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看到新聞，6月15日，河南一輛冷藏貨車違規乘人，導致車廂內8人窒息遇難。
官方通報並未透露更多詳細信息，自然容易引發聯想與憤慨。
有人怪司機和8名死者愚昧無知，沒有安全意識。
有人怪自己沒把人當人。
還有人罵司機就是個畜生，說這種人間慘劇，只有在偷渡過程中才會出現。
甚至有人猜測，這會不會是死了藏在貨車裏，或者是活着時被弄進車裏窒息死。
而更多的人不理解，現在有這麼多交通工具，為什麼非得用拉貨的貨車載人呢。
在信息不透明的情況下，有這些疑問和聯想也不足為奇。
可看到《中國新聞周刊》的詳細報道後，我不但知道了為何貨車載人，而且越看越難過。
遇難的8人，是來自同一個鎮子的村民，都在市裏的牛肉作坊打工，做一些包裝牛肉的工作。
8人均為女性，小一些的40多歲，最大的50多歲，家裏都有小孩，小的十幾歲，大的已經上大學了。
她們白天上班，是自己騎電瓶車到一個加油站（應該就是通報里事發的那個加油站），老闆派車過來接她們。晚上下班時，市里也沒有回村的班車，老闆也會把她們送到加油站。
一位村民說，她們也不是第一次坐冷藏車回村，「葉縣離平頂山比較近，有的路線只要20多分鐘，貨車前面除了司機，還有其他同乘的人」。
看到這些信息，我內心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該怪誰了。
四五十歲的農村女性，在城裏能找到一份工作不容易，我想她們應該是知足的，否則也不會又是騎電瓶車，又是轉車去城裏，也願意幹下去。
老闆是壞人嗎？我看未必。按理說，他不但給這8個農村女性一份工作，還派車解決她們上下班的問題。就算不能說有多好，但最起碼並沒啥壞心眼。
貨車司機就是「畜生」嗎？如果你問那8個女工，她們大概率不會覺得司機用貨車載她們上下班是在虐待自己。
我想她們之前很可能是有點感激老闆和貨車司機的，如果沒有他們的接送，她們可能連這個工作都幹不成。
我不是要為老闆和司機開脫罪責，我只是認為，他們應該並沒有主觀惡意，並非十惡不赦之徒，我甚至認為這裏面有一種溫情在。
要說怪誰，就怪他們都太粗心大意，太沒有安全意識了，他們以為上次坐貨車裏沒事，這次也沒事。
只是這次，她們不像之前那麼幸運罷了。
再回到那個問題上，看到有人問「都啥年代了，就真的得坐這車」，我仿佛聽到了新時代的「何不食肉糜」。
是的，現在的交通工具是多，但到晚上八九點，回農村的交通工具沒有了，他們就是得坐這種車，否則她們就得丟掉這份工作。
他們為什麼非得坐貨車呢？對呀，她們為什麼不開自己的轎車呢，農忙時在農村干農活，閒的時候去城裏打工？他們為什麼不在城裏租房子、買房子，不是更方便打工嗎？她們為什麼非得要打這份工呢？
對呀，為什麼呢？
窮，別扯那麼多沒用的，就是因為窮。
她們是應該坐公交，或者打車、開車去上班，可她們就是沒有這個條件，或者根本不方便，所以她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貨車來代替。
就像小時候沒有蠟燭，就用墨水瓶、鐵皮和毛線做煤油燈；就像來客人時缺筷子，就掰兩截高粱杆當筷子；就像沒有盛麵粉的袋子，尿素袋子洗一洗，一樣能用……
是的，窮人就是在過着這樣一種湊活的日子，就是在過着一種勉強的日子，就是在過着一種替代的日子。
縫縫補補，拆東牆補西牆，有些正確的、恰當的、該用的東西，對窮人來說，就是用不上，他們就必須退而求其次，選擇替代品。
你見過農用四輪車拉一车斗子人的情景嗎？
你詫異，你不理解，你覺得那怎麼能拉人呢？
可這就是很多窮人的交通方式啊，直到現在回家，我也是坐我媽的電動三輪車後鬥子裏去趕集呢。
我看到有人說，這和窮有什麼關係？這是基本常識，「哪怕你再窮，一天三餐還是不能省，這種貨車同理，拉貨不拉人這是常識，不是窮不窮」。
說實話，我真是羨慕說出這種話的人。他們沒有在機井旁等到大半夜去澆水，沒有在割小麥時大中午站在地頭上等待收割機，自然覺得一天三餐都不能省。
沒有真正窮過的人是幸福的，他們不理解，窮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境遇，而且是一種高風險的境遇。
麥季回家，我一個姑父，從蓋屋的二樓腳手架上摔下來，鋼筋插到肺裏面，住進了ICU。
去年附近村子的一個男人，自己一個人去拆一個門頭上的空調，因為站在下面，重重的門頭砸下來，把他砸死了。
我們村一個嫁出去的姐姐，有一年西瓜特別好賣，她和丈夫不分晝夜地開車拉貨，捨不得吃捨不得睡，最後疲勞駕駛出了車禍，她就此丟掉了性命。
我親姨，二十幾年前，在淮北一個鐵路貨運上卸貨，不小心從火車上摔下來，不巧磕到腦子，死了。
你可以說他們沒常識，沒安全意識，可事實就是，有些病，有些災難，就是給窮人準備的，就是窮人最容易遇到。
再說一遍，窮，本身就是一種高風險境遇。
他們的機會和資源那麼少，只能把自己的肉身獻祭給概率，獻祭給僥倖。就像我以前說過的，窮人對眼前確定的損失痛心疾首，對未來可能的災難視而不見。
只要不出事故，他們就湊活着活，勉強着活，生病了能忍就忍，能賺錢不顧一切。最後出了事故，他們又會再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是命。
窮人，其實就在顫顫巍巍地走鋼索，那一條細細的鋼索，就已經耗光了所有精力，他們其實無暇顧及其他。
邏輯上，窮和常識，並非水火不容。只是現實很多時候不講邏輯，窮和常識，很多時候就是相生相伴。窮，就缺乏教育，就缺少資源，缺少眼界，甚至缺少勇氣，就是會讓人沒有基本常識，就是會讓人罔顧基本常識。
窮是原罪，窮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看到有人問「那是封閉式的車廂，是能坐人的嗎」，我也想問問我的父母，我小時候腿被燒後，為什麼要聽庸醫的話，用柳樹根的灰敷在傷疤上，讓我的膝蓋到現在都有很大的傷疤？
他們就是不懂啊，或者懂，可在根本就沒有選擇的境遇中，也顧不上考慮那麼多了。
我的父母，冷藏車內遇難的8名女工，貨車司機，他們或者是災難的直接受害者，或者對災難負有責任，可在更大的意義上，他們又都是貧窮的受害者。
看到網上說「都是沙雕幹的事」，說「蠢貨」，我就覺得有點不忍。
我並不是在替司機辯護，不是說死者做得是對的，而只是想說，如果不能感同身受，也請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包容，不要在別人的悲劇里尋找自己的優越感，秀自己高高在上的傲慢。
責備窮人很容易，理解窮人很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