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喜歡恐怖靈異故事的孩子們之間,「學校怪談」有着不可動搖的人氣。與之相關的書籍、電影、動漫等都備受歡迎。以「廁所里的花子」為首,妖魔鬼怪為何常常出現在學校的廁所里?孩子們又是如何傳播這些恐怖靈異故事的?我們來聽一聽教育社會學專家的看法。
孩子們為甚麼喜歡恐怖靈異故事?
「廁所里的花子」是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名震日本的妖怪。
山口縣立大學副教授吉岡一志:「我小的時候正是『學校怪談』風靡日本的年代,學校的圖書館裏成排地擺放着相關圖書。」吉岡說,「有一次,同學還叫我和他們一起去廁所里驗證一下『花子』是否真的存在。除了『花子』,傳聞廁所里還有全身穿着紫色衣服的『紫婆婆』。當時自己受到驚嚇的記憶,直到現在還留在腦海里。」
「孩子們為甚麼喜歡恐怖靈異故事?在兒童文化研究的領域,像『學校怪談』這樣被視為『低俗』的內容很難成為研究對象。正因為這樣,我的出發點就是想探究這些恐怖靈異故事對於孩子們來說具有怎樣的意義。」
在上世紀90年代風靡一時
吉岡介紹道,1872年日本政府頒佈《學制令》後,全國各地興建近代學校。從那時候開始,恐怖靈異故事就在學校及其周邊的人們中間口耳相傳。到了1990年,民俗學者常光徹的著作《學校怪談》出版發行,自此『學校怪談』成為一個固定的門類。
當時常光徹在國中任教,經常在放學後聽學生們講述他們之間流傳的各種故事,其中聽得最多的就是關於學校的恐怖靈異故事。於是,他將「廁所里的花子」等故事集結成冊,出版了「學校怪談」童書系列(講談社KK文庫)。次年,蒲蒲蘭社也推出了名稱相同的系列讀物。由此,「學校怪談」成為兒童文學的一種新類型,風靡一時。
備受歡迎的「花子」
廁所里沒紙了。這時,一個聲音傳來:「你是想要紅色的紙,還是想要藍色的紙?」如果選擇紅色,就會渾身噴血而死;如果選擇藍色,就會被抽乾血液而亡……這個「紅紙、藍紙」的故事也是人盡皆知的「學校怪談」。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在廁所里聽到一個聲音問「我給你穿上紅棉襖吧?」,一旦做出回應,身上的衣服就會瞬間被血浸透。「有手從馬桶里伸出來,這也是很久以前就開始流傳的故事。蹲式馬桶的存水彎里浮現出一張臉,坐在坐便器上抬頭看到一雙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等等。廁所樣式不同,故事版本也不盡相同。」吉岡介紹道。
據說,在日本人盡皆知的「花子」原本就是一個從馬桶里伸出手來的妖怪。比如,1948年左右,岩手縣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某小學體育館的廁所里,如果進入從里往外數的第三個隔間,就會聽到一個聲音說「第三個隔間的花子」,接着看到一隻白手從馬桶里伸出來。
「花子」原本只有聲音,到了上世紀90年代,隨著兒童文學作品、動漫作品等的傳播,才開始有了固定的形象——一個留着「娃娃頭」髮型,身穿白色襯衫和紅色半身裙的小女孩。而關於「花子」會做甚麼,眾說紛紜。典型的一種就是,敲三下廁所的門之後說一句「花子,一起玩吧」,就能聽到一聲「好呀」,接着「花子」現身,把敲門的人拖進馬桶里。
除了故事原本的內容之外,孩子們試膽量的親身經歷也被融入其中。「比如,一叫『花子』的名字,就看到水嘩嘩地衝到馬桶里,或者聽到廁所門發出刺耳的聲音。孩子們試膽量時自己在廁所里遇到的情形讓故事的版本變得越來越豐富了。」
設定條件的故事,可控的恐懼
「以前,我做過一個調查,看大家認為學校里的哪些地方會發生靈異事件。結果,廁所佔壓倒性的多數。」吉岡說,「其次是普通的教室。而回答理科實驗室、音樂教室、美術教室等有特定用途的教室的人並不多。」
「從民俗學角度來講,廁所是『陽間』和『陰間』的連接點,因此人們認為在這裏很容易碰到妖魔鬼怪。我個人認為,妖魔鬼怪的出現與非日常性無關,它們往往出現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高的地方。」
「『學校怪談』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有辦法迴避。比如,『花子』會出現在特定樓棟特定樓層的廁所里某一個特定的隔間,比如從里往外數第幾個隔間。每天都要去,同時又便於設定條件,廁所正是滿足這兩點的場所。只要不進入那個特定的隔間就沒事,只要不主動召喚就是安全的——這樣的心理暗示讓人感到放心。」
「發生在教室的恐怖靈異故事也一樣設定有觸發條件。比如,鬼怪出現的時間是半夜12點等,而一般人絕對不會在這樣的時間點去教室。再比如,將書桌排列成特定形狀後,和朋友們一起手把手站成圈,念出咒語,這樣就能召喚出鬼怪。也就是說,只要你不主動採取行動,就能避免碰上它們。這樣的設定可以讓孩子們認為妖魔鬼怪是否出現是受自己控制的。」
從心理學研究的角度,有觀點認為,孩子們傳播恐怖靈異故事是因為壓抑的學校環境所造成的逆反心理。但是吉岡認為,孩子們也和成年人一樣在享受這種恐懼感。
「恐懼和愉悅就像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對於成年人來說,還是對於小孩來說都一樣。不一樣的則是二者對待恐懼的方式。成年人能夠認識到恐怖靈異故事是虛構的,從而控制好自己的恐懼;兒童更容易把妖魔鬼怪視為真實存在的東西,因此他們設定好條件,適度調整故事的恐怖程度,從而享受恐懼。」
「光是想到『它在那裏』就已經足夠恐怖的了。不時叫上三五同學一起去比試膽量,如果甚麼都沒有發生,就能得意地說一句『甚麼事都沒有』。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也算是一種『人生儀禮』,是孩子們溝通交流的方式,能夠讓孩子們團結一致,經受住考驗。」
小團體的「孤島化」
從上世紀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在那些上補習班的孩子們的傳播之下,都市傳說「裂口女」的故事傳遍日本各地。吉岡認為,現在這個年代已經很難再出現這樣通過孩子們口耳相傳風靡全國的恐怖靈異故事了。
「這是因為,孩子們的人際關係發生了變化。在一個班集體中,若干個由四五名孩子組成的小團體並存,但孩子們與所屬小團體之外的人之間沒有交流,這種現象被稱為『孤島化』。每個小團體內部流傳的靈異故事都不一樣,往往擴散不到整個班集體。」
孩子們也沒有單獨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時間了。「以前,小學生放學之後都會在學校玩到很晚才回家。但現在一放學,所有孩子都被要求按時離校,或回家由家長看管,或集中到學童保育所。不論是哪種情況,成年人的視線都無處不在,孩子們沒有時間單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孩子們雖然在補習班也能交到朋友,但通常都由家長接送,因此補習結束後並沒有多少交流的機會。」
不再講故事的老師們
從前,對於孩子們來說,老師是「學校怪談」的講述者。有些年齡段的人或許還能回憶起自己上小學時,如果老師上完課卻還沒到下課時間,大家就會齊聲央求老師講恐怖靈異故事聽的畫面。
吉岡告訴我們,上世紀90年代後期,正是「學校怪談」方興未艾之時,老師們就逐漸不再給孩子們講恐怖靈異故事了。「我曾經對30幾歲到50幾歲的老師們進行過訪談。當時我就注意到,早在2000年前後,老師們便開始『自我約束』,不再在教室里給學生講恐怖靈異故事了。」
按照2002年修訂的《學習指導綱要》的要求,在以「寬鬆」為宗旨的教育方針下,學生每周上課時間從原本的6天被壓縮到5天,並增設了旨在促進學生「個性發展」的「綜合性學習時間」。而通過訪談,我了解到的卻是老師們忙於摸索新的教學模式和備課等工作,「寬鬆」不再的事實。
「很多老師都反映『沒有時間和孩子們閒聊那些恐怖靈異故事』。同時,老師們非常在意家長的意見,越來越照顧那些不敢聽恐怖靈異故事的孩子了。」
「孩子不敢一個人上廁所了」「孩子晚上睡不着覺了」……老師們謹慎行事以免收到家長的投訴,同時努力維持班級秩序的穩定。
「如果孩子們聽完恐怖靈異故事惶恐不安,影響到下一節課的教學效果就得不償失了。老師們認為應當按照文科省的規定上滿每一節課,當家長有所質疑時,能夠做出有教育意義的解釋。
「另一方面,充實怪談相關圖書以滿足那些想聽靈異故事的孩子們的需求,這也成為學校必不可少的『教育關懷』。換句話說,學生要對自己聽靈異故事的行為負責。」
然而,老師之間依然經常討論學校里發生的靈異事件。例如,聽一名對靈異現象的感應能力比較強的老師說,他看到了「名叫莉莉(音)的女孩的亡靈」;聽教導主任說,「晚上來這裏,會看到那盞路燈下面有白色的東西在飄」;等等。還有老師說自己晚上鎖門的時候,親眼看到某個房間的門自動關上了,發出了很大的聲音。「聽說,學校的校長和教務主任還常常把學校里發生的靈異事件告訴給新來的老師。」
被割裂的師生關係
「在研究『學校怪談』的過程中,我最大的發現是老師和學生已經完全被割裂開了的事實。」吉岡說,「老師只在老師的圈子裏講恐怖靈異故事,孩子們也只在孩子們的世界裏享受恐懼。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萎縮,只剩下『教育者與被教育者』的關係了。」
孩子們一起憋住呼吸聽老師講恐怖靈異故事,然後七嘴八舌地一起討論,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心與心的交流——這樣的情景在今天的學校里已不復存在。「『學校怪談』不僅是孩子們的文化,它具有成為跨代溝通管道的可能性。我感覺,成年人和孩子之間不應該只存在教育目的,而應該回到那種可以一起『閒聊』一起熱議的關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