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感受到痛苦，只能說明你還活着，
能感受到別人的痛苦，才能證明你是人。」
請在證明自己是個中國人之前，先證明自己是個人。
《左傳》裏，有個段子挺有意思的。
說春秋時，晉國有一次發生內亂，公子夷吾逃到秦國。為了獲得秦國支持回國奪取君位，允諾事成之後，獻給秦國五座城池。後來，他果然在秦國的幫助下當上了國君，是為晉惠公，但並沒有履行諾言。
不久，晉國遭到災害，糧食歉收，晉惠公向秦國商量求購糧食。秦國沒有因他背約失信而拒絕，仍然答應了賣糧。
不料過了一年，秦國也鬧饑荒，換成秦國到晉國去乞糧。
這個時候晉國朝堂上就爭論開了，有個叫慶鄭就說了一番話：「背施無親，幸災不仁，貪愛不祥，怒鄰不義。四德皆失，何以守國？」
簡單點說，慶鄭的意思是：對鄰國災害幸災樂禍不是好心態啊！咱該慰問慰問，該借糧借糧吧。
可是旁邊一個叫虢射的大夫有不同意見，他說了一段更著名的話:「皮之不存，毛將安傅？無損於怨而厚於寇，不如勿與。」——我們之前沒割地給秦國，已經和他們結過一次仇了，既然是仇家，那就不如惹到底！給它屁的糧，趁機打它一下才好。
從歷史的後見之明看，虢射的這段話，可能更說到了後世中國人的心坎里，畢竟「皮之不存，毛將安傅」都成了成語出處了。後世很多中國人對待仇家一般也都這個思維習慣，覺得既然咱倆為仇作對了，那我對你遭難幸災樂禍就沒啥——甚至爭取踩上一腳才好。相反，慶鄭的話則越來越沒人聽了，甚至如果放在現在，沒準能得個「聖母婊」之類的稱號。虢射和晉惠公沒指着他鼻子罵他的資敵主張是「晉奸」思維，似乎已經算很客氣了。
但我們不妨把道德、素質放在一邊，用現代博弈論角度去理解這段對話，你會發現這兩種意見其實挺有代表性的——
虢射的表現表面上一種幸災樂禍的低道德選擇，但實際上一種典型的「單次博弈」思維。
試想假如當時的春秋列國都消失了，只剩下秦晉這一對鄰國，他們也只進行這一次博弈，那虢射沒準說的是對的——黑暗森林麼，你死我活麼！追求的就是一個「趁他病要他命」。
而相比之下，慶鄭的思維，表面上談的是「德」，但實際上，他說的是一種多元多次博弈體系下所必須的生存智慧。
在春秋那個列國爭衡的環境下，你對他國、哪怕是敵國遭遇不幸時的反應，不僅僅是做給對手看的，更不是只為了這一次博弈準備的，而是要應對列國多元複雜博弈和今後無數次的國際交往。所以這個時候你就必須體現一些素質，比如遵守契約、比如底線思維、比如不要幸災樂禍。否則「四德皆失，何以守國？」
當然這種思維與虢射的短視相比，是一種更複雜、更難懂的道理。所以慶鄭在看到晉惠公的意見倒向虢射後，有些話就說的很急了：「棄信背鄰，患孰恤之？無信患作，失援必斃，是則然矣。」——拜託，我們晉國以後還要在列強之間混啊！鄰國遭了個災，咱就這麼幸災樂禍，惹了秦國也就算了，以後讓齊、楚、宋、魯、衛……等等一干國家怎麼看我們？咱還混不混了？
當然，即便話說的這麼明白了，慶鄭的意見還是沒被採納。晉惠公第二年趁着秦國遭災去打，結果非但沒贏，自己還被俘虜了。慶鄭當初的警告，堪稱神預言了。
在多元多次博弈當中，道德其實無非是一種精妙而有遠見的算計。這個道理國與國之間如此，人與人之間亦然。
你看在我們小時候，比較知書達理、身處社會中上層的父母一般都會教育自己的孩子要與人為善、遇事要謙讓、要講禮貌，只有那種沒文化、並多半身處社會底層的家長才會有意把孩子教育成沒有同情心、同理心的熊孩子。這種差異的原因不是因為優秀的父母們有意要害孩子，而是因為他們所參與的社會協作與博弈往往是複雜的、多次的，所以他們會知道講素質、講道德在這種複雜多次博弈中的必要性。
與之相比，某些沒文化、低素質的家長則往往會教育出一些熊孩子，讓他們除了傷害他人之外沒有別的表達方式。歸根結底，也不是因為他們靈魂上有什麼缺陷，而是因為他們經常參與的那些協作與博弈都是簡單的、單次的——譬如一個村里一共就那麼一畝三分地，你田多了一塊我就少一塊，一個小單位就那麼個肥缺，有你沒我，那當然要不死不休的鬥到死。或者你搬磚打零工，工錢是日結。那多吃多佔、幸災樂禍當然也就成了生活必備的技能。
所以生存狀態往往決定一個人的道德水平，而道德水平反過來又會決定你的生存狀態。你是個什麼人性，你最終就能活成個啥樣人，這個道理總是顛撲不破的。
所以道德無非是一種遠見，人與人之間如此，國與國之間亦然。
行文至此，你大概應該猜得出我鋪墊這麼久，想要說什麼了——昨天，2024年的第一天，日本石川縣能登半島發生了7.4級的強烈地震。據日媒報道，截止目前，地震已經造成了數十人死亡，是日本自2011年311東北大地震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而在地震發生之際，中文互聯網上又不出意外的出現了一幫網民在狂歡。
有人說這是「新年第一個好消息」，結果獲得了近三萬點讚。
還有人追問「怎麼不來個十級地震？」「比我自己中了彩票還開心。」跟風點讚的人也不少。
聽說海南還有個小有名氣的網紅主持人，直接發視頻慶祝說「日本報應來了。」在抖音上獲得了20.7萬個點讚……
對於最後一個新聞，我覺得邏輯上就非常無腦——你說日本挨地震時「老天開眼，報應」，那咱中國每年各地地震火災、水旱洪澇也不少啊。又作何解釋？你要敢說報應，人家死難者的家屬能算你完麼？
其實對於這種新聞，我都已經看的有些審丑疲勞了。十幾年前日本311地震那會兒，我還在上大學，當時我就真見過有同校學生上街慶祝（按說我讀的那個大學其實還不錯），而最近幾年對於這類新聞的慶祝，似乎已經不再局限於日本這一個國家了。美國化工列車相撞，造成大面積污染，有人歡呼雀躍。以色列被哈馬斯恐襲，多少無辜者被殺被擄，又有人慶祝。澳洲山火、烏克蘭被入侵……反正總有一幫人能從別國的大災小難當中，獲得源源不斷的幸福感。還真就跟這次某些傻x留言自述的一樣「比我自己中了彩票還開心！」
我就特想問這幫人一句，你們到底在開心什麼？日本地震了，烏克蘭挨炸了，以色列人質被哈馬斯撕票了。你們是能月末獎金多發個幾百啊？還是明天不用去工地996搬磚？都不能的話，看着別人遭災受難你們到底為啥如此有快感？
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當然，我知道，我這樣說肯定會引人怒噴——日本、美國、以色列和咱國家不對付！我為他們遭災高興，這說明我愛國啊！
那我就又要問了，為什麼在你們某些人的觀念中，「愛國」這種原本應該很高尚的道德情緒，永遠都是以「恨」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我給你算算哈，別國有難遭災，你幸災樂禍，同胞姑娘穿個和服逛個街，你圍堵揪鬥，別人在網上發言，但有忤逆你意思的地方，一頂頂「漢奸」「美狗」的帽子，打着圈的就從你們手裏飛出來了……
愛國、愛國，你的「愛」究竟體現在哪裏？你對同胞的關心與維護體現在哪裏？怎麼我所眼見的，全都是你們打着這個高尚的名義，去恨、去毀滅、去揪鬥、去幸災樂禍他人呢？
再問一句，前兩天咱國家甘肅也地震了，日本是否也有傻x在網上如此幸災樂禍，獲贊這麼多、影響真麼大呢？
如果有，請問，我們身為中國人會作何感想？
如果居然沒有，請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你總不想聽人說日本網民整體比咱素質高吧？
「背施無親，幸災不仁，貪愛不祥，怒鄰不義。」兩千多年前孔子做春秋，書成而亂臣賊子懼，說明我們中華文明當年的道德水準，已經到了那個程度了。我着實是沒想到，兩千多年後，居然有這麼一幫不肖子孫，居然要把素質再拉低回去。
然而這種無法可想的事情，似乎真的就在發生。昨天網上的狂歡最讓人感慨的是，幸災樂禍在很多人那裏似乎已經內化成了一種本能。這幫人當中我估計大部分甚至都沒去過日本，更沒實實在在的接觸過那裏那些活生生的平民，可是他們卻本能的願意為他們的死而歡呼，甚至比自己得利還要興奮。我不知道這種條件反射是怎麼訓練出來的。
我只知道假如有一個人，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奉行這種別人有難他就喜形於色的風格，他多半會被當做是壞種或傻x。
更或者，兩者可能都是，因為就像前文說過的，道德其實無非是一種智力遠見。一切蔑視道德底線的人，不僅壞，而且一定很蠢。
而且這種人其實是無法真正愛任何東西的，因為他們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
「能感受到痛苦，只能說明你還活着，能感受到別人的痛苦，才能證明你是人。」這是托爾斯泰的名言，把這話送給所有昨天「比中彩票還開心」的人吧——
請你們，在試圖用幸災樂禍證明自己是個中國人之前，先證明自己是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