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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社會為啥這麼壓抑?」

後台有讀者朋友問:「這個社會為啥這麼壓抑?」

我回復以四個故作高深的大字:時代症候。他不滿意,嫌太抽象,讓我展開說說。好吧,不能裝神弄鬼了。那就展開說說。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壓抑本身是一種正常的心理現象。好文章講究一個抑揚頓挫,生活也是一樣,要是沒有抑只有揚,人會出毛病的。參見《武林外傳》佟掌柜吃了千年人參之後的狀態。我們的教育,打小便要消除人的「灰暗消極」思想,殊不知看得見的「灰暗消極」並不可怕,因為缺少出口,「灰暗消極」慢慢轉化成自我憎恨和相互憎恨,這些精神毒素才是可怕的。

壓抑之中的沉思,和壓抑之後的豁然,都是美妙的享受。《桃花源記》裏捕魚人發現世外桃源的過程,可以看出陶淵明不僅懂詩歌而且懂空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要沒有中間「極狹」的數十步,後面的屋舍良田便不會那麼讓人目眩神迷。

到了唐朝,柳宗元對山水之樂做了總結和發揮:「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曠、奧就是揚、抑。

扯遠了?並沒有。

我們感受到的社會氛圍也好,時代精神也好,與人在園林、建築里產生的空間體驗是非常相似的。這是人的一種本能,說起來可能有點玄妙,但人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存在,人的身體知道很多頭腦不能完全理解的東西。

關於壓抑發生的社會原理,我的理解是這樣的。好比一條長長的行軍隊伍,首尾不能相望,但是前軍突然停了下來,中軍、後軍按照慣性繼續向前,於是人與人之間原本的空隙就會急劇收縮。

假如前軍不光停了下來,還要向後搶佔中軍的營地,中軍反應過來之後再去搶後軍的營地,那麼後軍里的普通小兵可憐兮兮站在荒野中,感受到的就不僅是壓抑,而且是無助了。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不知道最前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能感到整個隊伍隊形與士氣變化的後軍小兵。‍‍‍‍‍‍‍‍‍‍‍‍‍‍‍‍‍‍‍‍‍‍‍‍‍‍‍‍‍‍‍‍‍‍‍‍‍‍‍‍‍‍‍‍‍‍‍‍‍‍‍‍‍‍‍‍‍‍‍‍‍‍‍‍‍‍‍‍‍‍‍‍‍‍‍‍‍‍‍‍‍‍‍‍‍‍‍‍‍‍‍‍‍‍‍‍‍‍‍‍‍‍‍‍‍‍‍‍‍‍‍‍‍‍‍‍‍‍‍‍‍‍‍‍‍‍‍‍‍‍‍

歷史上,每當重大變化發生的時候,不管信息的傳遞多麼隱秘,都有人能夠捕捉到空氣中的異樣。

1968年12月20日凌晨,詩人郭路生(筆名食指),從北京站乘每天一班的四點零八分的火車到山西農村。在此之前,他是一名主流價值觀認可的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勤奮讀書,愛好文學,思想活躍,還是校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他曾這樣詮釋個人與時代、小我與大我的關係:「我將永遠為你歌唱/那喧響激昂的波浪/我將永遠為你傾倒/那碧藍深沉的海洋」。

到了這個時候,最高指示已經下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從表面上看,離開大城市到廣闊天地繼續戰鬥的青年們依然是激情澎湃的。但是隨着火車開動前的那「哐當」一下,郭路生的心也跟着一顫,然後就看到車窗外的手臂一片,「一切都明白了,』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因為戶口也跟着落在山西)』。」

於是在火車上,郭路生寫下那首著名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成為一代人精神轉折的標誌。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築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吃驚地望着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的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個時候

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捲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然後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着我,媽媽啊北京

終於抓住了什麼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後的北京

短短几年,他那一代年輕人,從「我將永遠為你歌唱」的小小主人翁,到坐上開往遠方的火車,「一切都明白了」。詩人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不一定明白後來要經歷的所有事情。但時代通過幻化為火車的「哐當」一聲和車窗外的「手臂一片」,直接作用於詩人的心靈,然後借詩人的筆預言了一代人斷線風箏般的命運。

跟郭路生一起插隊的知青回憶說,那時候大家都喜歡聽郭路生念詩。「郭路生是唯一念詩能把我們念哭的人。一次他朗誦《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當時有兩個女生還沒聽完就跑出廚房,站在黑夜中放聲大哭。」大概,在她們放聲大哭之前所感受到而沒有說出來的心情,也是壓抑吧。

這幾年,我重讀和新讀了許多古詩文,其中的一條線索便是隱逸和山水,如陶淵明、白居易、袁宏道、張岱,眼下在讀的是柳宗元的山水遊記。我發現,所謂的山水文化、山水精神,歸根結底是一種關於失敗的精神,是那些被主流放逐或自絕於主流的人,於風箏斷線的孤立與絕望之中,搗鼓出來的東西。

「這個社會為啥這麼壓抑?」不是一個新的問題,而是一個周期性重現、延亘幾千年的問題。如果非要使用驕傲的語氣,也可以說,在壓抑學這條保留賽道上,我們早就壓出了風格,抑出了水平,領先了他們不知道多少年。

鄙人不才,年未四旬,也已經是壓抑界的一名新軍了。前邊兜這麼大圈子,不過是為了顯擺我對壓抑學這門傳統學科的熟悉。只是顯擺完之後心生一種憮然,我知道這些做什麼呢,年紀輕輕學點什麼不好。我寧可自己不掌握這些壓抑學的掌故,更加希望這門學問早點失傳。

不過我既然已經會了,面對這麼對口的提問,就只能像GPT一樣喋喋不休了。在這門學問被掃進歷史垃圾箱之前,姑且可以記住以下知識點。

其一,壓抑是一種結構性的、長時段的外部力量,不必責怪自己。有用的話,可以責怪別人,但幾乎你能找到的每一個別人也都覺得自己是壓抑的。如果責怪他人沒用或者不方便,儘快尋找個人的解決方案,才是正事。不要拿有限的生命,和無人格的一些事物賭氣。‍‍‍‍‍

把自我作為一個基本單位來想像和建設,珍惜僅存的元氣,先謀生存再謀發展。‍‍‍‍‍‍‍‍

其二,使用得當的話,壓抑可以成為有用的力量。就好像珍珠裏頭是一枚沙粒。但切不要浪漫化,不要替那些倒霉的蚌感謝沙子。郭路生的後半生,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檢索一下。

但假如說,壓抑已經成了你生活中難以掙脫的敵手,這裏有一個友情提示:想像一個出口,對人有莫大的撫慰作用。桃花源是陶淵明的出口,考證桃源是否真的存在是很無聊的,因為當陶淵明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之後,它就已經存在了。

每個人的出口是不一樣的,哪怕在想像中。

我從過去的那些失敗者身上學到了一點,就是當壓抑到了一定程度,改變世界的邏輯就要切換為精神的自我保存與世界的重新創造。可以借用露易絲·格麗克的一首詩來說明:‍‍‍‍‍‍‍‍‍‍‍‍‍‍‍‍‍‍‍‍‍‍‍‍‍‍‍‍‍‍‍‍‍‍‍‍‍‍‍‍‍‍‍‍‍‍‍‍‍‍‍‍‍‍‍‍‍‍‍‍‍‍‍‍‍‍‍‍‍

世界‍‍‍

曾經是完整的,因為

它已破碎。當它破碎了,‍

我們才知道它原來的樣子。

它從未治癒自己。

但在深深的裂縫裏,更小的世界出現了:‍

人類創造了它們,這是件好事;‍‍

人類了解它們需要什麼,

比神更了解。(《乳酪》節選)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西坡原創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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