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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識淵博的圖書管理員

作者:

陳銓

1941年5月,外文系教授陳銓,應西南聯大學生劇團之請,在日本飛機的轟炸聲中,躲進昆明的防空洞裏,用三天的時間把自己的短篇小說《花瓶》,改編成了國民黨特工抗戰鋤奸的軍事間諜劇《野玫瑰》。

劇中的情節是:國民黨美女間諜夏艷華,綽號野玫瑰,為抗日不惜使用美人計嫁給漢奸王立民,王立民對夏艷華真心相愛,有情有義。王立民的內侄劉雲樵,既是夏艷華的前男友,又是潛伏的國民黨特務。這種「三角戀」加上「諜戰」片所形成的情節,真是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劇本完成後的當年8月,昆明國民劇社便將其搬上了舞台,迅即獲得了觀眾的普遍讚賞。1942年3月,該劇被重慶劇團排演,更是盛況空前,影響巨大,連演十六場次,觀眾達萬人以上。

著名演員秦怡在劇中飾演美女特工夏艷華,當時在重慶的周恩來曾觀看過《野玫瑰》的演出。1961年周恩來在中南海接見秦怡時,還盛讚她在《野玫瑰》中的出色表演,令秦怡激動不已。

《野玫瑰》的成功上演,使陳銓與《北京人》的編劇曹禺一同獲得了當年教育部頒發的年度學術三等獎。獲一等獎的是華羅庚的《堆壘素數論》和馮友蘭的《新理學》,二等獎有金岳霖的《論道》、劉開渠的雕塑等。其中社會影響最大的,恐非陳銓的《野玫瑰》莫屬。這部戲之所以受人追捧,除了題材新穎、情節多變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物個性複雜,形象豐滿,有血有肉。

《野玫瑰》的演出成功,為陳銓贏得了巨大聲譽,可爭議之聲也隨之而起。陳銓塑造的漢奸王立民,有人倫之情和理想抱負,突破了以往抗戰劇中「漢奸即壞蛋」的創作模式,被左翼作家批判為「美化漢奸」。

抗戰時期,話劇是主要的宣傳形式之一。受《野玫瑰》成功的鼓舞,陳銓積極投身於這一運動中,創作了大量的戲劇作品。像《藍蚨蝶》、《婚後》、《黃鶴樓》、《金指環》、《衣櫥》等。他當時集編劇、導演、戲劇理論批評於一身,風頭不輸曹禺、吳祖光。他不但是一個多產的劇作家,還是一個多產的小說家。僅在1949年以前,他就創作出版了近十部中長篇小說,如《天問》、《革命的前一幕》、《戀愛之衝突》、《死灰》、《彷徨中的冷靜》、《再見冷荇》、《歸鴻》、《狂飆》等,此外還有大量短篇小說散見於各個時期,如《重題》、《瑪麗與露茜》、《旅伴》、《一句話》、《花瓶》、《支票》、《臘梅》、《婚變》、《風波》,等等。

民國時期的小說家、劇作家,很多都是大學教授,學歷很高,陳銓也是。他1903年出生於四川富順縣鹽井街一個儒商家庭,父親是清末秀才,精通中醫,開了家中藥鋪。這樣的家庭是可以供他讀書的。他13歲入富順縣立高小讀書,16歲考入成都省立第一中學,18歲赴北京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學習。25歲出國,先後留學於美國、德國,學習哲學、文學和外語。1933年獲德國克爾(Kiel)大學文學博士學位。1934年回國,相繼在武大、清華、西南聯大、同濟大學等校任教。

1949年,新政權建立。1952年即開始院系調整,陳銓由同濟大學調南京大學外文系工作。當時,南大德文系除原來就在南大任教的商承祖、張威廉外,因併入了同濟和復旦德文系的陳銓、廖尚果等人,師資之強,可謂一時之選。對陳銓這位著名的學者和作家,南大也相當重視,除讓他擔任德國文學教研室主任外,還分配給他一所很大的洋房。環境變了,時代變了,陳銓的人生觀卻沒有隨之改變,他依然想在新的舞台上演出自己的人生。他不僅熱心教學,為了適應新時代,還自學俄語,翻譯了蘇聯學者普里舍夫的《德國文學概論》等。

但有一個變化也讓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同沈從文一樣,他也曾經受到過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身上背負着美化漢奸的罪名。沈從文因承受不了外界的壓力而自殺,經搶救大難不死,但文學創作就此中止。陳銓的處境雖然沒有這樣窘迫,卻也是步履維艱,動輒得咎,文學創作成為禁區;即便從事翻譯和研究,也只能在家中偷偷進行。但出版仍是問題,僅僅於1955年在王造時主持的上海自由出版社,翻譯出版過德國作家沃爾夫的《兩人在邊境》。後來王造時被打成右派,大量的翻譯和研究文稿就再也找不着地方出版,只能束之高閣。

1957年,明知老友王造時已被劃為右派,陳銓仍不為所動,暑假在滬期間,依然與老友照常往來。等他回到學校,才知道自己也被劃成了右派,喪失了講課的資格,分配到外文系資料室工作。他一開始並未意識到這會帶來多大的傷害,想到自己的著作無法出版而想離開南大,調到自己曾經兼過職的復旦去工作。殊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的好友林同濟當時就任教於復旦外文系,早在1951年就被迫檢討自己的「法西斯」思想,1958年,又雪上加霜被劃為右派。而另一位好友雷海宗,1952年院系調整由清華分派到南開歷史系工作,因為在1957年談到馬克思主義在1895年恩格斯死後即未發展而被劃為右派。恩師吳宓和另一位好友賀麟的日子也不好過。他這才明白,縱然是上天入地,也難逃如來的掌心。1963年元旦,他寫下了新年第一天的日記:

早上八點鐘才起床,開始度過這一個新年。我的心情是平靜的,也可以說是麻木的,沒有快樂,也沒有哀愁。二年來,尤其是去年一年,已經漸漸的習慣,幻想常常破滅,痛苦感覺愈來愈不尖銳。現在已經有了把握,可以接受現實,收拾起一切壯志雄心……度過這一生。文章、學術、生活、家庭幸福、社會貢獻,讓一切的幻想都收拾起來吧,讓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吧。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何必自苦呢。

隨着學生的輪替,南大的新生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陳銓的來歷了。翻譯家楊武能在《「圖書管理員」陳銓》一文中,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外文系資料室有一位管理員,個子雖然矮小,卻神通廣大,不僅對自己掌管的圖書了如指掌,而且盡職盡責,開放和借閱的時間總是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能對師生的提問給予解答。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楊武能發現,這位學識淵博又有求必應的圖書管理員,是個高人,名叫陳銓,精通德語和德國文學。他的身份雖然是圖書管理員,但楊武能的老師葉逢楨、張威廉卻異常尊敬他,不像某些人似的對他直呼其名,而總是稱他「陳先生,陳先生」。

當知識賤如草,甚至越多越反動的時候,直呼其名都成為額外開恩。有很長一段時間,六十多歲的陳銓,天不見亮就要拖着有嚴重哮喘病的身體,去樓道打掃所有的廁所。冬天裏還要掃除樓前的積雪,然後再到學校準時報到上班,參加無休止的政治學習和思想檢查。滿腦袋造反觀念的學生,給他掛上黑牌,終日不准拿下,用這樣的方式來摧殘原本應該受到尊重的老師。1969年1月31日,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精通德語的陳銓,終於支撐不住,在清除積雪時,倒在了樓前的雪地里,結束了他66年的人生。

幾十年後,有位學者為了寫一篇關於陳銓的文章,曾登錄南京大學外語學院的網站,想找一點陳銓的資料。原以為陳銓是1950年代院系調整後南大德語系的元老級人物,德國文學教研室的主任,應該會有一些痕跡可尋,但翻遍網站,在德語系的介紹里卻連他的名字也隻字不提。而且,堂堂大學的網站,還居然把南大德語系創始人之一的「商承祖」教授的名字,寫成了「商曾祖」。治學如此,讓人對現今的大學教育,唯有搖頭嘆息,真不知如何說好。

2024-03-12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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