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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右派母親劃清界限,成了我一生的痛

一個被時代碾壓的母親

又被追求進步的兒子劃清界限

當人倫被撕碎

留下的是一生的傷痕

最近,我在委託家傳編輯部寫作父母的家傳。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我向母親的「道歉」。

當然,也是安慰我心痛了一生的傷痕。

在那個狂熱的年代,為了站穩革命立場,我堅決與「右派分子」的母親劃清界限,便親手把照片中的母親肖像剪掉!

這個黑洞,成了母親心頭的痛,也成了我自己一生的痛。

如今翻出這張照片,往事一幕幕再次浮現在眼前。

一、母親被打為右派

我的母親譚樵是湖南湘潭人,從小性格剛烈、極有主見,雖然家境普通,但靠叔公幫助及自己兼職授課先後在周南女校、湖南大學完成學業。受進步思想影響,母親在高中時期便加入共青團,讀大學後還將自己改名為「譚志先」。

1937年左右,母親在大學好友粟顯疇(即粟裕妹妹)的撮合下到南通民眾教育館的當職員。那時父親正好是館長。他們在這裏相識相戀。但他們結婚不久,因抗戰需要,父親便於1938年被調到貴州工作直到抗戰勝利,期間先後組織搶修了川黔公路、龍坪機場。被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擔任遵義縣長期間為當地除滅匪患的經歷致使他於1953年被反革命名義被槍決。

母親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蒙冤而死,到處為父親申訴,但都所到之處無一不是相互推諉。

1959年,「反右」運動已近尾聲,母親本來無事,不料她任教的北京阜城門小學沒有完成上級下達的「右派」指標,竟被「增補」為「右派」,以充指標。理由就是母親為「歷史反革命」的丈夫說話。

當時上級下達的「右派」指標是10-15%,學校共36名教職員工,至少要定三個右派。此前已定了兩名,一位是前國民黨員,另一位是與校長有矛盾的輔仁大學高材生。

被打成右派後,母親先是被關到西城區的一個地方改造學習了一個月,而後又被分配到西城區郊外一個農場監督勞動,在那裏幹活養雞達一年半之久。

1960年末,母親回到阜城門小學校。但還戴着右派的帽子,失去了教學資格,改在教務處工作。

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末尾,因為飢餓,母親全身嚴重浮腫。兼之患了肝炎高血壓,整個人都很不得勁。

新校長很有人情味,見狀偷偷安排她到小湯山療養院療養了半個月。

療養院裏有人照顧,能按時吃藥,食物也不短缺,這是母親後半生的苦日子中唯一清淨的時光。

六個月後,母親的浮腫才有所好轉。

二、「開除」母親

我幼時得了一次重病,因打針用藥而徹底失去聽覺,成了終身的聾啞人。信息閉塞、不通暢,使我難以辨明方向。這種迷茫,更加深了我內心的恐懼,以至在特殊歷史時期做出了比別人更為激進的事情。

在後來的四清等歷次政治運動中,我所在的工廠開大、中會、小會時,幾乎都是我當手語翻譯。

當時我只有二十多歲,追求「進步」,就找共青團員做入團介紹人。

入團政審前,我向大哥和妹妹了解家庭情況。被發配貴州工作的大哥寄來了信件,言明父親是被政府槍斃的「歷史反革命」,母親被打成右派勞改的原因是替父喊冤。

這個消息令我震驚、憤怒,於是決心和母親劃清界限,脫胎換骨站到革命立場,爭取入團。

我還痛罵自己的反動家庭,寫了一封火藥味很濃、決心很大的入團申請書,慎重地通過共青團員上交廠支部。

為了表達革命行動,我還將家庭合照中的母親親手剪掉,試圖抹去和母親的關聯,堅定地站在了革命立場。

在當時的時代大背景下,我不但沒有體會到母親的深厚親情,反而因母親是右派而有牴觸、冷漠的情緒,現在回憶起來,對當初的表現真是感到懊悔和痛心。

當然,最終我也沒有被團組織接納。

2005年左右,我重遊母親的故鄉湖南湘潭易家灣拜見了舅媽和表妹,並在母親居住過的老房子門前合影留念

連骨灰都沒留下,成了我們永遠的遺憾

政治運動中,母親被趕到琺瑯廠東邊的平房住下。負責監管的永外派出所和景泰東里居委會對母親十分嚴厲,態度非常惡劣,幾乎天天呵斥責罵,逼着母親天天寫思想匯報,常叫去訓話直至深夜。

哪怕訓到深夜,次日清晨三四點鐘,母親就要起來清掃大院及多條馬路,累得直不起腰來。

殘酷的精神和身體的折磨摧殘,極大的屈辱與痛苦,這些都加重了母親的高血壓和心臟病病情。

因為母親是「黑九類」,醫院拒絕看病開藥,母親自己又沒錢買藥,只有拖着病體繼續工作。

母親的身體被迅速拖垮了。

我在母親住過的老房子後院

1971年11月,天氣陰沉,飄着小雪,早上6點鐘,母親照例去清掃公共廁所,結果腳下一滑突然摔倒,一位好心鄰居把母親連拖帶拽地拉回家。

我、小妹祥琴和玉龍伴着母親靜靜地走完了她人生最後的10個日日夜夜。

母親帶着極沉重的悲痛、帶着對親人們無盡的思念,帶着這個社會對她如此巨大的傷害與不公正,也帶着太多的心靈深處難解的思考與疑慮,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

火化後,工作人員冷冷地問我:「還要不要反革命右派分子的骨灰?」我心中突然劇烈地翻動了,心想如果留骨灰,革命群眾會認為我是假革命,是鐵定的反革命家屬子女了,往後日子還怎麼過?不留吧,父母在天之靈會不會怪罪我這個不孝之子!

思想鬥爭很久,我和小妹只能忍住心中巨大的悲憤最後咬牙說:「不留骨灰了!」

至今保留在我手中的父母遺物只有一枚「譚樵」的印章,一本《英漢辭典》和《辭海》上冊,而《辭海》下冊保留在小妹處。

1978年後撥亂反正,很多歷史問題得到解決。當時有很多人通過寫信、申訴等各種方式尋求平反。但是我們兄妹幾個,因為歷史造成的心理陰影,始終不敢採取行動。

1980年代,母親故去十幾年後,當她工作過的學校送來平反通知書時,我突然大哭起來,覺得實在太對不起在天之靈的好母親了!也為我當時的愚蠢行為感到痛徹心扉、悔恨不已。

而父親長達七十多年仍未平反,成了我們一家人無法擺脫的心結。

除了剪掉的合影,母親僅有的照片也在文革時期被抄走。唯一剩下的只有這張。

1945年,母親與哥哥(右一)、我(左一)、妹妹(母親懷中)合影

多想再抱抱母親,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我幾乎無法原諒自己!

也無法遺忘加諸母親身上的那些傷害!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家傳編輯部v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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