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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質學家謝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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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的8月13日。他安靜地走了。他獨自穿戴好,服下大量的安眠藥,躺下來蓋好白被單。小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寫上留給奶奶的話:「儂妹,我先走了。望你保重。」儂妹就是奶奶,她的名字叫吳鏡儂。奶奶給姑姑留了條子:「我回百萬莊了。今天晚上你不要來。你們明天早晨有空的話,可以來看看我。」在百萬莊卯24,吳鏡儂穿上一套整潔衣服,也蓋了一條白被單。也服下大量安眠藥,安靜地走了。

謝家榮(中)與夫人吳鏡儂(左)、長子謝學錦(右)在無錫太湖畔,1936年

我仍記得那個早上。一陣急急的敲門,或者,不應該說是敲門,是門上的瘋狂拍打。我們剛起來,正在吃早飯。

母親去開門。衝進來吳大媽,她是爺爺家的保姆。她已然完全歇斯底里,嘴裏一串大嚷:「大爺吔!大爺吔!!」再沒其它一個字。她是在叫我父親。吳大媽安徽鄉下人,說一口濃重地方話。她管我父親叫大爺。大爺實際應該是大少爺的簡稱。但新社會了,不讓叫少爺了。少爺是剝削階級反動派。她就生出這麼個中性稱呼來。

父親扔了碗筷,被吳大媽拽走了,母親也扔了碗筷,跟着走了。剩了我們幾個,初中的小學的,自己繼續吃早飯。走前母親叮囑,都呆在家裏。今天哪兒也別去。

爺爺和我們家,都住西城百萬莊。住卯區。我家卯33,爺爺住卯24。卯區是地質部的。和卯區隔一條街,是地質科學院。爺爺和父親都在地科院做事。

吳大媽闖過來,好像是爺爺那邊出什麼事了。反正我們也習慣了。1966年從6月文革開始,到了8月。那段時期,日子過得都是一驚一乍的。旁邊外文局,有人跳樓。車公莊那邊鐵道,有人臥軌。每天總出事。

到晚間時候,聽到卯區那一片在說,謝家榮自殺了。

聽到爺爺自殺,心裏一陣驚。進入這個瘋狂夏季,人伴隨了感覺不到的預感,帶了黑色的暗示,怕是早晚要出慘的事情。這運動這人民這革命,已經饒不過他了。唉,終於。屋裏靜靜。弟妹們都不出聲。鐘停了,我不知時間。爺爺為人一生,這樣結局。心裏淒涼悲傷。

卯24離卯33不遠。可是我們都不出門,也不去卯24打探。只在家裏呆着。父親母親早上出門去卯24,就再沒回來。父母兩人一整天都不見蹤影。幾個孩子呆家裏,感覺有些恐慌。感覺未知和無助。想到今後,不知還會怎樣。

這回的運動,浪潮兇猛。卷過來的時候,沖走了許許多多人。爺爺第一個被衝到被卷到。運動一開始,革命群眾毫不猶豫,他立刻被揪出來,受猛烈批鬥。人們說他地質界反動鼻祖人物,地科院黑色壇台人物。地科院到處是批他的大字報。謝家榮三個字歪着寫倒着寫,圈了紅圈,打了紅叉。姓名前面標的是「反動老右派」,「資產階級大右派」。

我是到了文革,才知道我家。爺爺右派,父親右派。家庭出身屬雙料黑五類。我那時拼命想加入革命人民,人就很崩潰。母親告訴我,1959年爺爺就給摘帽了。母親說:「後來是周總理署名給摘的,還登過報的。」父親也被摘帽。可是這些都沒用。大字報照樣狠批資產階級大右派,要堅決砸爛打爛。

我不知道爺爺犯什麼罪行,給劃成了右派。1957年的右派,說是些要向党進攻,向黨奪權的人。怎麼看都覺得爺爺不太像。兒時我在卯24。記憶里,看爺爺坐書桌旁,印象中他總在那兒。他寫他的書。他好像只熱衷地質熱衷礦藏,話題里都是它。我心裏困惑,不覺得這種爺爺會感興趣奪政權。而父親,則整天在說化探分析,什麼雙流腙分析冷提取分析。聽爺爺和父親他們兩人的談話,都是在說地質上的事兒。兩個人都不像要奪政權。

我同樣也一直不清楚爺爺的經歷,以前他都做了些什麼,渾然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搞地質。他都做了什麼事情,家裏從來沒人跟我們講過一個字。但爺爺還當着個全國政協委員。這讓他可以進豐盛胡同政協禮堂,在裏面買高級香煙和不要票的高級點心。所以兒時懵懂感覺,他還是與旁人有不同,可能做過重要事情。而現在,爺爺是大字報上說的,是人民的敵人。是資產階級。是反動學術權威,反動大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壞分子。這讓我認定爺爺必有許多罪惡。我總被要求批判他。我在給黨的,給組織的,給學校給公社的,在被要求寫的各種思想改造思想匯報思想反省里,狠狠批判爺爺的反動和他思想的資產階級。可是我不知怎樣具體他的這些罪惡,我能想到的是他喜歡美食(喜歡美食,肯定資產階級),這成了我批判的重點。我發誓要和爺爺劃清界限。

直到文革結束後很久,爺爺的罪名被慢慢淡忘。人們想起來他的成績。十幾年前,也就是距爺爺去世30年之後,因書寫懷舊的文字,我走進到過去的歷史。讀到許多舊時文獻資料。這些閱讀,讓我具體接觸到了一個真實的爺爺,那個地質學家的謝家榮。

先是看到《謝家榮文集》在編輯出版。這套文集一共計劃出8卷,全是學術的文章。已經印出來6卷。都是厚本精裝,磚頭大塊。第1卷第2卷是地質學。第3卷專講煤,煤地質學。第4卷專講石油,石油地質學。第5卷第6卷是礦床學。文章搜集有400餘篇,字數700萬字。30位中科院地質門老院士,組成謝家榮文集編委會的顧問組。編委們儘可能搜集了能找到的文章,但據總編說,有許多文章,甚至很重要的文章,都遺失了。

在文獻中看到的爺爺,看到他做了不少地質的事情。

謝家榮1898年生人。1916年畢業於北洋政府農商部的地質研究所。那批畢業生18人,是首批在中國學習地質的學生。教師是丁文江、翁文灝、章鴻釗和瑞典人安特生。那是早期,中國近代科學混沌初開之際。看到謝家榮那時文章,使用「輕」、「淡」、「養」、「綠」,英文原詞直接的音譯。中文字那時還沒有出現氫、氮、氧、氯諸樣名詞。他使用「炭養氣」,「炭養二氣」,去指氧化碳,二氧化碳。年譜中記載,早在1917年,謝家榮赴美留學。1928年在德國做客座學者。他在柏林研究煤岩學和礦相學。把現代的煤岩學引入到中國。

1921年,他隨翁文灝去調查甘肅海城大地震。留下史上第一份地震科學考察報告。裏面的研究記錄資料數據,至今仍被學界引用。地震考察後,謝家榮沒有返回。他告別翁文灝,一人獨行向西,拉了騾車駱駝,做中國西北部地質考察。那時,他剛從美國留學歸來,年24歲,尚未娶妻。

那次旅甘,他走了六千里路程,歷時8個月。回來後有數篇西北地區煤礦、石油、地質地形文章。這是史上中國地質學家第一次進入西部。

旅甘最有意義的是,謝家榮找到老君廟石油泉。他是到達老君廟的第一位地質人。在老君廟石油泉,他採集到油樣。他在文章中,詳細記述老君廟位置,該地地質構成,地形地理,自然環境。明確該地有石油價值。他留下的文字:

此礦尚有探采價值。其理由如下:⒈石油泉附近地質構造確為一背斜層。⒉地質系統中富於松質砂岩,厚者達數米突,足能蘊蓄油量。⒊松質砂岩之上下,時有緻密質紅色頁岩,亦頗是以阻止油液之滲透。凡此種種,皆與現今產油地點頗多相合之處。

玉門石油泉老君廟,從此正式進入世人視野。謝家榮找到老君廟16年後,玉門石油第一口地質鑽井,打在了老君廟。地質學家孫健初先生選位準確,下鑽後,約一百五、六十米出油。

抗戰前,謝家榮做過許多地質調查,同時,他在多所大學授課。我查看過謝家榮教書經歷,有過文字筆記:

謝家榮28歲,做北大教授。1925年到1927年,他在北大地質系。1928年在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之後去歐洲。歐洲回來那年他33歲,去清華做教授。1930年到1932年在清華,做過系主任。同時,1930年到1934年在北師大地理系做教授,1932年兼了系主任。1932年到1937年又回到北大做教授。曾經幫中大籌建地理系,做系主任。在北大雖然他教書多年,但只做了一年系主任,後來就遇上了抗戰。

因謝家榮教書早,時間長,所以學生多。許多老一輩地質學家,那時都還正在做學生。中科院地質門老一代院士,李春昱、黃汲清、程裕淇、王鴻禎、郭文魁、楊遵儀、董申保、趙金科、張文佑、孫殿卿、盧衍豪、葉連俊、袁見齊、台灣中研院院士阮維周等人,在大學都聽過謝家榮授課,有的被帶着出過野外實習、做調查做測量。

就是在後來,謝家榮也有許多的學生。1950年共產黨華東方面,曾山、孫冶方大力支持,謝家榮辦了一期南京礦專。教師用的是李學清、徐克勤、李春昱、程裕淇、李善邦、秦馨菱、高振西、葉連俊、俞建章、趙金科、顧功敘、傅承義、郭文魁、張文佑、孟爾盛、張傳凎、業治錚等人,這都是地質界重量人物。這樣的高級辦學,屬少見。謝家榮也親自開課,教地質學和礦床學。後來的石油副部長大慶油田總工閔豫、院士袁道先,大慶松基3井擬定人之一的張文昭等,都是那期南京礦專學生。李廷棟院士說:地質部系統中,全國一半省局,吉、遼、冀、魯、晉、蘇、贛、鄂、黔、粵、陝、青的省局總工、區測局總工,或技術負責人,是謝先生學生,或謝先生測勘處的人。李廷棟並且說:當時石油、冶金、煤炭與核工業等系統的骨幹地質力量也大都是他的學生。見南延宗先生寫詩,說謝先生「桃李植盈千」。

抗戰爆發時,形勢危急。當時翁文灝是資源委員會負責人。後來資委會合併,成立經濟部。翁出任經濟部長,成了國府抗戰時經濟的最高負責人。翁對謝家榮說:不要搞教育了,不必去西南聯大教書。抗戰嚴峻,有許多重要實事,非常緊急,需要人去做。翁要謝家榮去主持礦產測勘。從此,他脫離大學,再沒去教書。同時,他離開了中央地調所,去另組機構,專做礦產測勘。這就是後來發展起來的礦產測勘處。

當時,中國東北、華北、中原和華東地區的資源基地相繼喪失,國家對後方礦產資源的開發非常急需。翁的資委會經濟部,在整個抗戰期間,有一重要任務,負責與外國做貨易貨貿易。先是跟德國,後來跟蘇聯跟美國。拿中國礦產品農產品,換外國武器和工業設備。滇緬公路上,運進來的,是武器槍炮,運出去的,是鎢、銻、錫等礦砂。

謝家榮奉命,帶人指揮找礦。他的宗旨明確:做礦產測勘資源調查。重點在野外,重點在應用。急求從速,急功近利,重點查煤鐵油,重點找銅鉛鋅鋁鎢錫銻等金屬礦,查重要戰略資源,為支持戰爭。

他先是去湖南去廣西,在江華在八步,在田陽那滿,查錫砂查油砂,查褐炭查銻礦。查富賀鍾江的錫。後來去雲南去貴州,查威寧的銅,蘭坪油田,水城和赫章的煤鐵,個舊滇西保山騰衝間地質礦產。抗戰期間,勘查重點:滇、桂、黔、貴、川和西康。

礦產測勘處不大,卻是當時國內最大的找礦單位。調查人有馬祖望、盧衍豪、周德忠、郭文魁、王超翔、王鴻禎、王植、黃邵顯、郭宗山、譚飛、楊博泉、徐煜堅、董申保一干地質學家。謝家榮調查任務佈置很重,他的人員有大量實踐,取得了許多成績。盧衍豪、郭文魁、王鴻禎、董申保後來還做了中科院院士。那時他們都很年輕。

地質史人李學通先生,說抗戰期間,謝家榮的礦產測勘處「在後方尋找礦產能源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並發展為國內三大最重要的地質結構之一」。

李說「國內三大最重要的地質結構」,是指四九年以前三個地質機構:經濟部的中央地質調查所,中研院的地質研究所,資委會的礦產測勘處。中央地質調查所所長是李春昱。早先翁文灝、黃汲清和尹贊勛都做過所長。中研院地質研究所所長是李四光。資委會礦產測勘處處長謝家榮。三機構三足鼎立。這三足各有偏向,中央地調所努力在西部找油,兼查礦產。地研所更感興趣理論研究。測勘處在專門找礦,調查資源。

文革中,地科院大字報,給謝家榮安了一項「國民黨政府偽地質部部長」的罪名。這罪惡頭銜刷得到處都是。它作為外調材料,發給我知青時的插隊公社,放進謝家榮後代人的檔案。那時見到這說法,我徹底崩潰。母親跟我無奈,說,國民黨政府就根本沒有什麼地質部啊。礦產測勘處只不過在四九年以前,是負責在全國專門找礦的一個最大單位罷了。

抗戰期間,礦產測勘處一共40幾人。充其量,只相當於上世紀60年代一支中等規模地質隊的編制。他們的調查,遍及西南6省。除基礎地質調查外,進行的重要資源調查有:觀音山鐵礦、威寧銅礦煤礦鐵礦、東川銅礦、力馬河銅鎳礦、會理通安銅礦、攀枝花鐵礦、黎溪銅礦、天寶山鉛鋅礦、文山白鎢礦、昭通褐炭、赫章煤田、昆明鋁土礦、都勻獨山間的煤田。

這些調查,促成日後上述地區,發展成為重要的資源基地或工業基地。比如觀音山,比如攀枝花,比如東川。比如現在的赫威水,已形成為一個煤炭鋼鐵基地,是貴州重要的六盤水工業區之一。昭通褐炭,已發展成為數十億噸儲量的褐煤工業基地,既可作燃料,又可供農肥之用,並開發作為化工的原料。

見到許多寫謝家榮的傳記。科學出版社的《謝家榮傳》裏說他——

1948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地質學會的創建人之一,歷任學會書記、理事、常務理事及第11、23屆理事長。

1948年中研院選舉院士81人。選舉前,成立院士選舉籌備委員會,負責院士甄選。籌委會15人,人物為胡適傅斯年、吳有訓、茅以升、王世傑、陶孟和、李濟等,謝家榮在這15人之中。

那份傳記,簡單說了謝家榮的貢獻:

在基礎地質科學和應用地質科學的諸多領域都有重要建樹,在金屬和非金屬礦床地質學、煤岩學、煤田地質學、石油地質學、經濟地質學方面貢獻尤大,是我國礦床學的主要奠基人。

談到他找到過的重要礦床:

親自發現和指導發現了淮南煤田、福建漳浦鋁土礦、安徽鳳台磷礦、南京棲霞山鉛鋅銀礦、甘肅白銀廠銅礦等一批重要的礦床和煤田,是我國迄今為止發現礦床最多的礦床學家,對銅官山銅礦、江華錫礦等的研究與開發,對第一、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完成做出了重要貢獻。

這裏提到的那幾個重要礦床的發現,都有些故事。

譬如甘肅白銀廠。當時為完成五年計劃任務,要找銅鐵煤。謝家榮翻查過去資料,重新查看存庫標本。他看到白銀廠查鐵報告,上面還粗估了鐵儲量。他叫宋叔和去取白銀廠存庫礦石樣品。看了後說,這應該是鐵帽。下面應該是銅礦。說這很像西班牙里奧廷圖(Rio Tinto)的黃鐵礦型銅礦,應該很大。他叫宋叔和去找銅,不要找鐵。查看地質圖後,他估算了銅的可能儲量。郭文魁院士說,謝家榮的估算數與後來查出數據很接近。父親跟我講的這故事。那天他們在爺爺辦公室,父親在場。宋叔和後來去白銀廠,找到了大銅礦。白銀廠還為他立了一個銅像。

譬如淮南煤田那次。是謝家榮出差上海,過淮南。淮南方面盛請邀他過去幫忙看煤。他答應了人家,回來細查百萬分之一地質圖南京開封幅。見到西面的八公山,脈向與舜耕山成弧形構造。山前有奧陶紀石灰岩,向東北平原傾斜。於是推想該地,山王集東南一帶平原下,「頗有賦生煤層之望」。

他帶人去查勘。發現地質圖上的遺漏,更「發現了一條含紡錘蟲化石的石炭二疊紀石灰岩」,間斷隱有出露,長3公里。之後是平原沖積覆蓋,再無露頭。這讓謝家榮斷定,平原下必有廣大煤層。他帶人做詳勘,親自確定鑽位。第一鑽見煤。距地19米打到3.6米煤層。之後陸續定鑽下鑽,鑽鑽見煤。探到煤層24層,最大總厚達38.9米。煤田儲量2億至4億噸。他定義大淮南盆地,認為此處前景遠大。人口密集繁華城市就此在大淮南盆地誕生。

見到地科院滿牆貼大字報,揭發謝家榮,「發現淮南煤田是個大陰謀」。說他在1946年發現淮南煤田,偏選在蔣家王朝搖搖欲墜之時。謝家榮此時在淮南找到大煤田,目的是給風雨飄搖的蔣家王朝輸血,妄圖挽救反動蔣家王朝垂死命運。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謝家榮有過一段指揮找礦的愉快日子。那時政務院成立中國地質工作計劃指導委員會。李四光任主任委員,尹贊勛和謝家榮任副主任委員。謝家榮在指委還兼做計劃處處長。他把中國6大區地質勘探普查隊編碼,221為華北勘探第一隊,321為華東勘探第一隊,641為西北普查第一隊,429為華中勘探第九隊等,為使管理進入科學軌道。中國地質隊以編號命名,即自此始。中國要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地質上要找鐵礦和有色金屬礦,對工業作支持。黃汲清撰文說:「謝家榮以他深湛的學識和豐富的經驗,擔當佈置重點礦區的勘探任務,是當時最合適的人選」。並說謝非常了解地質界人員的工作能力及專業特長。黃汲清說謝,對指揮找礦「當仁不讓」,他策劃了重點區,確定了技術負責人。派程裕淇去大冶,找鐵。派郭文魁去銅官山,找銅。派李春昱去鞍山,找鐵。派宋叔和去白銀廠,找銅。等等。黃說:「上述勘探計劃在五、六年內相繼完成,提交了高級儲量」。「對國家第一、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完成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黃評價道:「當然,這一巨大功勞應屬於『中國地質工作計劃指導委員會』,乃至廣大地質工作者,但謝家榮的計劃和指導是起了重大作用的」。

後來,謝家榮離開地質找礦決策領導圈。他的職位和職務一降再降。1957年,解放前「三大地質結構」除了李四光,另兩個機構的頭頭,謝家榮和李春昱,都被定成右派。地質部卓雄後來說,地質部對謝家榮、李春昱兩位老專家,沒有安排好。謝家榮從地質部總工,降到院級,再降到所級,最後到了處級。他被徹底修理,伏伏貼貼老老實實,與人無爭於事無爭。最後坐守書齋,埋首著書。後來我搞清楚那次右派。以前一直做着領導找礦的事,他總是很想指揮找礦。他認為他是中國指揮找礦的合適人選。他對中央人事安排有不同想法,對部領導工作上有意見,這當然是對黨有意見。是在攻擊黨,或者叫做進攻。他還有一條嚴重罪行,是與幾個蘇聯專家發生地質爭論。地質部把謝家榮定右派的一個理由,是他「反對蘇聯專家」。

那天吳大媽來過後,我再沒見到過爺爺。也再沒見到過奶奶。

謝家榮此前,遭遇了地科院嚴厲的批斗大會。據說是地科院走資派和學術反動權威全體下跪。烈日下跪了一大片。很有場面。批鬥場中,謝家榮、程裕淇、陳毓川三人跪一起。三個院士,被批說是「大中小」三個反動權威。會場上,革命群眾義憤填膺,高呼口號。謝家榮跪在塵埃,被按頭,被呵叱辱罵,斯文掃地。他是反動分子,只許老實認罪接受批判改造。

五七年反右時,他也被批鬥,被呼口號,被要求做檢討做反省。但這次不同,勢頭更加兇猛,對人侮辱到了極端地步。

這運動漸起之時,他就耽心。小心問姑姑:這次是不是又要搞運動了?姑姑在外交部,早年投身了革命,她和姑父都是共產黨員。爺爺覺得姑姑應該更懂得些黨。爺爺憂心重重,說:共產黨老是喜歡搞運動,搞運動對國家不好啊。他對革命實在不能理解。面對革命,他確實是個反動派。他很無奈,對姑姑感嘆:能不能讓我做點兒事情,總是對國家有用啊。這一次,他顯得絕望。姑姑說,聽到他對奶奶講:這次我可能過不去了。姑姑趕忙說安慰的話,相信政策努力改造人民原諒。爺爺這些言語,是後來我聽父親講起的。

眼看革命越搞越凶,大字報越刷越多,加上來的那些奇怪罪名,已經是莫名其妙,已無從認無從辯。我感覺,他人心裏悲哀。而最大悲哀莫過於心死。

終於,在那個晚上,1966年的8月13日。他安靜地走了。多年後的今天,我能夠理解他。從這現世安然離去,對他是輕鬆的解脫。這或許,是一個人真正生命的意義。

那個晚間,他挨批鬥回來。那段從地科院回卯24樓短短的路,他一步一歇,走得好累。晚上他跟奶奶說,他人不舒服。晚上睡不好。他不去睡房了,在外面廳里睡。省得老要翻身,影響奶奶睡覺。

他獨自穿戴好,服下大量的安眠藥,躺下來蓋好白被單。小桌上留下一張紙條,寫上留給奶奶的話:「儂妹,我先走了。望你保重。」儂妹就是奶奶,她的名字叫吳鏡儂。

早上奶奶大悲,暈過去了。吳大媽趕緊往我家跑,去叫父親。奶奶沒有看到爺爺留給她的小紙條。她最終都沒見到爺爺最後對她說的話。

看到那張紙條的是父親。姑姑和丈夫胡定一趕來,也看到了紙條。他們在激烈爭論之後,把紙條燒了。在那時,自殺表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是一種抗拒,罪名十分嚴重。

卯24來了許多人,科學院來人部里來人,公安來人。人們把謝家榮遺體搬上車,拉醫院去做解剖。醫生給出檢查結果:謝家榮死於心臟病

悲聲的奶奶住到了姑姑家。吳大媽回了安徽老家鄉下。科學院裏來人,抄了爺爺百萬莊的家。

奶奶家境早先殷實,其父安徽蕪湖名紳,經手多個商鋪。後敗落,弄得幾乎一文不名。奶奶家那邊幾個人物。二舅爺張國淦,光緒朝舉人。曾助唐紹儀南北議和。為袁世凱總統府秘書長,又位據各屆總統府的秘書長。其嗜古怪,專搜方志。所收二萬冊明清紙本方志,現為國家所有,是珍貴寶物。三舅爺張海若,光緒朝進士,點的甲辰翰林。民初掛個國務參事虛職。張書畫篆刻精絕,名氣很大。人稱其書為八分書法。中國地質學會那個特色會徽,就出自張海若之手。是爺爺和章鴻釗、楊鍾健、葛利普幾個人的共同創意,請了張海若作畫書篆。

奶奶吳鏡儂出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有才貌名。熟詩文,能琴會畫。燒一手好菜。她婚後安心主婦。人家說,本來她或許也能有些成就。但她安然放棄。一直跟了爺爺,數十年風風雨雨。伴爺爺走到最後一刻。

爺爺走了。奶奶也要走了。

幾天後。姑姑上班參加文化革命去了。奶奶給姑姑留了條子:「我回百萬莊了。今天晚上你不要來。你們明天早晨有空的話,可以來看看我。」

在百萬莊卯24,吳鏡儂穿上一套整潔衣服,也蓋了一條白被單。也服下大量安眠藥,安靜地走了。

在她身邊,留下一個安眠藥空瓶,一筒山東阿膠,一張留給姑姑的紙條。紙條上面寫道:

女兒:我走了,去追趕你的父親,他得有人照顧。留下一筒阿膠,這種藥,你快用得着。另外,有幾個小箱子放在你家裏,你們兄妹五人,一人一個,上面貼好了名字的。你們的父母沒有遺產留給你們,箱子裏裝的是過去的一點小東西,權當念物吧…

那阿膠本是奶奶更年期時自用的。姑姑到40歲了,也該進入更年期了。所以奶奶有牽掛,說姑姑用得着。

12年後,1978年10月9日北京八寶山,舉行了謝家榮先生追悼會。八寶山工作人員感到詫異。沒見過追悼一個處級幹部,來了這許多的高層人物。

追悼會結束,人們把一個骨灰盒放進謝家榮的壁龕。

謝家榮沒有骨灰。他的骨灰,不知散在了何處。骨灰盒裏簡單放了一隻羅盤,木盒皮套。這是地質學家謝家榮在世間留下的一點痕跡。這件東西,是他心愛物。生前行走在山間田野,他一直帶它在身邊。

香港《今天》雜誌2016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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