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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老子寫大字報的年代

———亂世中的國事家事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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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夏秋間,在清華大學念書的大哥已經長久沒有消息,父親異常着急,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父親着急是怕哥哥狂熱,真的聽了老人家「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話,如果又是一次「反右運動」,槍打出頭鳥,這可如何是好?父親對母親嘀咕了一遍又一遍。在家的我們小哥兒倆在樓上亭子間裏,偷笑父親的膽怯,很不以為然。

那時中小學「戰鬥組」、「戰鬥隊」林立(後來搞大了,二三人、四五人也都叫「軍部」、「兵部」、「兵團」、「野戰軍」、「總司令部」、「肅反委員會」、「聯合行動委員會」、「太平洋總部」、「國際聯合縱隊」),十四五歲的乳臭未乾的黃毛「司令」滿天飛。

在學校廣場我們看着高年級學生焚燒圖書,砸碎唱片;我們也絞盡腦汁回想哪個老師的「反動言論」;我們手持藍紅墨水在校內塗鴉,將人名倒寫,在人名上打叉。

我們上街,在南京西路新華電影院隔壁的市委「統戰部」的花園裏,只見黑壓壓的成百個人頭起伏,擁過來擠過去,又身不由己被擁擠推進小洋樓,耳邊鬧哄哄有聲音尖叫:取消統戰部!

在南京西路靜安區少年宮邊上的弄堂里,我也跟着人群擠進上海評彈團樓里,一個老人站在台上低頭哈腰,一口又軟又糯的蘇白:「唔,叫唐耿良,唔,反黨反社會主義……」

一身濕汗來到南京路上,天早黑了,高音喇叭喧囂,戰歌聲聲嘹亮,有腳踏三輪「黃魚車」在分發「號外」——毛主席林副主席今天(8月18號)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百萬紅衛兵!

我們去徐家匯電影廠看趙丹白楊大字報,去巨鹿路「作協」看揪鬥巴金吳強;見到南京西路常德路口的公安局靜安分局的牌子被「革命小將」白紙糊上——「公安」是「階級鬥爭熄滅論」的產物,要改為「前哨」局;又來一群造反的孩子,什麼「前哨」?不好,不好!雙方爭辯起來,面紅耳赤,看樣子馬上要打起來了……

深更半夜,我們在華山路延安西路圍觀北京紅衛兵衝擊上海市委(市政府),華東師範大學的男女紅衛兵們面容嚴肅,排着隊,整齊劃一在高聲背誦:「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北京的紅衛兵小將則大義凜然,高呼:「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我們就反抗就……」。大樓牆上的喇叭里不時播放楊懷遠、楊富珍等全國勞模給「北京紅衛兵小將的公開信」。

突然人們紛紛向另一頭擁過去,不知發生了什麼。

我倒分外注意頭扎小辮,一身戎裝,一雙布鞋,一口京片,挺胸揮手,胖乎乎紅彤彤臉蛋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北京女紅衛兵小將,果然颯爽英姿!看了喜歡,不免要多瞅幾眼。小姑娘——不,是紅衛兵小將,警惕性特高,虎目圓瞪,厲光射來不怒自威,心虛人怯,我落荒而逃。

後來見過京城女將手持寬牛皮帶,猛抽學校圖書館那個「大右派」趙先(反右前的上海市婦聯主任)的血腥場景,嚇得我趕緊躲一邊,心中不忍,於是對北京女紅衛兵小將們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幾個月後,離我家還不算太遠的延安西路的上海市委(市政府,現在的貴都大酒店舊址)成了一幢空樓,人們可以隨意進出,隨意佔房築巢,樓內充塞零星造反組織。

長細條打臘地板,頂角四周雕飾線條花紋,寬敞房間裏,一兩個才睡起的小孩,睡眼朦朧在用電爐燒水下麵條。那時年小,也不知疲倦,我樓上樓下在一間間空房竄來竄去,一雙小賊眼四下打量想撈點什麼外快,特別留意凹凸繪花的彩色玻璃窗,寒冬的陽光射來,光線折射真是美極了。大樓前的游泳池一派蕭條,池底的四周角落裏,飄滿了凋零的黃葉、撕碎的紙屑。

有關清華大學運動的消息也是滿天飛,先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有教師自殺;接着以前整別人的校長蔣南翔挨整倒台,成了「大黑幫」;隨後中央派工作組進校,王光美登台;而後又有學生反對工作組,成了「反動學生」,有學生自殺;沒多長時間,工作組又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工作組被撤銷接受批判;於是先前的「反動學生」又成了「革命造反派」,而最早起來造反「掃四舊」的紅衛兵又成了「資產階級保皇派」。

翻雲覆雨,時政詭譎,事態變化局勢發展速度之快,連我們的少奇同志都有「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之說。更令父親這個小當權派目瞪口呆,後來他自己也成了單位挨批的對象之一。

大哥也終於有了消息,他不是造反的紅衛兵,也沒有打成「反動學生」,現在他是「首都紅三司」的戰士,是清華「井岡山」的戰士。

轉眼就是1967年的1月,文革史上的「一月革命」期間,「奪權」風暴刮遍全國,父親終於被廣大「革命群眾」揪出,打到,再踏上一隻腳。當時最時髦的口號是「誰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或許大哥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而清華「井岡山」本身和所有動亂時期的造反派革命者一樣,也陷入內耗遲疑矛盾之中。大哥抽身回家,與一幫同學另建起了「聯絡站」。

他與父親長談,於是有了決定,他所做得就是要給父親寫大字報,批判父親「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哥對父母親對我們弟妹分析:「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是從上到下的,我們大家都是受蒙蔽的,因此要「反戈一擊」,要認罪,只是罪不在下,而在上。他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了。要緊的是署名,當然要寫上「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某某某」、「中央廣播事業局捍衛毛澤東主義兵團某某某」(連我在北京工作的大姐的姓名也署上了。很奇怪,中央廣播事業局的造反派頭頭竟是美國人李敦白,不過後來李敦白也倒了霉,不是蹲白,而是蹲了大牢)。大哥說,署名起震懾作用,嚇唬嚇唬父親單位的那幫造反派。因為那時「清華井岡山」在全國是大名鼎鼎的,和「新北大」一樣是全國運動的「領頭羊」。

大哥套上袖章,捲起大字報,上父親的單位貼大字報去了。

果然那署名起了作用,父親單位的造反派(大哥回來說是一個「油頭小光棍」)「熱情」接待了來自北京的「革命造反派戰友」,所謂「革命方覺北京近,造反始覺主席親」,雙方把晤甚歡,雙方受益非淺。

父親依仗有兩個在北京的「造反派」兒女,真的暫時躲過一劫。

風雲變幻,好景不長,一年半載功夫,清華井岡山最終分裂成井岡山「總部」和「414」。大哥離開學校,在「首都大專院校紅代會」參與編輯了一段時間《首都紅衛兵》報後跳出是非,陷入愛河,人約黃昏後,談起了朋友。兩人各屬校內對立雙方,他倆聽老人家的話,率先實現了「革命大聯合」。

後來清華發生的大事,全國人民都知道了——兩派動刀動槍殺人放火,工宣隊進校制止,老人家轉送芒果,全國人民熱淚盈眶。我和全國大多數「革命群眾」一樣開了眼,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芒果這種東西,只是沒搞明白,這果子是吃的還是幹什麼的,不過那念頭只是一剎那而已。

而從小被父親寄予厚望的大哥,最終被工宣隊成全,一對戀人雙雙發配到四川漢旺的大山溝里去了。

離開北京前,大哥收拾起紅袖章、證件之類,一把火燒了。兩三年後相遇,大哥告誡我們:劉少奇說不定哪天要回來的。我們小哥倆當面不吱聲,背後搖頭,譏笑大哥的膽小謹慎迂腐多慮。

而父親也曾被「革命群眾」諒解,被「革命小將」吸納,高高興興戴起了「財貿戰線革命造反委員會」的「造反隊」紅袖章,苦思冥想寫起了「大批判」文章,勤勤懇懇抓起了單位業務,以期「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青睞。只是老父沒神氣多久,在「清理階級隊伍中」還是被「無產階級司令部」打入了另冊,隔離審查,一時音訊全無。

1969年3月,我光杆一人編印的小報《紅衛通訊》收攤一年後,在「獻忠書」上籤過名,算是向老人家表達了忠誠,獻出了自己如「高郵鹹蛋」般的紅心後,也只能乖乖響應老人家「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閒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打起鋪蓋闖關東去了。

我家由此四分五裂,一直到父親1999年去世,全家竟再沒有機會團圓過!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民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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