層廣告色。幾個男人走上戲樓,掏出剪子,把潘雲英的頭髮剪掉了,幾乎成了一個光光頭。一個漂亮的女老師瞬間成了另外一個人。鬥爭潘雲英的過程和鬥爭劉道太是一個模式,但是那樣對待一個女人,在農村還是第一次。鬥爭會後,劉道太到我們生產隊,和地富反壞右享受一個待遇,潘雲英到另外一個生產隊,和地富反壞右分子一樣幹活。只是農村的女人們散着頭髮,潘雲英勒着一個頭巾。一個女人被剪掉頭髮,是很難堪的。北京鬥爭王光美是侮辱性的,木寨鬥潘雲英也是侮辱性的。人生失意無南北,在哪兒挨鬥爭都是一樣的啊。
時間過去很多年,那些沒有被鬥爭的老師,已經徹底忘記他們姓甚名誰了,而劉道太和潘雲英老師還被記憶着。一個人的身上,有塊傷疤,會被這個人記着。一個民族有塊傷疤,也應該被一個民族記着。我們刻意要忘記自己身上很大的傷疤是怎樣來的,或許不經意間,在那個傷疤的旁邊,還會留下一個同樣的傷疤。
《記憶》201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