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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長的逃離,從小鎮教師到美國月嫂

秦阿姨今年五十四歲,五年前,她從北京來到美國做月嫂,照顧產婦和新生兒。在美國有一群和她經歷相仿的「老月嫂」,她們穿梭於美國各地的華人家庭,工作以26天為單位計算,靠海外的薪資攢養老錢,有些還承起子輩孫輩的經濟負擔。半年前,我的寶寶降生,和秦阿姨也因此有了生命的交匯。朝夕相處的兩個月中,我依稀拼湊出她前半生的樣貌,更驚異於她生命的韌性和魄力,但這場「穿越國界的賭博」(Filomeno Aguilar語【1】)於她看來,與此前的生命選擇相比,似乎不值一提。她回憶起自己「曲曲折折」的前半生時,許多沉重的往事在她的笑聲中被消解;我談及對她的欽佩時,她自謙「你評價太高了,我只是被逼無奈」,卻又補充一句「女人經濟不獨立不行」。隨着她的講述,我發現這是一個漫長的娜拉出走以後的故事。

以下根據秦阿姨的講述整理——

01

我掙錢自立,不是一開始就做月嫂的,但想起來,的確跟小朋友打了一輩子交道:我當初是個小學老師。

小時候我很懂事,成績好,愛唱愛跳,常年活躍在體操隊和宣傳隊,組織活動也很拿手。當時高考恢復沒幾年,我最崇拜村里走出的幾個大學生,覺得他們很厲害,以至於我很早就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考大學。誰知高考成績差了三分半,我飯也不吃,在家連哭好幾天。

我爸是醫生,我媽是家庭婦女。醫院有個政策,成績優秀的子弟可以去讀衛校,我條件都符合,但要交八百塊,當時可是不少錢。我爸說,都讓你一個人讀書了,你倆弟弟不讀了嗎?你是老大,多為家裏想想。話既然這麼說了,我肯定不能一個人硬着頭皮去讀書。那會兒鎮上小學正在招民辦教師,我一考就考上了。那年我十九歲。

鎮上師資匱乏,老師們都是身兼數職:帶一門主課加好幾門副科,美術,體育,音樂,啥都教。我沒學過簡譜,就自己在家把歌唱會了,再去班上「現學現賣」。那時候我唱歌還很好聽,現在唱不出來了,前幾年食管動過手術,嗓子一直啞啞的。我剛入職就被派去當三年級的班主任,才畢業哪有經驗?學生不聽話,根本管不住。後來到處請教資深教師,又去師專(註:師範專科學校)進修心理學、教育學,才慢慢走上正軌,沒兩年就轉正成了公辦教師。

02

人家都說「女人菜籽命,好壞都靠碰」。碰上渣男,婚姻把我的一生全毀了。

我老公姓田,是個行政幹部。剛見面的時候不愛說話,我覺得他老實,適合過日子。結婚後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在外人眼裏,他還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在家裏,不管我付出多少,他都看成是應該的。我提建議,他壓根不搭理我,還凶我「咋那麼多廢話」,慢慢地,我就不想跟他交流了,成了兩個陌生人。白天我在學校教書,回家後要做飯、寫教案、改作業、備課,有時候甚至能忙到晚上十一點,還有小孩要管;他下班之後一溜煙打牌去了。錢輸出去,我管他,他嘴笨吵不過我,就上手打。我這一米五幾的個頭,咋打得過他?他下手可狠,有次拳頭直衝我右眼打過來,我沒防備,整個眼睛都腫的睜不開,眼周紫成一片。還有次,他抄起地上碗口粗的木棍「唰」一下就沖我小腿甩過來,幸虧我躲得及時,棍子從腿下擦邊而過,他掄起棍子還要打,我兒子看見,拉起我就往外跑,邊跑邊喊,「媽媽快跑,快跑!」

從那以後,我恨死他了,吃飯只管兒子,吃不完的全都倒掉,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叫他回來一沒菜二沒飯。我的心傷透了,對婚姻徹底失去了希望,天天跟他提離婚,他死活不同意,我說,「就是活到六十歲,我也要和你離婚,反正我跟你過不成日子」。

電影《活着》

在鎮上當老師工資低,老公又指望不上,既要補貼家用,又要顧孩子,真的顧不過來。家裏的糟心事越來越多:不光賭,他還嫖,公公婆婆都罵他混蛋,不認他這個兒子。和老公的緊張關係嚴重影響了我的精神狀態。

沒心思教書了,我開始尋找其他出路。

2003年,我弟一個同學要找人照顧他遠在北京的母親。我決定買斷工齡,辭職去北京。親戚朋友沒人理解:印象里保姆都是伺候人的,做的是「下等」工作;我老公更是不讓,說我丟他的臉。「我丟人,又沒丟你的人。腿長在我身上,想往哪走往哪走,我現在是自己管自己,不要別人管。」說這話時我心裏其實是沒底的,教書多輕鬆啊,每年還有寒暑假,社會地位又高,我從沒做過保姆,還要背井離鄉……成嗎?可能是婚姻生活實在太狼狽,才逼我下了最後的決心:我想逃離那個家,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多掙些錢幫貼老家那邊,起碼能讓孩子過得好些。

照看了半年老太太,轉過年來我就正式進入北京一家連鎖的家政公司了,叫「愛儂家政」,那幾年「家政服務員」這個詞剛興起來。真巧了,有個客戶招工,要「當過老師,學歷高一點」的保姆照顧她家閨女,負責上下學接送和輔導功課,我一面試就中了。

那年頭能請得起保姆的都是有錢人,客戶家有三百多平米,在豐臺一個特別高檔的小區,據說建築和設計都是仿造香港建的。寶爸寶媽一個畢業於北大,一個畢業於清華,去美國留學後在香港賺了不少錢,兩個人管理兩個公司,一個月只有幾天在家。小姑娘的課外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周末要上六節課,鋼琴課,芭蕾課還有私教,和鄉下的教育資源比簡直天上地下。我和寶媽都三十五歲,又很談得來,我感嘆道,「咱倆同歲,你看你多有成就啊!」,她說,「不能這麼說,每一項工作都是工作,只不過性質不同,都值得尊重。我們只是出生的環境不一樣罷了」。

03

兒子要考高中,我回家住了一段時間。回到北京後,愛儂一個和我玩得好的中介老師提點我:「小秦,你要是想多掙錢,又不怕辛苦勞累,能熬夜的話,就干月嫂去。」

我心想,只要能掙錢,什麼苦我都能吃。小時候我媽常年病在床上,我爸時常出差,我每天上下學路上打豬草,回家後給弟弟們洗衣做飯,季節到了上山挖金銀花、採茶,賣了錢給自己攢學費,連一分錢兩顆的水果糖都捨不得買。那一袋幾分錢幾毛錢的鋼鏰,老師要數好久。熬夜我更擅長了,我媽有時夜裏一說話就疼得滿頭大汗,汗珠子直往下滴,實在難忍的時候喊得嗷嗷叫。我坐她床邊整宿不睡,眼睛眨都不眨。她說,你盯着我,我還是疼,快睡覺去。我說,那我也要看着你。我怕我媽死。九歲那年,我小妹妹得急病,死在我身邊,我魂都丟了,噩夢做了一整年。長身體的時候睡得太少,個子根本長不高。

我問:「月嫂是幹些啥呀?」

「就是照顧產婦,照顧新生兒。」

「都幹什麼活啊?」

「吃奶唄,拉粑粑唄。」

「那倒行。」

「你在老家沒幹過?」

「沒幹過。」

「那我找個老師培訓你。」

我去客戶家面試的時候,之前的月嫂還在。她沒咋問幾句,看我孩子抱得挺順溜,和寶媽說,「不錯,能勝任,就這個秦阿姨吧」。我至今還很感謝她,記得她是四川人。

剛入行我挺喜歡,也觀察到好多不同:北京究竟是大城市,奶瓶、奶嘴、玩具、餐具,啥都要消毒。我們鄉下哪有這麼講究,能記得用開水燙下就不錯了,對比起來,我帶我兒子簡直是瞎糊弄,想想挺心酸,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電影《桃姐》

每周末我會回家政公司休息,得抓緊時間補覺。休息這天,公司會請專家來授課一兩個小時,講怎麼培養孩子。專家是首都兒研所和兒童醫院的教授。我們聽課免費,我願意聽,他們不願意聽就出去玩。中介老師說我進步很大。

2003年左右,家政行業慢慢變好,工資高起來,月薪先漲到了兩千多,後來漲到了四五千,好多白領都拿不到,是趕上好時候了。

04

外出打工的第一個冬天,我帶着掙到的錢回到家,我老公還是看不起我,不讓我提自己在北京幹家政,讓我撒謊說在北京上班,教書。我說,「誰信啊!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勞動賺錢,怎麼不光榮了?你倒沒當保姆,你的錢哪去了?」

大年三十,幾個討債的跑到我家,在客廳大聲嚷嚷,要我還他欠下的賭債。

我說,「過完年再來,好嗎?」

「我們也要過年啊,你不是掙到錢回來了?」

「誰跟你借的你跟誰要。我哪知道他借錢搞什麼了?」

「那我在這蹲三天,在你家吃,在你家住。」

「放你媽的屁,滾你媽的蛋!好話你聽不進,別怪我說醜話。咱們自己都有家,都有孩子,你做事不要做那麼絕。他又沒說這個錢不還你,總有一天會還。這是我的家,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

「媽呀,這還教過書的,看你是個母老虎。」

「要真是個母老虎,我還要吃人呢。」

當時想着為了孩子緩和一下,不讓兒子受影響,就一家家替他還債。

我預先留出兩千五百塊,是兒子上高中的學費。怕被老公拿去打牌,我仔細地包了好幾層,夾在一個筆記本里,用一疊子書壓得緊緊的,藏在抽屜最底下。正月初七八,他一整天都沒回家,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怕他又去賭,打開抽屜,錢果然沒見了。我當場肺都氣炸了,找到他劈頭蓋臉地罵,「沒讓你負責兒子讀書,我在外面沒日沒夜地打工,攢出上學的學費,你都拿去賭,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啊?」

正月十六把兒子送到高中宿舍,我就又回北京了。

從那時起,我就沒怎麼回過家。

05

我離婚的時候已經四十六了。

是前夫主動找我的,起初我還不相信,連問他三遍「真的嗎?」之前十年間,為了阻止我幹家政,他騙我回了幾次家。離婚需要兩個人都到場,可一說上法庭,他人就沒影兒了,婚也就一直沒離成。不過這次,我聽說他找了個姘頭,打得火熱。

他說離婚是我先提的,家裏東西沒我一份。「這家裏還有什麼值錢東西?送我也還不要。這幾間房子都快塌了,我也不要。」我賺錢比他多,卡里的幾萬塊讓我非常有底氣。我暗自想,他只要肯簽字,我倒貼都可以,我太想逃離這段婚姻了。

離婚前那幾年,我心情不好,天天受氣,得了胃病,吃不下飯,還常吐酸水;才開始熬夜,也不習慣,可憔悴了,三十幾歲看上去像五六十歲。自從離完婚,我覺得一個重擔終於卸下來了,好輕鬆呀。老家的人看到就說:「怎麼你還比以前顯年輕啊?「我記得自己結婚的時候,一張圓圓的娃娃臉,頭髮齊耳根,還是一副女學生的模樣。再怎麼顯年輕,也回不去從前了。

離婚不久,他查出了癌症。他姘頭聽說這個,不結婚了,叫他收拾東西滾蛋。他又腆着臉想讓兒子幫忙,跟我求情,住我掏錢在市中心買的房子,方便他從鎮上來看病。

我跟兒子說,「你這套新房錢全都是我出的,他半分錢都沒給,一步都不能跨進來。再多說一句,你也給我搬出去!」我話很決絕,怕兒子被他說動。

他天天向家裏要錢:醫藥費、護工費、住院費。一年多來,錢都是我和兒子出的:他缺錢就給兒子打電話,兒子連打幾個電話給我,我填不上就跟親戚借。病危前那兩天,護工不幹了,還是我在病床前守着他,不看在兒子份上,我管他?他對我做的那些事,我都要吃他的肉哩!

他治病花了將近十四五萬。我那時候剛買房子,還要裝修、添置東西,都趕到那兩年,存的錢都砸乾淨了。

06

來美國的月嫂分三種情況:特別缺錢的、感情有問題的、想出來闖闖長見識的;大部分人只佔一樣,我三樣佔全。前夫死了以後,我積蓄都沒了,還要還房貸,都攢不上錢了,只能另尋出路。

2019年3月,我隻身來到美國,五十歲,兒子已經大學畢業了。

客戶住在馬利蘭州,他家房子在山上,是棟城堡,總共一千多平米,游泳池、籃球場、健身房、家庭影院一樣不少;家裏有三個小孩,我帶最小的,另外還有兩個育兒嫂,一個廚師,一個保潔,外加一個管家。我的職責和原先國內時差不多:產婦的月子餐,新生兒的吃喝拉撒。在這行幹了十幾年,我做得熟門熟路。

但不是所有的家庭都這麼輕鬆。

大多數華人家庭只請得起一個阿姨,負責全部家務:除了寶媽和新生兒,還要做飯、收拾房間、拆快遞、倒垃圾。遇到家庭成員有矛盾,得兩邊說好話,保證誰都不得罪,身體累,心更累。特別有錢的家庭要簽保密協議:不允許拍照,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對外說。受了委屈我就忍着,我出來是為了掙錢。沒有永遠的對,也沒有永遠的錯,這麼想心情會好很多。發生問題時,我會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想着,如果僱主百分百滿意的話,應該不會刻意為難。聽到實在難聽的話,看在孩子份兒上,讓自己不要計較,隨便聽聽就過去了。我們不管多麼辛苦多麼困,各個操作都要精心細緻,確保不出一差二錯。

有的僱主要求很高,期望月嫂像機械人一樣連軸轉,沒達到預期,就在平台(註:北美一個月嫂平台網站「月嫂紅黑榜」,上面有月嫂的真實姓名,工作資歷和詳細評價)上寫差評。差評意味着黑榜,全美各個月嫂群、寶媽群、小紅書上幾乎同步曝光,有人就這樣斷送了月嫂生涯,只能捲鋪蓋回國,或者轉行做清潔。

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國遍地高樓大廈,到了卻發現大多數家庭在郊區,出門要完全依賴僱主:在三藩市待了幾個月,我連金門大橋都沒見過。心情不好也沒人傾訴:其他姐妹在戶上都很忙,和國內的家人又有時差,一個人其實很孤獨。

07

上戶的時候在全美國到處飛,一下戶就住家庭旅館,一來省錢,二來還能認識朋友。遇到其他月嫂,打聽打聽機會,一加微信就算認識了。碰上新來的,還會教她們怎麼買手機卡,開銀行賬戶,有時候還牽線找工作。

家庭旅館有點像國內的違法群租房,大多是私人居室改造的,老闆都是早年來美的中國人,住客多是新移民。最高級的房間二十美元,一間房裏只有兩張床,三張床的十五美元。有的旅館蠻幹淨,有的條件簡陋:五六個男的擠一個客廳,女的擠臥室,木板床一張挨着一張,床上胡亂堆着發黑的枕頭被褥,床下塞滿膠袋和行李箱。除了月嫂,旅館裏還有做美發的,做按摩的,搞裝修的,干苦力的。和我一樣,他們在這邊也沒有家。

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職業範圍廣一點,他們包月住在旅館十幾平米的小房間,每天早出晚歸,看到他們,我就想起我兒子。有天我在公用廚房做飯,花卷蒸多了,分給幾個年輕人,武漢來的一個小伙子吃一大盤,感動到不得了。他丈母娘干月嫂,說這兒掙錢多,把他弄過來,讓姑爺打前陣,計劃是紮根之後女兒和外孫再跟過來。有次見他下了班跟國內一歲的兒子視頻。我問他咋捨得孩子,他說,「沒辦法啊,國內這幾年不景氣,我得弄錢啊!」聽他視頻的語氣,他是全家人的榮耀。對比起來,我掙錢多歸多,在老家地位還是不高,在親戚眼裏,我只是換了個地方打工而已。聽說有人在背地裏傳我閒話,「那麼大歲數了,還在外面拼,兒子都不管了?」還有人叫我「女漢子」——錢要我掙,家要我管,女人都逼成男人了。

電影《北京人在紐約》

我兒子常說,要是覺得身體不適應的話別強幹,早點回國。我說,在美國我從不生病,感冒都不大感冒。其實我胃病犯了幾次,吃點東西就打嗝,還有顆牙早該拔了,但一直拖着,工卡(註:工卡又稱 EAD卡,全稱是 Employment Authorization Card,是美國移民局頒發給具有資格的外國人的工作許可證)還沒下來,沒有醫療保險,自己出錢的話,一顆牙要七八百美金哩!這些我都沒說,怕他擔心。和其他月嫂相比,我身體還算好的,有人抱孩子抱出了腱鞘炎,爬樓梯爬出了關節炎,還有人因為高血壓冠心病住進了醫院。

像我這歲數,要是回國的話,什麼都完了。國內家政行業歲數卡得厲害,育兒嫂要四十五歲以下的,月嫂年齡寬限些,也不能過五十歲。再說,現在我一個月能掙將近一萬美元,是北京的四五倍,哪捨得回國呀!海外家政中,美國和加拿大薪水最高,其次是歐洲、日本。中介公司全球派單,美國簽證最難拿,能來的月嫂少,價錢就高。疫情這幾年,中美之間航班少了好多,機票動輒幾萬美元,爺爺奶奶從國內過不來,生孩子的不見少,月嫂的薪水像坐火箭一樣漲,從四年前六千到今年八九千,加上小費,很容易上萬。關於價格,月嫂間有不成文的規矩,我所在的幾個找工群里,發少於八千的「低單」會被圍攻,是「擾亂市場秩序」,有時還會被迫退群。

如果只看錢,在這個行業鐵定做不了長久。除了要對寶寶有愛心,還要發自內心地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孩,這麼想,什麼困難都能克服。我爸走得早,我媽歲數大了,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生活,我當女兒的離家遠,盡不了孝,一直都很內疚。雖然我前夫太荒唐,但公婆和我關係好得很,在北京那些年,他們幫我把兒子照看得很好,怎麼彌補這些虧欠?只能靠用心照顧每一個小孩。

有一次快下午四點了,寶媽下班回家說:「秦姐,你還沒吃午飯?」

我說:「說真的,今天老二可鬧了,怎麼都放不下。哎,你怎麼知道我沒吃飯?」

她指指角落的攝像頭:「看監控都知道。孩子哭,你一直抱着他一直哄。你太有耐心了,我當親媽的都沒這種精神。」

每次換一家,就要從零開始跟小孩培養感情,培養到剛有點感情,又要走了。特別是相處時間比較長的育兒工,看着小孩一天天成長,越待越捨不得。有一家我幹了三年多,離開的時候好難受,身邊沒有那倆寶寶,總感覺缺點什麼,但除了哭,我也沒其他辦法。

08

我來那年,好多人勸我留下:旅遊簽證半年到期之後黑下來,花5000美元找律師申請工卡和綠卡。工卡保證能到手,綠卡得慢慢等。我當時膽小,覺得留下來的途徑不正當,申綠卡的手段也不光明。我怕被查,影響我兒子前途,沒聽勸。同一時間來的好多姐妹綠卡已經到手了,說不後悔是假的。再早十年來的月嫂,好多都買上別墅了。我還是進來太晚了,要是來得早,估計英語也會了,沒準也能買上房。

電影《千年敬祈》

再次來美國是在2022年1月初,當時國內疫情管控還很嚴,十天內要做兩次核酸檢測,去哪兒都要出示健康碼。來之前我打定主意:這次多待幾年,把綠卡拿到手。沒想到在夏威夷機場入境時,警察把我押進了小黑屋。他們懷疑我入境目的,不相信我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還有閒心來旅遊。我好怕被遣返,但表面要保持鎮靜,說,「夏威夷景色好環境好氣候好,玩的又多,我是來旅遊,來你們國家消費的」。警察翻來覆去問我,我咬定牙根,總是這一句回答。他們翻開我的行李箱,裏面只有兩套家居服,幾條長裙,還有洗漱用品。我在打扮上還算講究,衣服雖然不貴,樣式都還挺新潮,看上去好像確實是來旅遊的。他們看我沒帶什麼危險品,就放我過關。

09

這兩年在美國掙錢,也不怎麼花,才開始重新有點積蓄了。我在國內幾個銀行都投了理財產品,細節記在筆記本上,到期了就把手機點開,把利錢收回來。我想着,要是攢到一兩百萬人民幣,存到銀行光吃利息也得有五六千,這已經夠我每個月的生活費了。被窮嚇怕了,我從不做高風險投資,也不敢選小銀行,要是倒閉了,把錢卷跑了咋辦?我還算好的,國內有退休金,也有社保醫保,不用太擔心回國看病的問題。好多月嫂是農村出來的,在城市工作了一輩子,卻沒有退休金和勞動保障,不繼續打工,老了吃什麼?

現在呀,不好過的都過去了,我算是不大操心了。還有一件:我兒子結婚的事。他有孩子之後,肯定想叫我給他看小孩,免費的保姆誰不想要?這一點我真羨慕美國老人,退休了特瀟灑,不用幫晚輩。我到時候怕就干不動咯!但送孩子上學可以,不咋累,天天跟孩子互動,我也能年輕吶!我自己的房子一百多平,哪能老是自個兒待着。歲數大了,一個人真的很孤單的。

今年過年(註:2023年),兩個同寢姐妹要拉我去華人街的舞廳,說疫情總算差不多過去了,趕緊出門透透風,年三十有「星光夜」活動,入場費只要十美元。我聽了有點心動:像我們這個工種,天天在別人家裏待着,一待幾個月,人都不認識一個,去舞廳玩玩,說不定還能結識個把舞伴吶……?可是臨到出門鬧頭疼,就沒去。

那天晚上手機上跳出新聞:「加州蒙特利公園市華人歡慶年三十舞會發生濫殺槍擊……」哎呀,不就是姐妹們去的那個舞廳嗎?!我心怦怦跳,趕緊打電話過去。她們還好沒事,說幸好提早十分鐘出來了。據說殺人的是個華人老頭,女朋友在舞廳和別人好上了,他心裏嫉妒。舞池中跳舞的十個人全死了,受傷的還要多。

我長舒一口氣,和她們說:「我們真是命不該絕。出來工作,掙不掙錢是一回事,但如果把命丟了,要給國內的親人帶來多少麻煩?他們簽證都沒法拿,還怎麼過來?」

有人勸我在美國找個人嫁了,說得容易,哪有那麼簡單?要是不合適,又碰見個我前夫那樣的「渣男」就完蛋了,還不如現在我一個人過得舒服,想去哪去哪,想幹嗎幹嗎!我受傷太深,觀念老改變不過來,總覺得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但我也沒完全失去信心,要是能碰到一個對我好的人,天天有人陪我說個話,吃個飯,遛個彎,肯定是好事。但想遇到那麼好的,也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單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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