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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畢業證是一紙下鄉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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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五四中學離我家不遠,百度地圖上測了一下,152米。不過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還沒有「五四中學」,只有「大同大學」(附中),緊挨着五四中學西面的弄堂(新閘路1378弄),我們都叫它「大同里」。

理所當然,我們家三兄弟都曾在五四中學求學。我的大哥1953年進入五四中學,1959年畢業赴京;我的二哥1962年考入五四中學,1965年畢業轉投他校;而我自己則在1964年踏入五四中學的大門之後,就再也不記得有過畢業這回事了。

大概到了1969年二三月間,在過了畢業季近兩年之後;在工宣隊員雄赳赳上門,無助惶恐的我乖乖地在「獻忠書」上簽了名,向偉大領袖獻出自己的紅心之後不久,我收到了學校發來的一張32開粉紅色80克單膠紙上打印的「通知」書,這張小小的「通知」確定了我今後的身份——「知青」,「知青」這個標籤從此粘定了我,估計一直要跟着我入土。

眼看家中又一個孩子要出門遠行,外表卻平靜如常的老媽憑着這張上首是偉大領袖最高指示「很有必要」的「通知」,在康定路、石門二路、南京西路一家一家商店跑,為將要離家遠行的我買了咖啡色線毯一條、草綠色橡膠解放鞋一雙,半人高白色大帆布行李袋一個,一定還有其他的。購完一件,店員就在粉色「通知」書的背面用力敲上一個印記,以免重購,因為那些是只有「知青」才能享受到的「特供」的緊俏物資。

在老媽拿着戶口簿到公安派出所在我的名下蓋了「戶口遷出」章後,我打起背包被敲鑼打鼓送到關外,送到冰天雪地的東北農村插隊落戶去了。

這張粉紅色通知,結束了我在五四中學四年多的「學生生涯」。

可以說,這張上山下鄉通知就是我在五四中學的「畢業證書」。

三兄弟中始終未能在五四中學正式畢業的我,不用說學習成績也是最差的,我大哥是妥妥的學霸,二哥要比我強很多。大哥雖然成績好,但是在班主任王老師的眼裏依舊「對自己要求不夠嚴格」。就在上個月,在老屋中竟然發現大哥1958—1959年度高三時的「學生手冊」,見到認真負責的王老師一筆一划端端正正對我大哥四百來字的「操行評定」:

「本學期來政治思想有一定發展,對黨的教育方針有了進一步認識和提高,一般能參加黨的政治活動,勞衛制雖有一項未通過,但鍛煉還是努力的,學習抓得很緊,煉鋼中勞動態度總的說較好的,有時還帶病參加工作。通過思想小結,已正視自己存在的問題,並進行了一定的批判,這是很好的。但,我們絕不是舊時脫離實際的行星,更不是那些說了也就『算數』的『庸人』,我們不僅要正視缺點,而且還要進一步認識和批判那些不正確的思想,不僅要坐而言,還要起而行。誠然,那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自我思想鬥爭),然而我們不能因痛而不治,使『毒瘡』蔓延開來,影響整個人體機能,一定要割除那些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又臭又髒的『毒瘡』,要咬緊牙關讓它痛一下吧!但絕不要忘記我們是共青團員,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戰士,這點痛算不了什麼的,何況我們還有黨的英明領導,我們有團組織和同志們的幫助,只要有決心一定能取得勝利的,這樣才配得上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共青團員。」

被班主任老師判定生了「又臭又髒」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毒瘡」,要求進行「痛苦」「思想鬥爭」的我的大哥,那時才滿17歲。

我的大哥胡正凡1959年考入清華大學建築系(建五班)時還不到18歲。正因為是學霸,大哥難免恃才傲物,在提倡又紅又專的清華大學裏,在蔣南翔的「拔白旗」運動中,被我父親寄予厚望的大哥果然磕磕碰碰,身心俱疲,一路坎坷。但直到老年,大哥耿耿於懷的依然是五四中學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大躍進年代,五四中學曾拉起廣播線,在全區範圍對我大哥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進行了批判。

5年後,當我進入五四中學的時候王老師已經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了。

我的學習成績差,倒沒多大壓力,因為那時更是「政治第一」了。因此更大的壓力則來自於老師要求學生的「思想改造」。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在五四中學其實只念了兩年都不到(1964年9月—1966年6月),要正經八百說學業,我只能是小學畢業,說「相當於初中文化」那是吹牛。

在五四中學的兩年,化學課竟然一節都未上過,我的化學知識是零。雖然自己體內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發生着化學反應,從光滑小臉一天天演變成慘不忍睹的皺皮老臉。

及至就業,因為有七八年時間在醫學院校工作,不少同事更是從附屬醫院轉調而來的,外行的我自然對學醫出身的同事們內心仰視。為應付工作,自己勉強死記了一些醫學專業詞語掛在嘴邊,但因為是化學盲,也常常為「電解質」「酸鹼度」「血氧濃度」犯暈迷糊,更別說「生物化學」「化學胚胎學」「分子細胞學」「分子遺傳學」「藥物動力學」之類了。

後來半路「脫逃」,轉換山頭,但終究發展停滯,業績平庸,也在所難免。自己文化淺薄,學識不夠,當然最主要是自己努力不夠。

想想愧疚,真真有負於五四中學。

關於五四中學的記憶,十多年前我曾寫過《剛滿十四歲》《我在「獻忠書上」簽了名(工宣隊向我宣佈)》,後來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走過——五四中學周邊的舊聞軼事》《五四中學初中記憶碎片》等,那倒是我對五四中學最初的真實記憶和思考。

因為家住五四邊,所以常常會在路上見到五四中學的師長,因為自卑不免躲避,避之不及,也就慌慌張張叫聲「老師好」,雖然那時主流媒體已在批判「師道尊嚴」,直到1966年6月後,見到老師已是形同陌路。揮之不去的,是在家門口,眼見路上經過已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師步履蹣跚的背影遠去。

憶之嘆之,心痛不已。

因為家住五四旁,所以常常會在路上遇見五四中學的同學,有學長有學弟,有帥哥有美女,見到帥哥不免慚愧,自嘆弗如;見到美女不免心悸,暗暗記在心裏。正值騷動的青春年華。

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師長或已古稀或已仙逝,只是老師當年的容貌依舊在心裏。

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同學四散飄零各有天地,但是同學們的情誼依舊綿綿不息。

自己曾經身在五四中學,卻從沒有細想過「五四」的內涵。

現在的人更喜歡「五八」,或者「五一八」吧,不過凝神想了一想,「五四」,這兩個字還算不錯。

2017年10月21日

2023年9月11日改定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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