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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萬,就這樣沒了」

過去一兩個月里,兩件事讓人們再次聚焦幣圈。

一是,英國查獲一起洗錢案涉及6.1萬餘枚比特幣,涉案金額約超400億人民幣。二是,比特幣先跌至5.6萬美元,再一步步重回7萬。

不論是幣圈外還是圈內的人,都能清楚知道,這牽涉巨款。

至於如何衡量比特幣的價值,圈內人有更形象的說法:2010年,1枚比特幣的最高價值0.5美元。在那會兒投入1萬人民幣,得到約2857枚。放到現在,大約價值14.5億,能買233輛勞斯萊斯幻影。

換成百元大鈔的話,這些錢疊起來的高度相當於100

不過,財富無可避免地與風險「同行」。

王宇手上的比特幣,在4月17日那天從1枚7萬美元跌至5.9萬美元。一條本來向上攀爬的綠色K線突然直線下降,起起伏伏數日後,這條K線再次下行:5.6萬美元。

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腿軟」是無法自主控制的。

他捏着手機無力地蹲在地上,眩暈、頭皮發麻,「跟低血糖一樣」。病因是那條一直下行的綠線,代價是「100萬,就這麼沒了」。

有類似感受的,還有張行舟。他算不清具體虧損的金額,以他的說法是,一套一線城市老城區的二居室。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到4小時之內。

頗為戲劇的情節是,不到20天時間,比特幣價格重回7萬美元。

圈內人對此總結為:每秒都有新的故事,或者事故。

暴富與焦慮

張行舟的財富故事,從2013年開始說起。

彼時,李笑來、趙長鵬、李啟元等都是圈內響噹噹的人物,他們號稱持有5-6位數的比特幣,上雜誌、拍封面,成為圈內名人。

張行舟在澳洲留學,讀商科。和李笑來一樣,他沒有任何技術背景,喜歡炒股,做短線。賺來的錢大多花在玩樂上。

看到李笑來報道的那天,他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幻燈片,點擊保存之前,聊天軟件上有消息彈出,有人跟他說「比特幣很厲害,比炒股好,要不要試試」。

看他有點猶豫,朋友告訴他,可以帶他一起買幣,不會虧。

兩個月內,張行舟發現比特幣真的漲了:當初合夥買下的50個比特幣,價值翻了7倍,「大概40萬人民幣」。

這60天後,他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和別人聊天時,張行舟會不經意把「比特幣」掛在嘴邊,說自己在做投資,賺了些錢,口吻帶着驕傲。為了配得上這份驕傲,他換上大牌衣服,買了新電腦,去高檔中餐廳吃飯。

2013年11月末,張行舟對外自稱「Smile」,取自偶像李笑來,並稱自己和那些圈內名人一樣,都是探索者。

金錢的刺激,讓他不斷沉迷其中,生活方式在之後的四年裏發生改變。

2013年末開始,他幾乎每天對着手機和電腦。最開始,面對漲跌不為所動。進入2014年,比特幣從千元美金跌破百元大關。K線圖上每一次微小的變化,都能被張行舟敏感地捕捉到。

這些瞬息萬變的力量,放大了他的焦慮,尤其是在跌的時候,他都會問朋友。一分鐘、二分鐘,朋友沒回,他實在等不及,就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你跑了沒?」

朋友告訴他,「急什麼,還早呢」。

張行舟說,這樣的焦慮持續了三四年。雖然賺了錢,但也曾陷入數月的失眠,需要靠服藥來與之對抗。

「穩賺不賠」的希望

現在說起來,張行舟之所以熬到現在,完全是因為「錢」。

他總拿那個「數錢」的故事來激勵自己。

2017年末,比特幣破萬美元。他取了零整不一的現金,足足20萬元人民幣,在女友租住的屋子裏,把錢鋪在地板上,又用掃帚把錢匯成一堆。

張行舟說,那是他第一次用現金來丈量房屋的平方數。

他當然也有虧的時候,比如一天虧幾十萬。不過,他有一套自洽的邏輯:把虧的錢當作以前掙來的,沒有傷本。「虧十萬,相當於白干一陣;虧幾十萬,就是白干幾個月。」

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比特幣始終是漲的。「你看,14年前要投入1萬塊買比特幣的話,現在能變成14億了。」

張行舟對金錢的欲望逐漸膨脹。2018年,他意識到,炒幣和挖礦都不是維持恆定收入的最好方式。圈內名人給了他參考的模式:有轉行賣課的,有建立付費群的,還有搭建平台的。

他選擇提供技術。他拉上了幾個做技術的朋友,做了一款炒幣機械人,用戶可以在此設定可自動交易的價位,不再需要24小時盯盤,收費為6800元/半年、8800元/年。張行舟說,目前用戶人數超過1.5萬,且在持續增多。

用戶名為黃學的投資者就在其中。

他家境不錯,有自己的寶馬車,手上有20來萬閒錢。與其說是想致富,不如說是他對重複工作的反抗,他不喜歡過那些坐在辦公室的日子。

他的本意是以此作為「保險」:自己能隨時調整交易,而機械人能省去他24小時盯盤的煩惱。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張行舟們」能提供「指導」。當時,在張行舟組建的群里,有人轉發過這麼一個新聞,「比特幣有望漲超10萬美元(約合70萬人民幣)」。

黃學覺得自己趕上了風口,財富迅速累積到百萬。

他也過上了不一樣的生活,白天在辦公室里渾渾噩噩,晚上就把自己丟進遊戲裏,成為氪金玩家。他還愛上了銀飾,豪擲六萬,買一根高橋吾郎的羽毛飾品。

他原本堅信,這是一條「穩賺不賠」的路子。直到今年4月中旬,半個月的時間,他經歷了兩次暴跌,虧了近30萬。

眼看着自己的錢就這麼蒸發了三分之一,黃學有點不知所措。朋友勸說收手,他又有點猶豫:「等漲回來,就跑。」

至於什麼時候能漲,他把這個問題丟給了張行舟。

他說,張行舟沒直接回復,只丟出了幾篇文章,裏面講的是「比特幣減半後會大漲」。群里有人回應,「這幾乎是鐵律。」

上癮的數字遊戲

幾天之後的對話里,張行舟說自己不太記得黃學發了什麼消息,大概知道又是個「失敗」的故事。

對他而言,黃學的故事只是幣圈故事的冰山一角,甚至根本不值一提。據Coin Glass數據顯示,2024年4月,虛擬貨幣市場共有7萬餘人爆倉,爆倉總金額為15.06億元人民幣。

張行舟說,自己多數時候都建議投資者做現貨交易,「有多少錢,做多大事。這樣,即便是虧損也不多」。

但現實是,「14億」的誘餌閃着誘惑的光,總有人願意冒險——加槓桿,以小搏大。

在合約槓桿的模式里,投資者只需繳納5%的保證金即可交易。這個巧妙的設置給人無窮的想像,以至於大家都忽略了爆倉的風險。

10倍、20倍、50倍——在合約遊戲中,暴富或破產,濃縮在一分鐘之內。

王宇是在2022年入局的,他向朋友借錢,加上自己的全部存款開始做合約槓桿。

那年他28歲,失業、未婚,租住在一居室里,每天交易十幾萬元,面不改色,波瀾不驚。當數字變得越來越大,王宇開始麻木,因為他一天的合約流水已經遠超自己的本金。

上頭之後,他也不捨得賣出,繼續加槓桿。

2023年,王宇賺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0萬。他說自己那天連續盯盤超過了13個小時,當收到銀行發來的一條短訊時,他在家附近的商場裏,若無其事地刷着微信,只隱隱覺得一根命運的弦在微微顫動,「很爽」。

短訊提示,他的賬戶收入100萬元。那個中午,他在路邊給父母打電話:「媽,我有錢了,發財了。」

但身在其中的人,其實意識不到:躺在賬戶內的數字,一天不提現,永遠都是數字。

王宇說,那時候市場好,賣幣捨不得,可身上缺錢。於是,他在需要錢的時候賣一點,花了之後再用剩下的錢又進入市場。這樣一來二去,只有那些數字曾經證明他是個有錢人。

100萬是王宇賬戶里的最高值。這也是他最「甜蜜的記憶」:是自己付出的勇氣、時間的見證。

因為一年後,也就是2024年4月中下旬,他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全虧完了。

他有過機會平倉,及時止損,認賠。但幣價下跌的時候,圈內人總是會相信:下一秒它就能漲,而你會跟着反敗為勝。

用圈內人的話來說,這種情況叫「插針」,就是在跌勢中找到回調的時間點。用大眾更易懂的話就是,「抄底」。

暴跌的那天下午,價格確有回調。但他沒有,反而又加注。結果是,「下一分鐘」,爆倉了。

故事經由群聊的隻言片語傳到了張行舟那邊。

他仍舊是那句話,「見怪不怪」。張行舟說,像王宇這樣的人肯定還會繼續在幣圈待着,想辦法捲土重來。

因為,比特幣對他們來說,「有癮的」。

「什麼都不是」

幣圈常引用一句話,「每個知情人士都需要了解比特幣,因為它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發展之一」。但從來沒有人在意這句話的主人究竟是誰,也不會深究這句話的真偽。

張行舟把這句話放在公司介紹的PPT尾頁,以「充值信仰」。但他認為,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抱持信仰。其他的人,不過是裝腔作勢——哪怕是他「崇敬」的偶像們。

張行舟說,「他們」都變了,「賺完錢,就不弄了」。

當時代周報記者試圖聯繫張行舟的「偶像」時,李笑來通過助理婉拒了採訪。不過,助理表示,推薦玩家閱讀《讓時間陪你慢慢變富》和《財富的真相》。

這兩本書售價不低,分別為45元以及58元。有讀者對後者評論說,全書共150頁,「快速過了一遍,讓人明白信心堪比黃金,人人都能白手起家」。

在李笑來們的助推下,比特幣似乎與財富畫上等號。這讓很多人對此上癮。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會計學院教授鄧偉在其2017年發表的《比特幣價格泡沫:證據、原因與啟示》提到,「比特幣是金融投機對象」,作為新穎的投資產品,比特幣的潛在價值的不確定性較大,對投機者具有較大的吸引力。

根據《全球比特幣發展研究報告》數據,抽樣人群中,80.77%的比特幣投資者以短期盈利為目的,僅13.81%的用戶選擇長期持有。

在幣圈裏,造富神話和破產噩夢並行。在財富博弈的舞台上,人性的貪婪和理智各佔一隅。

如今,張行舟選擇了理智的那一邊。原因在於,一方面,比特幣價格在第四次減半之後,挖礦成本提高;另一方面,比特幣漲跌實在太過頻繁和兇狠。

他說,現在有兩個比特幣的世界。一個是外界以為的,「造富工廠」;另一個則藏在成千上萬個炒客的故事裏,要麼賺夠離場,要麼血本無歸。

自詡聰明的張行舟以旁觀者的身份,為依舊喧鬧的幣圈製造氛圍。「那些在幣圈淘金的人,依靠的不是知識和理性,而是對財富的渴望。」

而他要做的是,就是讓投機者們相信財富的實現並不難。他手上有30個滿員的群組,總人數超過1萬人。按照他收取的年費來計算,總收入和他擁有的比特幣價值相等——超過千萬。

符合張行舟判斷的是黃學,他願意看見和傳頌的,還是那些暴富的神話——哪怕是虧了三十萬。他和賭場中的賭客般,認為虧掉的總能賺回來,需要的只是運氣。而他,還在等一個見縫插針的機會。

他說自己不會放棄。

但有的人已經一無所有。

王宇曾以為比特幣成就了自己,「一下子好像擁有了一切」。但當他從一個「大亨」變回一無所有時,才發現,這是一個從零到零的過程,「其實什麼都不是。」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打開炒幣軟件,有時是隔天,有時是隔幾小時。

5月21日,比特幣漲到了今年的最高點——7.1萬美元。王宇想,如果自己有更多本金,撐過大跌,或許就能吃到最後的勝利果實。可現在,他賬面的資金顯示,連入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比特幣的「造富」神話吸引眾多人入場。不過,突如其來的大起大落,再度昭示着這個虛擬世界潛在的巨大風險。

中國政府已明確禁止以比特幣為首的加密貨幣交易活動。2021年7月,央行曾發佈公告稱,廣大消費者應增強風險意識,不參與虛擬貨幣交易炒作活動,不盲目跟風虛擬貨幣相關投機行為,謹防個人財產及權益受損。

近日,深圳市地方金融管理局發佈《關於虛擬貨幣交易炒作的風險提示》,提醒市民增強風險防範意識,謹防成為非法集資等詐騙活動的受害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的張行舟、王宇、黃學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時代周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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