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打架，凡人嗚咽。
我們身邊還有多少「毒地」在潛伏？
——題記
11月4日，上海浦東國資委旗下上市公司陸家嘴發佈公告：因2016年購入的17塊土地中，有14宗存在土壤污染，且污染面積和污染程度遠超掛牌出讓時所披露的污染情況，將5家單位（江蘇蘇鋼集團、蘇州市環境科學研究所、蘇州市蘇城環境科技有限責任公司、蘇州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理委員會、蘇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告上法庭，索賠100.4億元。
這可能是七十多年來索賠金額最大的民事訴訟案。
公告文字頗為犀利，如同一發重炮：「在案涉土地的調規變性及出讓過程中，各被告存在一系列違法違規、弄虛作假、不依法履職的侵權行為，共同導致了原告方受讓存在嚴重污染的案涉土地。」
如果這一指控屬實，就不僅僅是賠不賠100億的事，而是要不要坐牢的刑事犯罪問題了。
11月10日，蘇鋼集團也發佈公告，給出回擊：
以上四點「情況說明」，我細讀下來，感覺是蘇鋼集團回了四「炮」：
1、拍賣前我告訴你們有土壤污染風險，你們承諾都接受了，而且經222輪舉牌以85億高溢價拍下。我沒有騙，是你着急要。
2、去年我們又一起查過了，10個地塊安全，7個地塊治理後可用，這7個地塊只有2號地塊已開發建設。問題不大。
3、2019年你們就知道2號地塊污染了，也沒治理好，就開始建設上項目，要受罰的是你。
4、2016年我們就提醒施工要小心了，但你們後來施工沒有這麼做，不規範，二次污染。
簡單來說，蘇鋼集團表示不背這個鍋，並結結實實地甩了回來。
至此，雙方第一個回合交鋒結束。
陸家嘴集團說17個地塊14個污染，遠超轉讓時披露的情況；蘇鋼集團說，我們一起查的，17個地塊10個安全，剩下7個治理好也安全。陸家嘴集團說被騙了，蘇鋼集團說我坦誠相告還和你一起調查了。
真相如何，我們以後繼續關注。就目前而言，這一輪交鋒中，最重要的信息來自蘇鋼集團的指控：
「2019年，聯合體方知悉2號地塊不符合環保要求，且未依法完成2號地塊土壤污染調查和修復治理，即啟動了該地塊項目建設。2021年，因無法通過環評驗收而未能啟用。」
這段話省略了一個信息：蘇州雷丁學校。
蘇州雷丁學校就是2號地塊上面的建設的項目，九年一貫制，由蘇州倫華教育引進英國雷丁學校（英國最古老的10所學校之一）打造。雷丁學校的首次亮相即為2018年11月2日在2號地塊上的奠基儀式：
奠基儀式同時也是雷丁學校與上海陸家嘴集團的簽約儀式。按照蘇鋼集團的說法，當時陸家嘴集團明明知道這個地段上有污染，而且沒有治理好。
在蘇州雷丁學校的官方公眾號上，還保留着2020年12月8日發佈的《你期待的蘇州雷丁學校，來了！》，喻示開花結果。但，在隨後的2021年，學校在秋季開學迎接首批新生之前，又做了一次獨立檢測。於是，蓋子揭開了。當時蘇州雷丁學校已經招生200人，不得已，安排到其他學校借讀。
如果我們細看這次地圖，會發現，2號地塊就在緊挨原來蘇鋼集團提示的焦化區，此外，根據蘇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2023年2月的一份《行政撤銷事前告知書》，2號地段是在2019年11月由「工業（研發）」變更為「教育用地」的。
這個過程是如何操作過關的？為什麼從2016年到2021年，這麼長時間，直到學校蓋好交付之際，2號地塊的污染問題都被忽略？
這便是本事件第一個發人深省之處：假如雷丁學校沒有再做一次檢測呢？
根據目前所知，這批地塊上的超標元素中，至少包括苯並芘和萘。「苯並芘」是一類致癌物，屬於半揮發性有機物；「萘」也是致癌物，介於揮發性與半揮發性之間。
如果在這裏長期生活、學習，而土地污染問題又長期不為人所知……
已建好的蘇州雷丁學校（圖自學校官方公眾號）
於是不禁想起，2019年，在我揭露北京某著名中學（不是不敢點名，實在是不屑點名，想起我就覺得心寒）新建及裝修空氣污染事件，237名學生出現不良症狀，99人流鼻血，其中最多的流鼻血6次，沒想到，不僅學校裝聾作啞，某些「教師」竟鼓動大批涉世未深的學生來圍攻呦呦鹿鳴，那些攻擊我的污言穢語和謠言數以萬計，成了這些學生一生的污點。傷害了孩子的身體，還要污染學生的心靈，這樣的「人」，我一下竟不知如何稱呼他/它們。
這兩個事件，時間點差不多，但學校與學校之間，學生遭遇的區別，肉眼可見。
上世紀70年代末，美國爆出著名的拉夫運河小區案。該小區不斷出現婦女流產、死胎和新生兒缺陷等現象，成年人體內也長出各種腫瘤。原來，小區建設在一個化學廢料大填埋場上，場地未經修復處理。震驚的小區居民紛紛抗議，迫使時任美國總統卡特頒佈緊急令，由美國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組織小區700戶家庭暫時性搬遷，隨後頒佈法令，創立「超級備用金」。
陸家嘴集團是上海的國企、上市公司；蘇鋼集團始建於1957年，2003年，北大方正完成全資收購後正式入主蘇鋼集團，2021年之後，經重整，中國平安人壽成為最終實際控制方。
如今，他們之間的PK炮來炮往，各訴委屈，大家的目光都被「100億」所吸引，都在問誰被誰忽悠了，但是，這一批公文往來，卻沒有人提及：
幾年來，在這些地塊上工作的建築工人、設計師、管理人員、新購房業主，是實打實的土地污染受害者，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上面工作生活，他們被誰坑了？他們的身體是不是受損了？
這些，難道不是比陸家嘴集團賬面資產損失更加值得關注的嗎？但他們的聲音在哪裏？最有資格索賠的是他們啊。
這就是本事件第二個發人深省之處：神仙打架，凡人嗚咽。
就我來看，無論是蘇鋼集團，還是陸家嘴集團，都難言無辜二字，都不是「小白兔」。
就蘇鋼集團而言：「誰污染，誰治理」，這是不容忽視的規則。這些污染是蘇鋼集團當年生產造成的，為什麼在焦化區之外仍然有污染？是不是生產中的管理問題？沒有治理修復的土地為什麼掛牌出讓出去？直接拿錢走人責任也就消失了嗎？
就陸家嘴集團而言，交付安全的產品，是開發者最底線的要求。且不說是不是像蘇鋼集團所指出的那樣，明知2號地段污染嚴重仍然上馬開發建設，即便是不知道，一個上百億投資的高風險項目，難道自己不應該在建設之前做基礎檢測？如此瞞天過海的操作，令人不得不懷疑：如今索賠百億會不會是樓市不景氣之後的藉機甩鍋？至少公司的風控水平，與其地位不相匹配。
正因如此，我才在標題中說，這是一次「甩鍋之戰」。
照理說，蘇州對「毒地」是有經驗教訓的。2006年7月，位於蘇州南環路附近郭巷的一家化工企業搬遷後，留下20畝毒地，曾導致六名築路工人挖土時昏迷。
那為什麼教訓吸取得這麼慢呢？
這就是本事件第三個發人深省之處：我們身邊還有多少「毒地」在潛伏？
這幾十年城市化大發展，伴隨着各地城區規模的擴張，大量工業企業搬離，污染企業外遷，「廠退樓進」，將黃金地段騰出，開發房地產，建學校。但是，這些老廠里，過去如何處理有害物質的，是不是有偷排偷埋？這是一個問題。土地里的有毒物質往往不易察覺，有的深達幾十米，釋放時間往往是幾十上百年。
如果「毒地」未經處理就開發建設，房地產商收錢走人了，所有代價都由購房者用身體消化。
舉個例子。武漢長江明珠經濟適用房小區是一個知名小區，是2009年「國家康居示範工程」，開發商也是國企。但是，此後，來自武漢市環保局的一份報告說，這塊地，原址是長江化工廠，銻污染嚴重，但市規劃、國土房產局未經環評就審批了，而且建成了，「土壤無法全面調查、監測並修復達到有關標準要求，項目選址滿足不了環保要求」。
當地的國土局、規劃局不可能不知道這塊地之前是化工廠，不可能不知道要先環評。說到底就是大家明知污染，但污染治理要花錢。這是許多地方的操作邏輯，按照蘇鋼集團的說明，陸家嘴集團這次也未脫離這個思路。
長江明珠小區後續處理也有一些神操作，比如，小區後來調整了幼兒園地址，怎麼調的？將幼兒園整體向西北平移了2米。
2米……如果不是可靠信源，我真是不敢相信。2米有多大意義？他們可真敢啊。
總之，巨額金錢的數字往往更能引人眼球，比如100.4億，但真正重要的卻並不在這個數字上，而藏在土壤之中。人沒了，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希望百億訴訟不要停留在「甩鍋之戰」的吃瓜層面，真正與我們普通人有關的是：藉此機會，直面真問題——「毒地何處潛伏、何以潛伏」。如果100億能換來這一大民生問題得以些許改進的結果，才不枉一場大瓜了。
願國泰民安。
