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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京市民的六四:目睹天安門母親張先玲女士愛子遇難

六四」後第29個「清明」:難屬張先玲祭愛子(張先玲提供)

婦幼論壇節目曾於今年3月29日播出了「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六四30周年暨專訪天安門母親張先玲女士」,節目播出後,北京市民晏先生致信自由亞洲電台,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我是一個普通的北京市民,每年的六四又要到了,心中充滿着感慨,無比沉重。由於膽小,怕招惹是非,不敢與你們及遇難家屬聯繫,如今也有些年紀了,不想把沉痛的記憶帶走。1989年6月3日深夜,我親歷了天安門母親張先玲的愛子王楠的遇害(後來得知),我應是唯一的一個見證者,我很想把我所見與張先玲大姐說說,以解我多年的鬱悶。」

讓我們把時間的鏡頭推回到30年前的8964…當時37歲的北京市民晏先生也參加了天安門民主運動,支持學生反對腐敗和官倒的訴求。六四30周年紀念日即將到來,現年67歲的晏先生接受了我們的專訪,談到他30年前親眼目睹天安門母親張先玲女士的兒子王楠中彈遇難的情況。

記者:您當年參加了六四運動,而且親眼目睹張先玲女士的兒子王楠遇難,請您談談當時您看到的情況。您當時做什麼工作?

晏先生:我就在一家工廠做工。6月3號晚上吃完飯,我就騎車出門了,從西單一直往天安門廣場走,後來我把自行車放在南長街南口。我當時想得比較多,因為我曾經歷四五天安門事件,我怕六四也會重複四五天安門事件,所以不到夜裏12點我就從天安門廣場出來了,我怕真會發生什麼事兒,因為當時廣場非常亂。

記者:當時到底有多亂?

晏先生:就是來來回回過軍車、過坦克和裝甲車,市民就往坦克車和裝甲車上砍石頭,還設路障,把馬路中間的隔離帶給橫過來,要擋住坦克。我本想隔離帶是鋼的,應該很結實,但是坦克軋過去跟玩兒似的。

當時市民還把一輛坦克車給點着了,我親眼看到市民把衣服點着扔到坦克車頂上,後來坦克車沒走多遠就停下來,因為太熱。市民還把坦克車的駕駛員抬到廣場上,學生們心腸很好,保護着駕駛員。

我夜裏12點多從天安門廣場出來,當時廣場上就是帳篷和學生,天安門觀禮台有好多圍觀的群眾,還有乘涼的,我在南長街南口那裏呆的時間比較長。當時夜裏12點多的時候在天安門廣場還沒有什麼衝突,但聽到從六部口西單那個方向傳來的槍聲。

當時非常亂,不斷過零散的坦克車。我一直在南長街南口那個地方呆着,大概不到夜裏一點時,在南長街南口我下了馬路牙子往西看,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多的當兵的,像是從天而降、荷槍實彈,仔細看就感覺恐怖,士兵就像敢死隊一樣,非常整齊地從西往東走。因為長安街馬路很寬,一排士兵拿着槍,一邊走一邊開槍,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解放軍,就是從西往東推進。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槍聲,就像過節北京放的一種炮竹叫閃光雷,很響很亮。這些士兵向前方10米到20米的地上打槍,一邊打一邊走,打到地上就是一個火球,這是我所看到的。這些解放軍我覺得不是從西單那個方向過來的,我懷疑是不是從中南海新華門出來的,我沒有考察過,但當時我感覺他們行動很快,這時大概是夜裏一點。

因為我當時呆的地方人不多,我就看到有兩個解放軍,就像實戰,非常訓練有素,貓着腰,從我後面兩三米的地方非常近地路過我,下了馬路牙子。在這之前我看見有兩個學生,這兩個孩子推着自行車,也下了馬路牙子。因為一見解放軍開槍,當時人們都往南長街的胡同里跑,便道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這時候我就看見那兩個帶頭盔的孩子,也下了馬路牙子,一個孩子拿着照相機,從東往西照相,他們是站在馬路邊上,就在他們照相那功夫,我就看見從後面過去的那兩個解放軍半貓着腰、端着槍,就奔着那兩個孩子去了,當時我看到從西邊過來的解放軍的坦克已經太近了,接着看到那兩個解放軍在馬路上,端着槍往後退,看起來非常專業,退着跑,槍口沖前。因為解放軍已經離得太近,我就沖兩個孩子喊趕緊跑,我也朝胡同里跑。

我當時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孩子在拖另一個孩子,拖得很費力,事後我想他們肯定發生了意外,這是我看到的。最後媒體說,王楠在那個地方遇難,其中有一個孩子可能就是王楠,這是肯定的。

我跑到南長街胡同里後,從東邊廣場上就有好多市民、包括搞對象的,都嚇得哆哆嗦嗦地在跑,這時廣場上也開始有動作了,大家都開始往南長街南口的胡同里跑。我跑了大約200米,長安街的路就封上了,出不去也進不來。當時一會兒就拉過一個傷員,北京市民蹬着三輪,還有好多救護車往長安街開,但長安街的路口已經被封。我看到市民蹬着三輪車從天安門方向往北拉傷員。有好多救護車就出不去了,解放軍不讓出去。

因為上長安街的路口都封死了,解放軍又在開槍,市民就齊聲喊土匪,回應的就是掃射的槍聲,掃射一停市民就喊,市民也出不去,都在馬路邊上和樹後面躲着。

這時長安街已經沒人了,因為解放軍是一邊打槍一邊往前走,一排好幾十人,像推土機一樣。

記者:如果路口封了,廣場學生想跑都跑不出來是嗎?

晏先生:對,那會兒要往西跑是跑不了了,因為大部隊已經從西往東壓過來了,解放軍不是十幾個、幾十個人,而是成百上千,黑壓壓一片。整齊地從西往東向前推,一邊開槍一邊走。

後來我在回家的路上,路過北大醫院,府右街六部口也有一家醫院,我還在那兒停下看了看,看到好多傷員,那時候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了。

我回到家後淚流滿面,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就被教育說共產黨是大救星、解放軍是最親的親人,怎麼會這樣呢,我真的想不通會開槍殺人。

每到六四我都會到天安門廣場上走一圈、看一看,我就想起張先玲女士和失去孩子的母親們,那種痛苦無以言表。

記者:您有沒有和張先玲女士聯繫過?

晏先生:沒有聯繫過,但我心裏一直為張先玲女士難過。

那兩個士兵肯定是一槍就把張先玲女士的兒子打死了。我回憶起來,肯定是王楠在照相,在照從西往東開過來的解放軍一邊打槍一邊走的場景。這兩個軍人大概距離王楠有一兩米的距離、超不過3米,對這兩個孩子開槍,把照相的王楠給打死了。照相的,應該是王楠。然後解放軍退着跑回隊伍里去了。當時很亂,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可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另外一個孩子可能都不一定知道王楠中彈,當時看旁邊的王楠倒下去可能都蒙了,看到王楠躺在那兒就想拉他。

現在也都不知道另一個孩子是誰。張先玲女士也沒說過,也沒有人提過。

六四前學生和市民還在說,穿的厚一點,因為可能有橡皮子彈,別讓橡皮子彈給打了,有毒瓦斯時弄上濕毛巾、捂着鼻子。大家都在議論這事,沒想到結果就是開槍,真槍實彈。

記者:這麼多年過去了,六四難屬、包括張先玲女士,他們一直要求平反六四,要真相、問責和賠償,您對此怎麼看?

晏先生:我覺得只要他們(共產黨)還在執政,一點希望沒有,除非他們洗心革面,但會嗎?我們趕上這個時代沒有辦法。

我覺得1989年之前的政治空氣真的挺好,當時80年代初出現黨政分開,我們工廠的黨委書記都下到車間,黨委辦公室都沒有了。那時候整個社會政治清明、文學上有各種探討,真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但到1989年一切嘎然而止。

人們都說,中國人膽小怕事,但當時89年學生運動時,北京市民到天安門廣場給學生送水送吃的,都是自發的。六四之前發生過好多感人的事情,市民都支持學生們所反對的走私、官倒,當時市民還勇敢地堵軍車,真是可歌可泣。

我們這代人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共產黨會開槍。可是經過8964知道會了,一下就鎮壓下去了。當時鄧小平不是說了嗎?殺20萬人保20年平安,這話多狠吶!老百姓能奈何得了政府嗎?老百姓手裏只能拿個磚頭砍出去,連個刀都沒有。

六四後的第二天,一直到後來幾個月,北京街上都是戴着頭盔站崗的荷槍實彈的大兵,立交橋上也都是戒嚴的士兵,心裏看着真不舒服。我也想,我連自己都左右不了,還能左右國家?只能上班養孩子,把孩子養大了,呼吸着霧霾、吃着有毒食品,大家都在苟且偷生沒有辦法。

作為六四的親眼目睹者,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也是為什麼每年我都去王楠遇害的地方,在馬路邊上坐一會兒。每年六四,便衣警察、警察、警犬到處都是。現在是一年365天,進天安門廣場都要安檢。

記者:您對中國今後有什麼希望、覺得中國應當朝哪個方向走?

我覺得希望太渺茫,現在他們(共產黨)都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覺得對於皇上來說,我們是子民,其實連子民都算不上,就是長工。我們的主人給我們一點工錢,然後派狗腿子看着我們,給我們點吃的,我們給他們打工,所得到的微不足道、僅能活命。現在北京的房價十幾萬人民幣一平米,這根本不是人的價格,物價也老漲。

記者:您對習近平這些年執政怎麼看?

晏先生:習近平與我年齡相仿,他比我小一歲,我就是一個工人,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習近平和我一樣,我們倆的知識層次差不多。但他跟我想的可差遠了,我做不了他做的事兒。假如我當上皇上,我不發愁錢、對物質也沒要求了,因為什麼都有了,我就會想做點兒流芳千古的事兒。習總為什麼不想做點流芳千古的事兒呢?所以我對中國沒希望。現在國內就是紅色恐怖,現在他們(黨)決定我們吃什麼、喝什麼、說什麼、想什麼,都歸他們管。

之後,我們又接通了張先玲女士的電話,她很感謝晏先生的勇氣,講出他的六四所見,並相信晏先生的話是準確的:

「你採訪的這位先生說的這個情況是對的。他說的南長街南口是對的,說兩個小孩也可能對了。當時王楠到底跟誰去的,我也不清楚。您採訪到的這位先生說他看見兩個小孩,都帶着頭盔,軍隊開槍了,一個小孩拉着一個小孩跑,然後那個小孩轉過身來照相被打倒了,那個小孩是王楠,這是肯定的了。而另外那個小孩我也不知道是誰,但這個情況是有可能的,因為也有人說當時是兩個小孩。但是即使這個孩子現在還在的話,他也不敢出來澄清,因為這個事情在中國你也知道,受到的壓力是很大的,他會連累他的家人。」

晏先生最後表示,他希望通過我們的節目問候82歲的張先玲大姐,盼望她好好活着,看到愛子王楠冤案昭雪的那一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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